德国人一向以守法和有秩序闻名,然数次旅游德国,却发现德国人喜欢在墙壁胡乱涂鸦。近代纽约涂鸦客也甚为有名,甚至因涂鸦而跃上现代艺术舞台,涂鸦客成为艺术家,涂鸦作品则成了艺术品。然而涂鸦造成了市容的污染,也委实令人痛恨与厌恶。
回顾中国历史,却也发现古代文人亦喜涂鸦。不过中国文人的涂鸦,称之为“题壁”,题的是诗不是画,这可由流传下来大量的题壁诗为证。
中国文人的题壁诗起源于两汉,盛行于唐宋。究其原因,应该是唐时印刷术不普遍,宋代书文刊印成册,但所费不赀,非一般文人负担得起。由于公共场所墙壁上的诗文,许多好事者会将之传抄流传,因此题壁成了文人雅士发表新作的媒介平台,并且乐此不疲,于是许多诗文杰作,就这样被流传了下来。
汉代书法家师宜官是可考的最早题壁者之一。据《晋书》卷三十六转引卫恒《四体书势》记载:“至灵帝好书,时多能者,而师宜官为最……因书其壁,顾观者以酬酒值,讨钱足而灭之。”用书法题壁来向观赏者讨钱喝酒,酒钱够了便将题壁拭去,如此看来,这师宜官也是最早的街头艺人了。
汉代以后,题壁风气愈来愈盛行,据唐人诗集统计,当时题壁诗的作者有百数十家,许多著名诗人都好此道。如崔颢最有名《黄鹤楼》就是题在黄鹤楼墙上的诗。据说后来诗仙李白登黄鹤楼也欲赋诗,因见崔颢此作,为之敛手。
唐宪宗元和年间,白居易、元稹诗歌盛行一时,题元、白诗歌于壁上者到处可见。根据元稹《白氏长庆集序》记载:“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
到了五代,书法大家杨凝式不喜尺牍,他的主要书迹,大都留在寺庙的墙壁上。根据《旧五代史》本传注云,“(杨凝式)既久居洛,多遨游佛道祠,遇山水胜迹,辄流连赏咏,有垣墙画缺处,顾视引笔,且吟且书,若与神会”,以致“西洛寺观二百余所,题写几遍”。
至宋代,题壁风气仍然非常盛行。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苏东坡从徐州调任湖州地方官,路过扬州平山堂,看到墙壁上欧阳修的题壁墨迹仍然龙飞凤舞,不禁更深深怀念起恩师,写下平山堂调寄“西江月”一词,来纪念平山堂与欧阳修,其中有:“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一句。
有些热门的场所,为免墙上脏乱无序有碍观瞻,及让大家都有题诗的机会,因此,有人发明专供题诗用的板子。板上先刷了一层白粉,被题上诗之后,如果不想保存,就可洗掉,重新粉刷一遍继续使用。这种板子,唐人称之为“诗板”;到了宋代,有人改称“诗牌”,但也有仍沿旧称的。
至于题诗在山壁上就很少了,纵使有,也大都在名山。但唐朝却有一位特异独行的人物寒山子,将诗题在人迹罕至的地方。
《太平广记》说寒山子的诗有三百余首,与现存者基本一致,《全唐诗》收有三一一首。闾丘胤的《寒山子诗集序》、志南和尚的《三隐集记》所载相同,但寒山子自己却说他的诗有六百首。
至于寒山子的生平事迹,则众说纷纭,没有一个定论。其“寒山诗”的内容,也千奇百怪,纷沓杂陈,典雅者有之,悟道者有之,俗白者有之,个中差异颇大,因此也有人怀疑并无寒山子其人,而是众人在寒岩壁上的涂鸦,然后有心人将岩上诗文抄录成集,因无作者,故以“寒山子”名之。内容颇多针贬时事,所以若此说为真,则寒岩堪称中国古代的表达政治言论的园地。
另外苏州有名的寒山寺,据说建寺之前,因寒山子曾在此结庐而得名。唐代诗人张继的题诗《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使得寒山寺成为家喻户晓的一所名胜。
后来这首诗风靡日本,日本人伊藤博文在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赠寒山寺一口巨钟,以至于吸引许多日本人络绎不绝前来观赏。日本岛田翰还刻有《寒山诗集》,并为之作序,向日本人介绍寒山及其诗作。
近代作家钟玲在她的《寒山子研究》一书的序文提到:她留美期间,正是美国嬉皮风潮盛行的时代,许多美国嬉皮都会背几首寒山子的诗,甚至几乎奉寒山子为祖师爷,使她甚感惊讶,因此决定返国后研究寒山子的诗集。
南宋另一位重要的诗人陆游,虽有爱国诗人的封号,却也因与前妻唐琬题壁《钗头凤》寄情,道尽了世情的颟顸与薄恶,读来令人动容,也成了数百年来为人传颂不已的绝唱。
另外一个“红袖拂与碧沙笼”的有关题壁诗故事,也长期为人所乐道。故事来源于宋朝吴处厚所著《青箱杂记》:宋代诗人魏野,诗风清淡朴实,一生清贫,却又不愿出仕为官。他有一位好友,也是当时名诗人及政治家寇准。早年间,两人曾相偕游陕府僧舍,一时兴起,各在僧舍墙上留下了诗句。多年后,官位显赫的寇准突然怀念起魏野这位仍执意当闲云野鹤的好友,于是修书相约到曾一起造访的陕府僧舍去回味往事。两人在僧舍会了面。想起曾经一起在墙上留下了题诗,于是往僧舍墙上寻去,只见墙上一片密密麻麻的时人题诗,一时间还不甚好找。其中有一处被以精致的碧纱笼保护着,颇为醒目。两人趋前一看,竟是当年寇准的题诗。寇准在拊掌称善的同时,瞥见旁边好友的墨迹,竟然蒙上一层灰尘。正尴尬之际,随行的一位反应较为灵敏的官伎,用袖子轻轻把灰尘拂去。这个动作被魏野看见了,为了化解尴尬,魏野笑着说:“若得常将红袖拂,也应胜似碧纱笼。”言罢两人开怀大笑。这故事,道尽了世态炎凉,以及文人幽默豁达的一面。于是后人便以“碧沙笼”作为受人赏识、重视的典故。
宋代之后,题壁的风气逐渐消退,有一说是印刷术逐渐发达,文人不须靠题壁作为发表的平台。话虽如此,但出书在古代毕竟是一项大工程,而且所耗不赀,穷文人还是负担不起。所以陆陆续续还是有人以题壁发表诗文。
而近代最有名的题壁诗,当属郁达夫的《钓台题壁》:不是樽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其中尤以“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一句,常被现代人所引用。
不过,此诗虽名为“钓台题壁”,但恐怕不是真正题于壁上的诗。因为原题有序:“旧友二三,相逢海上……”乘船于海上,如何题壁?想必是作者向往古人题壁的随兴及意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