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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心的裂隙,看万物都是亲人
——许春夏诗歌评论


  导读:诗人在历经了内心撕裂之痛后所成就的诗歌,如从一道裂隙处流下来的水。世界总是旋转的,生长中的,燃烧着的,互噬的,也是平衡与妥协中的。
  诗人简介:许春夏,浙江东阳上国村人,资深媒体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诗集、散文集《上国呦鸣》《梁罗树下》《我用方言与麦子对话》等五种,《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诸多组诗,现主编《新湖畔诗选》。
  许春夏的诗歌,一定是在做足持久的观察后,经过静思,然后落实到文字。形成文字,即所谓的字和词,句子,只是他的诗歌自然形成的东西。许春夏着力去发现的,并非全是让他产生感动的某一细节,实际上,诗人找到了自然界人类之外的事物间,它们相互间的感动。他只是一个在场的第三者,并记录了这一切。当然在许春夏的眼里,“看万物都是亲人”,这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万物与诗人是“亲人”,而万物之间就更应是“亲人”了——我读了诗人的几组诗后,忽然感到一个“禅定”的人,内心的神圣与淡泊。善于单纯从“我“与“世界〞或”宇宙”关系解构与诠释中跳出来的诗人,不止是捕捉幻美神灵之境的纠缠和融解,而且由此对生存和生命表达了别样的洞识。
  比如《仙居故事》:

“我在仙居
发现了“自在之物”
我是说,面对烟灰
我惊呆了许久后
认定那满山遍野的杨梅树
是它授的粉

我确定它
来自吕师囊那次起义
烧毁的简牍,也是它
关闭了流纹岩的语言系统
火的简史
从此在舌根涌血”


  “自在之物”是什么呢?当然是自然界的生灵,一种自然的生发与消解,它们具有本真的卑微或肆意,有属于它们的轻盈与沉实,有开花和飞翔的高光时刻,也有“叶落归根,马放南山”的凄凉,而发生在这些“自在之物”之间的,实则就是遵循某种规律的轮回。这首诗精彩之处在于,人类作为“自然之子”,时常又是搅动甚或破坏这一规律的生灵,“我确定它/来自吕师囊那次起义/烧毁的简牍”,这一句让这首诗歌具备了某种“经典气质”,但最终那“烟灰”,历久幻化为自然品质的“花粉”——自然的力量,最终会是统治性的,重新归结为纯粹自然的感动。再如《老窗》,这里诗歌述及的“老窗”,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存在,它是一双眼睛,或一个精灵,因为它早已从通风采光之用的一个物件,幻化为一件“自然物”,而自然物皆有灵,何况“它干渴在路上”“它的整体胜利/是在一个个现代之窗中/看见炫耀里的悲悯/如此明亮”。《老窗》这首诗让我心头猛然一怔的,是“那里/最好的风景/是刚好看到/无数种方式的逃亡”——诗人及我的感动,是因老窗的感动而感动。许春夏的“及物诗”,实际是生存迫切性的一种追问,一种更宽广内涵的深耕。《南山脚下》这首诗中,诗人直接写到:“那簇长在坡顶的茅草/像是一个人真正地活着”,怎么也不能认为这是一种“唯美”的写作范式,一步就涉及生命和命运。诗人在此与一簇小草相互抚慰,展开了精神对话,绝不止是一种“移情”,而是反映人类经验的真实,是诗人与自然、也与周遭现实的一种微妙关系,“与它亲密的办法/是此生居住山脚/白天它为我白头了/晩上听蛙鼓打钻/深挖‘事物的不朽’”,在此,我感觉到“茅草”是诗人自身的一种喻比,或某种亘古不变的低微生命的存在。

  诗人的观察又是活跃而灵动的。在《偶感》《桂树》《散光里的兰花》《雷雨境界》《山溪》《夏日里的蟑螳》等诗中,诗人进一步走入诗境,通过贴近观察,发现存在的机巧或秘密。诗人在这当中,既独立揭示了生存与生命,也和他的“目及物”之间产生了对语,尽管是默默之中的“恬淡与喜悦”(《偶感》),也有诗人个人化的历史观的闪烁:“这些生命的局限/且短且惊/转眼间/我像被指点了迷津/获得的解脱/看清/暗香浮动/是上上之好/如一些触碰不到的事物/万物一样有力量的蓬勃”(《散光里的兰花》),更有了神奇的近于“至深者对至深者的呼唤”(陈超语):“我看它一眼/它看我一眼/互认是谁撑着谁/淋湿的时光少了许多/搂抱在一起的意义产生了/不枯萎中/我们互通了族谱/它伸来手/让我握”,诗人在此与一棵桂树之间的互情,是瞬间产生的妙趣横生,又是略带苦涩味的对生命困境的追问,不得不说,诗人已然解决了一般思考意义上的“见景生感”,而是在这一基础上的强力突破,达致诗歌语言在生存和历史语境中的生根发芽,表达了不屈的自然气概。

