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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犁|救诗与救世:陆健诗歌的写作动机和价值


  导读:李犁:本名李玉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八十年开始写作诗歌和评论。2008年重新写作,评论多于诗歌。出版诗集《大风》《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文学评论集《烹诗》《拒绝永恒》,诗人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有若干诗歌与评论作品获全国和省政府奖。任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副秘书长、辽宁新诗学会副会长、《深圳诗刊》执行主编。
        2003年开始,陆健诗歌写作的最大贡献就是在原来诗歌美学范畴之外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新的写作可能,他是以一种“非诗”甚至强暴的方式,硬把诗歌带入一种文体中。我们可以称为一种新文本的创立或者说尝试。通俗点说首先就是陆建把诗歌做为一种文学体裁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甚至通讯的作用等同起来,这无疑是对诗歌固有甚至越来越小的疆域的一种扩张和延伸,陆健笔下的诗歌不再是诗人自己或神圣或神经的哼哼唧唧,而是开始记录和表达别人的生活。创作主体的消失或者隐遁正是诗人人格的重塑和文学使命的回归,文学为大众变成了一种实践。
  如果把这些看成是写什么的话,那么陆健写作更大的意义是给我们提供了怎么写的问题。其实平民写作和叙事性并非这几年的新玩意,有新诗以来就有人这么实践着,重要的是怎么写,从陆健最近几本诗集看,他的创作既不是表现特殊状态下特殊事件的传统叙事诗,也不是提倡民间写作中那种对常态生活的侵略变形和夸张。陆健诗歌的镜头对准的是草芥一样的小人物,流水一样平常的生活。他采取的是还原法,力求真实,原生态,客观化,让诗歌和生活零距离。表现上也是琐屑的细节和絮叨的情节。在他的作品里几乎看不到通常意义的诗歌特征,更多的是过细的细节和过密的叙事,口吻是调侃的,传达出的意味是有趣的,事件和人物的背后意义又是值得深思的。这有点像当下流行的戏剧小品,我们也索性把陆健这些诗歌称之为“诗歌小品”。这种戏剧化在他的《非典时期的了了特特博士》《洛水之阳》《田楼 田楼》《34份礼物》《枫叶上的比尔》中毕现无遗,尤其在新近出版《四方步》中的起承转合,先铺垫最后亮出内核更是契合了小品的特征。
  以下我们就对陆健的整体的写作进行一下回顾和分析。


救诗:诗歌小品化和有趣的叙实

  我这里说叙实并非简单的叙事,它比叙事更宏大更真实更有概括性,并成为一种写作方法。其实每个诗人在写作中都自觉和不自觉地保持着自己的性情气质和习惯。叙事是陆健一开始写作就经常运用的方法。这可以追溯到他早年的诗集《名城之门》。这部以中国现当代文化名人为书写对象的诗集是作者第一次以集团式的方法,通过对个人不同的气质和命运雕刻而成的雕像群。这是作者第一次把一本书当作一首诗来写作的开始。这里的每首诗都是以叙述开始的。事件和人物的刻划成为作者主要着力的地方。只不过叙实性淹没在对语言的精雕细刻之中,或者叙事也被当作一砖一瓦砌进整体的诗象里面。这是八十年代诗歌写作追求的境界。但“人物——事件——命运(象征)”三段式已经在那时甚至更早的陆健写作中已经形成。这种三段式实际是纪实和叙事的基本结构,作者的主要力量就是把它们之间的关系建构出来。譬如他的《拜访叶圣陶老》(并非有意选择,我只是顺手一翻,):


