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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他疑不可为而为之?
—— 顾偕《千年对话》中的“虚词考”


  导读:粥样,广东省作协会员,著有《朋良无我》(1997年)、《偏见》(1998年)。编有诗集《九行以内》《当代四川大凉山彝族汉语诗歌专辑》。

  《千年对话:血液与灵魂》七节171行,沿袭顾偕深邃尖锐的质问与憧憬招牌动作。初读,我的目光长时间被它的题记留住了——“我们需要在有生之年认清生活的真相。”认清,说时容易做到难。纷纭世间,谁具慧眼?但顾偕数十年的坚持,在一个层面上可以说是为了这个“认清”而写作。无论控诉、向往,无论失望以至绝望后重拾希望,他以文字为马,在“认清”的道路上确实是一直无悔、无倦地奔逐。

  如本诗开篇目所言,“虚无是否仍在远方”,奔逐的目的地会不会是海市蜃楼呢?顾偕对生活的诸多表象的喻指如数家珍,所说出的必包含“真相”,他认出了,但离“认清”,还隔着要书写出多少文字的距离?

  《千年对话》诗以“失眠”起笔,之所以辗转反侧,实在是他对生活的思索太纷繁。起首的一个个问题,反映出诗人居有定所而“思”未有定所。“我在颤抖中再会遇上/怎样的昏暗水流”。诗人的前瞻不无灰暗,因为所见现实是“外面的世界/依旧是种和平中的杀戮”。这是真相中的一种,足够让有真纯之心者失落。绵延到第五节,再有“无限何时又会/出现正午之光”;第六节再就“欲望满足”、“得救”等生存范畴作抽象提问;宗教色彩在第七节因起首呼神而更加浓郁。“我的血液将会制造怎样/更大的谎言波涛”,“被世间放逐者/又会以怎样一种伪装的面容/重又把虚无改扮成/汹涌的正义”。

  对以上提问的体察,属于读顾诗的正态。笔者渐感写无可写时突然被一个念头打偏了笔(打伤了键盘?)我能不能追究一下这诗里用到的虚词?曾从一位诗论家朋友的观点得到触动:现代汉语诗者在开始会直觉喜欢用形容词,其后变得注意动词。这两类属于实词,是可以想象和品味的。但往往要进好几阶后,才会意识到虚词对诗意的讲究。

  根据2002年版《现代汉语词典》,汉语虚词包括副词、介词、连词、助词、叹词和象声词六类,却将量词归入实词。笔者才疏,认为它们应纳入大虚词概念。为简明达意,笔者笼统将助动词归入副词大类。且来考察《千年对话》中的两大类虚词——副词:修饰或限制动词和形容词,表示范围、程度等;连词:连接词、词组或句子的词。

  自第一节起,作品调用了较多的推测性副词——恐怕:“废墟在前方恐怕已开始漫延”;似乎:“阳光似乎永远也感动不了灰烬”。诸如此类是作者隐约感觉出的“真相”,不忍正视,却在推测副词的帮助下放入诗行。

  在分析本诗使用的这种主体虚词前,先略讲另一点:誓愿副词所引出的意味,并拉转折连词入戏。

  誓愿副词——肯定:“我肯定会看清你激流/最终必将到达的花园”。此句所在的诗篇第二节追问灵魂,以灵魂为“你”。在所设定的与灵魂的对话中,作者点到是灵魂中的“创伤”被回忆着,以此完成这一诗节。

  这般自我鼓勇穿透到第四节“纯洁将穿过一切肮脏的命运”的嘹亮直陈,赋意态以高峰似的定型。第六节再次回响灵魂赞:“但我,还是要反复强调”,灵魂不会被套住。二节首见的灵魂于此有深入展现。“但“是转折连词。

  全诗末节再“但”一次:“但血液会在失望后更加响亮/灵魂也并没因此而崩溃或逃亡”。如此在“但”中坚执,熟悉顾偕诗歌的读者,通过以上这些,还是能看到“常规”的顾偕。

  重点:推测副词的贯串显豁出“隐态”顾偕,并拉让步连词入戏。如第三节,推测副词在继续——或许:“坚持到空气全无时/或许你就会享受到一种/超越的崇高沐浴”。这话里的前提是多么罕有。如果“空气全无”不为真,那么“超越的崇高沐浴”则将无从享受到!从这把握性不大的语气中,可以揣度出诗人精神的作难(秉承第一节推测副词所提示的对于前路的忧患)。但是,诗人决然为“你”应当还是灵魂,构设了一个光明之境:“你归来时,万物/均当腐朽结束”,“思想的潮水/将以仰望来歌唱”,“你”的航行,就此将获得“风暴中的灿烂”。