  《雷雨境界》涉及了一种“凡神共有的境界”,从身边事物移向浩宇苍茫,写这样的诗,需要意象度坚执而锋利的想象力,因为一场雷雨是纯粹的自然现象,但它毕竟是一种“神威”。诗人写道“炸雷时/只听得无数蝉在叫/响亮/却无关于恐慌/不见其形/却表明了存在/这叶间渺小之物/呈现了/凡神共有的境界”,雷电交加时的蝉鸣,这是我们的共同经验,但诗人从中发现的是人间的一派噤声,与弱小的蝉的无畏,形成了一种强烈反差。但如仅仅写及此,这首诗尚不算上乘,诗人后来笔锋一转:“那个用雷电重挖出了天目山的神/就是抚慰过我的人”,“我”居然和雷神“对话”:“没有看见身影/但仍感觉/声音响起/是他在降临/每次大口呼吸/是我依他的口型/回应人间”,这当然是指一种因恐惧而产生的敬畏,甚至是莫名的崇拜,在此,许春夏拓宽了雷雨境界里的思考,使读者的精神地平线不断后移,提供给我们另类的“雷神”形象:“让万千生命陪伴我此生/他却躲在草木里修行”。诗人当然也有亲身与自然的轻松愉悦的接触,如《山溪》,诗人没有直接写水,而是写“用脚趾钓起鱼虾”“捧着脸庞端祥”“我自觉赢了爱”“并受这个世界赞美”,也就是说,诗人更愿意告诉你感觉到的,而不是他看到的,他要叙述的是“体验的感动”,而非浮光掠影的碰触,这—特色我从许春夏的更多诗歌中,都有体察。就算隔着一层玻璃,他照样要告诉你“感觉”,以及他认乎其真的感动,如《夏日里的蟑螳》:

“蟑螳的求生方法
有点出奇,它不是站
而是倒悬在叶茎下
天和地都翻了过来
一个夏天,它都是
这样的一动不动
好像有技巧,但不是
它身穿盔甲,发着麝香
我隔着玻璃窗
思考这一点
扭正了生态观”


  从这首诗,我们读到诗人的细腻和敏锐。他不是从昆虫学的角度写蟑螳的活法,而是写“求生方法”。这首诗让我注意到了许春夏另一个诗歌特点,即将人生的形态“嫁接”到自然事物上。要么将人类的命运通过一种事物来喻示,要么从自然物身上找寻人类的影子,两者经常交叉进行,自由穿梭,从特定的意象中建立丰沛的诗性内涵。
  许春夏的诗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及挥之不去的人文愁绪。他要依靠诗歌来实现魂灵的解脱和升华,同时又要将这一情愫摁捺在相对内敛蕴藉的状态,他拒绝渲泄,也拒绝口语式的表达,往往涉入语义或超验的艰涩,需要读者以意识去来回解读,但又终不能如愿。或许这就是许春夏诗歌的魅力之一,即能够把日常及物的事件,在“词根”上用力,让每一个句子或所表达的事物具有生命的灵性,又让隔行跳跃的瞬间产生无限落差,和令人惊愕的表意。如诗人的一组《致上国》,就是一组精致的“迷宫”,所述及的都是凡人、平常事,但经由诗歌表达后,变得不凡和不平常。他的情思和意绪是高度“私有化”的,因而与读者的交流上,无形中会有一种“障碍”:潜意识、幻觉、超验想象,成为包藏诗人理性内核很坚硬的外壳。读者反复的玩味,当然增加了阅读的乐趣,也能一点点更靠近那一层内核。如《呐喊的深渊:致命运》:

“隔离的日子
与庭院成了居家依靠
开挖出的泥土
是把反抗的肉给它看
它让几朵野花剁成了
把天下饺子包尽的宣言
一起盘问鸟儿有无感染
尽管怜悯声在嘴里回转
隐酶的芦苇,明亮的金鱼
一次次拔开凌乱
替我向骇怕的深渊呐喊
我不可以出门,但可以
面目全非地想上天下地的真相”


  这首写疫情的诗,诗人追求的不止是单纯的受困,而是涉及更丰富复杂的意义领域。这首诗中的意象,如“开挖出的泥土”“反抗的肉”“天下饺子”“芦苇”“金鱼”“深渊”等,当然只是源自诗人个体感受,一个在庭院里与天空飞过的鸟,及水缸里的金鱼悄悄的问询,诗人把狂野的情绪寄托于虚无:“一次次拔开凌乱/替我向骇怕的深渊呐喊”,他喊出声了吗?肯定没有,但诗人听到了那沉闷的吼。这首诗从理解上似乎难度不是太大,但总有一些意象是耐嚼的。

  又如《险境,或阳光房内:致村庄》:

“玻璃不具备有品质的标配
钢架有人字造型,人格也不健全

一个大唇
吻在透明而污浊的啖中
美丽乡村,身居险境

自从拒绝了花粉和风雨
忘记苍天可以飞了
所有飞的动作,都成最坏的飞

对话头顶这个假性的天空
只能张口结舌、哑口无言
像在种种宗教前吓坏”


  诗人写给村庄的诗的情绪一定是复杂的,是多层意义的包裹,也有可能是多向度所指。中国当下乡村,横陈在故人面前的,是一息尚存,或久远的一种霉味,或外界突兀插入的玻璃或铁,越流越黑的水,越来越少的或越来越老的人......诗人很多的意象的叠合布陈,有似曾相识处,又很觉陌生。仿佛这是许春夏一个人的村庄,或他在某个瞬间个体的感知,不可复制。这首诗的内核是:“美丽乡村,身居险境”,诗人表达的复杂焦虑,等同于无奈的或诗性的咒语。身处险境的村庄,对于诗人也许同样是陌生的,那一刻“对话头顶这个假性的天空”时,自身与之呈现了一种诗性映射,也是可遇不可求的一种偶然情境的写照。也许很多读者永远也不能准确参悟如“所有飞的动作,都成最坏的飞”这样的句子,但总会有一种触动,或轻或重,或明或暗。诗人的这种一刹那间所形成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不但让一首诗成为唯一的,也必将是永恒的。我还想再举例说下《老屋的雨:致平安》:

“离家以后,一直在下雨
盛水的器皿很多
但有一滴入屋都会伤心

雨有轨道
担负着孕育的意义

它最亲切的方式存世
是回忆起来,像蕉芋花里的蜜
看它独处,沿水缸的口延
平静拍打翅膀

它到了以前没到的地方
就是日子的一次暗裂
如溪流偏向

像祖父凌空的造型
跌落人间”


  房屋的存在,最主要的不是拒绝阳光,而是遮风挡雨,但一个破漏的“老屋”,行将何如?但诗人并没有沿着俗套的路子往下走,他总在某处纠缠不清,忽然又是一个跳跃,甚至穿越。在老屋里,诗人尽情尽兴地写一滴“入屋的水”,它的特殊轨迹及生存形态:“看它独处/沿水缸的口延/平静拍打翅膀”,已然不是写自然的一滴水,诗人赋予了它以一种不同寻常的人生际遇与命运的不确定性——没有沿着屋檐口流入地沟的一滴水,它“它到了以前没到的地方/就是日子的一次暗裂/如溪流偏向”,从此向好,还是相反?诗人在最后想到祖父那“凌空的造型”,更显一滴水的来历的诡异,然而这正是诗人的巧设,也是他的诗歌处处都可能流露出的自然而独立、端雅而深刻的生命灵性。

  纵观许春夏的诗歌,会自然发现诗人对于自己的每一首诗歌的严肃认真的态度,他的诗好,当然不止于其意蕴的丰厚性,我觉得给一首诗以意义,已是过时的话题,关键还是由此让读者一窥诗人的内在和他在一定阶段或某一刻的洞察。他把玄妙的那一秒钟的感受,用一首诗记录了下来,如此而已。无疑,诗人一再向我们展示了他超凡的视角,类似于禅定的视角,而赋予万物以灵性和呼吸,从诗人与万物的对语中,让读者看到存在的虚无,或一种存在的外面,令人怦然心动的光晕的存在。诗人在历经了内心撕裂之痛后所成就的诗歌,如从一道裂隙处流下来的水。世界总是旋转的,生长中的,燃烧着的,互噬的,也是平衡与妥协中的,正如诗人在《下雪的方式》中写的:
“事实证明,用炊烟影响全世界
与又是艳阳又是雪共享这个冬天
并不相悖。这个冬天
多少有点像是末世,骨灰撒上天
釆用了下雪的方式”
(2023.夏   西安)