难道我不可以拜访他么
或者叫…….访也行
门等待一会开了
这位老人让人放心
老者宁静、双鬓、头顶上
那么多季节,站着
好像为了这不速之客
他已等待了很久


“我是一个青年诗人——”
突然老者朝我鞠了一个躬
慢慢地毫不做作
充满了谦逊的感情
老者宁静、双鬓、头顶
雪白 ,一座雪山坍塌下来
……


  作者选择了老人自称青年诗人,并向真正的晚辈诗人鞠躬的细节,这是一个令人尊敬而又惊诧甚至有点幽默的细节。但作者全部的人格通过这个细节毕现。这是这首诗歌的第一段,以叙述结构,以白描开始,以有趣的细节进入诗意:因为谦逊雪白的头发像雪山一样塌下来,然而老人的人格却像雪山一样耸立起来。
  这样效果的诗歌在这本以文化名人为对象的诗集中比比皆是。但是诗集中的叙事和近几年陆健诗歌中的叙实性还是有本质的不同。这些写于八十年代的诗歌还带着那个时代的明显烙印。而在陆健《非典时期的了了特特博士》《田楼 田楼》《枫叶上的比尔》《洛水之阳》《四方步》中出现的叙事恰恰是对这些典型诗歌美学的彻底颠覆,我引用这些陆健早期的诗歌,旨在说明叙事是陆健开始写作就沉迷的一种方式,它构成了陆健诗歌美学的品质和基础。只是随着时代的演进,陆健写作的深入,这种纪实和叙事变得越来越突出,甚至与原来的已经面目全非。八十年代的诗歌即使叙事它的本质还是美秩序还有高于生活的境界,诗的姿态也是向上飞扬的。而现在陆健的诗歌一直向下,一直下到不再美丽的生活的核心。不美也不再有凌空高蹈的高贵和宁静,而是琐屑灰尘还有世俗和慌张。这是生活的真实面目,残酷和有趣同在。以《四方步》中那首《给俺媳妇的生日祝福》为例:“俺家媳妇非常温柔地要求/你必须给我写一首诗今天/我答应了就把脖子/塞到了胳肢窝底下//俺家媳妇时读过很多书的/不然的话她怎么老是叫我/呆子?//呆子这个东西,很多店里表明——/“海鲜”,我知道/他有七七八八的营养成分//她说呆子/你在厨房干什么?我说/我,我再给萝卜——脱裤子//我消好萝卜,跟茄子一块炒/恭恭敬敬端到写字台上/一溜油渍,为她的博士论文/增加了二百多行//然后她的脸色,就比茄子还紫/我的胆子,就从大象变成了蚂蚁//她在家呆——呆子的呆——/难受了,就想出去/她数自己的眉毛,今天第三遍/我知道这是在做/让全世界都喜欢她的/准备工作//一般情况,她会先上书市/煞有介事的巡逻一遍,嘴里念念有词/“三月不知肉味”/然后就进了服装商店//她拎着大包小包回家/忙不迭在身上比划/手也不停话也不停——这件好吗?那件好吗?天下的/新衣服好吗?//我一溜小跑着“好好答应得勒/我说你笑的时候眼睛真像你父亲//他剜了我一眼,拍拍脸颊:/来,在你老丈人的这个地方亲一口”/我当时昏倒在地板上”。
  相信看了这首诗歌的人都会会心一笑。为充满生机的生活,为有趣的诗歌,为“我”笨拙而幽默的呆。这首诗歌是典型的小品。时间:星期天;地点,家;人物:我和妻子。戏剧情节和效果就是妻子生日,我为了讨好妻子却由于我的呆而适得其反,哭笑不得。最后达到戏剧的高潮:倒在地板上。这可能是生活中真实的一幕,但放在诗歌里就改变了我们通常看到的诗歌的一些特征,让诗歌充满了情趣,并变得充满生气和盎然。
  曾几何时,我们的诗歌变得像个修女,或者是老处女,严肃死板而苍白僵硬。虽然高贵纯洁但让人敬而远之。所以我们的诗歌变得越来越不可爱,越来越萎缩,最后成为诗人自己自慰自娱的方式。陆健把生活中幽默和调侃的成分引进诗歌,使诗歌戏剧化,就是给诗歌带来血肉和烟火,就是让诗歌重新回归大众的一种方式。当然这种尝试也是给诗人们提供了一种新的文本。