  似乎是太畅想顺境了便有逆境接踵,于是第四节上来先描绘一幅末日图景——忧伤逼走了欢愉,苍穹里没有翅膀,活力、抚摸没有了,“我”在异化,此时此刻,诗人再次敦请出灵魂,并美称它为“神的女儿”。

  诗篇第五节,打首又是一个推测副词——抑或:“死亡/抑或就是终结的陆地”。往下,推测副词“走低”到——不得不:“我不得不考虑永恒/是否真有……”。这是一个“让步副词”。这一让步让到了本根性的怀疑。直陈句“我需要动力助我”,诗人清醒到自己能力的有限。“我需要迷人的人性”则带出下一推测副词——可能:“地平线可能已在/另外一条道路闪烁”。这是莫须有的可能有,如题记提示,诗人力图去“认”,但一个“可能”,显露出想说“认清”实际也殊为不易!

  生命在世的困惑导致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诗篇第六节再呈末日图景之后,逆势推出“有一个宇宙始终在启程”,俨然一幅浩大的场面。而戏剧性的却是,诗人顾偕并不就势狂飙突进,选用的竟是与上节的“不得不”同类的让步,这是一组让步连词——即便不……至少也:“即便不是为了畅饮江河/至少也是为了/那些渺茫的生命价值/永不枯竭”。语势如此稍纵即收,何以哉?前路艰险,难言爽达之故也。(本诗创作时的`20年10月初,国内新冠疫情严重,各地封控弥久,作者所在的广州尤甚。)

  “神啊,你在哪里”,最后一个诗节是直接向神的呼告。俗世景象之黯淡,在诗笔中呈酷甚的丧乱走势,尤让步副词在临末再见——当然:“当然,灵魂确实应该相信点什么”。全诗终结于又一让步连词的组合——即使……也:“即使平淡无奇,今天也要/编出另一个重负光明的/故事”。

  谁在自我要求“需要在有生之年认清……”什么?“有生之年”莫非已是烈士暮年?

  鲁迅先生在著名的《野草·影的告别》塑造的“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顾偕这一“道义”诗人,在奋笔时也觉难以简单化地“雄起”。纵使诗人内心百折不挠,澎湃情怀却仍难免被其长年体悟到的透心的无奈波次性地冲刷着。

  推测、让步,副词、连词,虚词们婉曲地表演着艰难,诗人不觉迷醉,反倒可在进退趔趄中,总愿一往情深而无悔地继续向前。


  2023.2.14夜初稿于西方情人节当日

 

附:

 

   千年对话:血液与灵魂(长诗)

              顾偕

 

          我们需要在有生之年认清生活的真相。
     ——【美】威尔·杜兰特     

 

闪电结束了没有

为什么我还在流淌中失眠

虚无是否仍在远方

梦幻的潮汐

又将于哪个世纪开始

穿越在让什么甜蜜涌出

我在颤抖中再会遇上

怎样的昏暗水流

废墟在前方恐怕已开始漫延

什么自由又能起舞般散开

什么融合又可在

瞬间的囚禁中飞翔

我倾听到外面的世界

依旧是种和平中的杀戮

武器是各种束缚

阳光似乎永远也感动不了灰烬

欢乐的光芒始终阻拦不了死亡

任何生长,都必须再次

面临火焰与波涛

 

灵魂你为什么总爱沉思

为什么不能让盲目

继续成为开阔的土地

灵魂你究竟想渴望怎样的明镜

让天地也懂得真理

身躯消失后

光明还在照耀着岁月

我要耗尽多少不值钱的年份

才能换回一朵骄傲的鲜花

忘记前生在后面是多么的紧张

我要如何放下全部血液

秋天方能把我送上

不再摇晃的枝头

冲开眷恋的迷雾

我肯定会看清你激流

最终必将到达的花园

人生虽然已停止了撞击和燃烧

但灵魂的力量并没有沉默

静止中我看到了,另一个

更高的天空

那里没有风在催着什么起航

那里只有你自己金色的果实

在不断回忆

不该有的创伤

 