许春夏诗歌:

被藏起的诗歌

祖父藏稻谷的地方
我藏起了诗歌,一首又一首
谢绝了白云的发表
我相信诗句也会发酵
一条小溪,一缕阳光
这些我的好
如果有一天
故居老去,只剩下残垣断壁
这些诗句碎成米粒
又会星星入海
或是萤光闪闪,把山谷照亮

看万物都是亲人

早起,出门,我惊动的声音,
已有了祖父的年份。走向田野,
来到湖畔,脚音懂得了自我喃喃。
不企望天鹅一样翻山,
昨晚归来的路,早上走走刚好。
阔心面对的湖面,
扬尽的仿佛真是一个梦。
温度慢慢升起,是脚步从量变到质变,
看万物都是亲人。禅定,眺望,
这恰好给影子融入灵魂,
从圣人到达圣人。

我用方言与麦子说话

看一块麦田的神情
祖父,我,没有两样
包括我们站的地方
我喜欢用方言与麦子说话
目的是麦穗与我对话时
像一首成熟的诗篇
那样的话
它掀起的麦浪中
我至少还能追上
祖父期望的饱满

朗 诵

祖父在铲除庄稼地杂草时
他说,他听到了
二十里外我在学校里的读书声
我一阵激动,断定
传递佳音的风
不会就此停留
它已拥有让我紧张的张力
我的朗诵不仅来自朗读本身
已经系着家乡的一草一木
懂得天天向星辰致敬
后来,我渐渐感到
我已无需雄才大略
也能够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
祖父的目光住在我的心里


雪之眼

茫茫雪原,
我看见一个个遮不住的窗口。
我爱雪,我更爱,
此刻它们眼晴一样的露出。
它们的亲切,让我确定,
没雪的日子,我没有白活。

这些永远杀不死的童话,
可以解释,我为什么不肯错过每一场雪。
甚至是雪原只留下了一些些雪块,
在我的眼里,也变成了碑石的柔美。


光 芒
 
天上岀现万丈光芒。散步的人
顿觉脸上都有光。闪电不是来制造
骇人听闻,是酝酿着喜剧总动员
我从心里翻出小学时的课本
有一句大白话:
跟着太阳走,这是多么正确的事情


山 溪

向孩子们学习
用脚趾钓起鱼虾
还有一些诗意
并以十指
追捕所剩的无几
我有几分欢欣
也是一个失败的结局

这让我像一个老人
关心这条溪
如何不计芳龄,年年生育
自重了起来
捧着脸庞端祥
我自觉赢了爱
并受这个世界赞美

祖 母

随祖母到田里捡拾稻谷
听她说,遗落的这些最饱满
有八个儿女,长得像裨草的那个
正在外地落难。俯身的神情
在回答天问

稻谷的笑意,念经时的喜悦
一遍一遍,在寂静中惊醒
围裙干净的没有衰弱
一百年后也无皱褶

如我捡过稻谷以后
变成了金枝玉叶
头颅灌满了谷浆
盛典中自然谦卑鞠躬


中原午夜

我自带着光,在奔向光
一根羽毛,以锋利的一面指向黑暗

无数自制的门,涌出光芒
夜莺声响起
我转动着方向盘,就此找到了
与玉米地的关联感

饥饿一旦产生,兽行就开始清醒
原来光,并不需要勾引

容许黑夜
把我怀成一个孩子吧,容许我
轻成一个眼色
自爱地奔上一阵子
我将冲进混乱


杨树叶

反复地,反复地
我抚摸着一张杨树叶
感觉会有深陷

反复地,反复地
平原风吹动这张叶
也吹不动
为路过的我,按的这张床

我睏了片刻,呻吟与梦一起消失
每次抚摸,也都成了灵感的闪现

我就此记住了,平原的雄奇
也记住了如何学会把自己抚平
责任编辑: 西江月
要喝就喝纯贵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