坚持吧坚持

坚持到空气全无时

或许你就会享受到一种

超越的崇高沐浴

目光在夜里将对你独自微笑

时间会告诉你

代价都得向你学习

你鲜艳的泉水

将要明亮世界的一生

时代永远不会是一个王朝的中心

你只为未来的富饶

负责浇灌每个里程的黎明

你归来时,万物

圴当腐朽结束

诞生于寂静中继续前进

思想的潮水

将以仰望来歌唱

权力只拥有了一片

并无多大光辉重量的叶子

而你在尘埃中炽热地航行

获得的却是

风暴中的灿烂

是皮肤内万千意识

飘荡的云朵

 

如果忧伤是种所有欢愉的逃离

苍穹从此也不欢迎翅膀

习惯不再有任何

改变事物的跳动

如果活力丢失或遗忘了抚摸

一切猛烈都成了泡沫

尤其我的身体

干旱得再也不会降雨

星光已无必要再来安慰我的喉咙

没有任何启发的桥梁

大道也被一切错误的触觉呑噬

如果我有这样的一天

浪花都失去语言

那怕是在赤裸中

我都再也认不出自己

灵魂,就请你

把深渊的寒光举起来吧

河流中已缓缓驰来了神的女儿

当温柔再次将我们的不幸安葬

我相信,下一次的复活

就会有你的高山之巅

纯洁将穿过一切肮脏的命运

准确把新的生命意义

放置在孤独者

坚实的大海

 

游到最后,死亡

抑或就是终结的陆地

透明赶上岸后

你的到来,最终

又将在哪销声匿迹

由此我不得不考虑永恒

是否真有这样的一个国度

梦想在皮囊里牺牲

否定是最后一块挣扎的宝石

阴影在悄悄诉说着什么

无限何时又会

出现正午之光

我的内脏还要等待多久

才能翻越美丽的群山

笼罩吧,把你的乳房颤动起来

我需要动力助我

安详的前行

我需要迷人的人性

一生为我灾难的景象闪光

不要就这么轻易睡着

忘了还有真理的战场

地平线可能已在

另外一条道路闪烁

血在流动奔忙的生活

血在无止境地喘气

天堂何时到来

 

那么在春天

你就会有彻底的欲望满足

和希望真正的得救吗

石头的空间,再有

什么难以唤醒的上帝

人间的平原

适合灵魂深邃的奔波吗

我想象不出书藉

化作了怎样的姿态

还能来教育目光凝滞的人类

当记忆作为灵魂的一种

多少次与我们危险地相见时

我看到草地瞬息又变成了沙漠

天使的骨骼陨落在

平凡的大地

诗歌竟成了

无法令谁心碎的

频死的渴望

但我,还是要反复强调

任何绳索是套不住灵魂的

有一个宁宙始终在启程

即便不是为了畅饮江河

至少也是为了

那些渺茫的生命价值

永不枯竭

 

神啊,你在哪里

看到了我们的流动

依然是那么的无力却又执着

辉煌的牢狱仿佛依旧是金光闪闪

空荡在梦乡指责着人类的贫乏

爱情散落在各地

真实与虚伪,再会

有什么更大的期盼

我的血液将会制造怎样

更大的谎言波涛

来把荒原说成仅是一个

富丽的夜晚

一切被时间放逐者

又会以怎样一种伪装的面容

重又把虚无改扮成

汹涌的正义

当然,灵魂确实应该相信点什么

才会把所有事物的哭泣

看作是一种本质羽毛再生的

一千年生与死的交战

最多仍不过是结束与开端

但血液会在失望后更加响亮

灵魂也并没因此而崩溃或逃亡

定音鼓敲醒了

又一个沉寂的世界

即使平淡无奇,今天也要

编出另一个重负光明的

故事

 

          2020.11.29午后于广州

 

顾偕  中国作协会员、广州市作协副主席,当代著名诗人、批评家。

责任编辑: 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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