  以新出版的《四方步》为例,这本诗集共选了作者二十年来四十几首具有这种有趣和戏剧化的诗歌。这些看似零散的诗歌却共同塑造了一个“我”的形象。这个我和《非典时期的了了特特博士》是一脉相承的,或者可以就看成一个人。他是一个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知识分子,在飞速变化的时代他有点不太适应又有点不情愿,所以在别人眼里有点呆和愚。当然这种呆和愚并非智力上的缺失,也许是有意对时代发展带来的负面事物的排斥,是对与人类发展无关痛痒的事物的放弃而显迟钝。所以他和别人比起来总是慢半怕,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拒绝恶搞,拒绝流俗。他是迈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四方步”来搞冷幽默的。所以这种呆是有趣,是装疯卖傻,大智若愚,是内心太机敏了而呈现的“钝”。所以我们可以把四方步看作是作者观照生活的一种节奏,不慌不忙,不偏不倚,有意放慢自己,跟在匆匆忙忙脚步后面保持清醒保持自我,再顺手来点幽默和讥讽,嘲笑自己也讽刺别人和社会。所以我们在《抚顺市和平区西段61号》雷锋公园中看到的不仅有自嘲,还有对时代的诘问和反思。在《青楼》的喜笑怒骂和《答题卡》的冷嘲热讽中体会和承受了人生的重和时代的轻,并让人在轻松幽默的笑声中,从中发现人性的弱点和良心的重量。这就应合了喜剧的艺术特质。于是“我”也就是了了特特博士,发现“上帝是通过人的下边(艾滋病)/惩罚了人之后/现在又通过人的上边(非典)/来惩罚”人类的不敬和不公。于是知道了人类的弱点并坚信人类能战胜自身的了了特特博士(也可理解成“我”)即使在非典时期也不悲观,“乐观就像茶壶一样/即使屁股冒烟烧红了/还有心情吹口哨”而且“给我一点阳光/我就灿烂/给我一点海水/我就泛滥/给我一个老婆/我就让他吻脸蛋……”
  显而易见,陆健为了追求这种诗歌的戏剧化,借用和改造了网上网下的笑话和短信。这些鲜活的新民间谚语帮助和丰富了陆健的诗歌小品,使他的幽默和讽刺的美学风格更丰满明晰积极和突出。所以他的借鉴是有选择有尺度的,正如他自己所言,他不屑做一个以发泄情绪来否定一切的口水诗作者,而是做一个对诗歌创作的新的可能性的不断尝试者,诗歌的建设者。他说“我的诗歌观念和诗歌作品,在近三十年艺术大潮的此起彼伏中不断向有志于诗者学习,但我坚守了艺术的独立品质,我的作品和朦胧诗人与第三代诗人及其他诗人们保持了距离……我积几十年的努力,不断的尝试做一个名叫‘陆健’的诗人。”这个陆健牌诗歌其中一个特征就是自觉不自觉地把叙事作为诗歌的手段,并通过对叙事的深入演练,他的诗歌具有了喜剧化倾向和小品的品质。其实也许陆健本人的气质中就潜伏着这些幽默诙谐的元素,戏剧化和喜剧化的写作正好恰合了他这些性格中的“地雷”,然后就一起引爆出这样诗歌小品。这样的小品在《枫叶上的比尔》等诗集中也非常突出,由于篇幅这里不再啰嗦。
  我把这些理解成陆健对诗歌写作的一种自觉救护,也是他提供给我们诗坛的一种写作参考。


救世:人道主义的体恤和救赎

  陆健之所以对纪实性诗歌如此迷恋,其实源于他对人类生存的关注,对人命运的关怀。表达人类的状态和遭遇,当然要写他们所经历的事件和命运。“平民立场,真实生活和真实事件(陆健语)”一直是他的写作立场和方向。从《名城之门》开始,他写作的对象就是人,对人本身的关切和处境的探究。他始终信奉的是文学的启蒙作用,强调作家的良知和悲悯情怀。所以他用自己的深情和同情去触摸和感叹这些中国现当代名人的境遇和命运,并从中希冀找到照耀别人乃至人类前行的灯盏和根基,让人活得像人,更真实自由更文明和人道。但这个时候的写作还渗透着许多陆健个人的经验情绪和思想,作品的主观性大于书写客体本身所具备的真理和旨向。这是陆健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写作的开始,这种对人的关怀和人自身及命运的探索,在后来的几本诗集中更明确更清晰更直接更彻底,直至让个人的经验消失,其作品呈现出原生态和客观化倾向。
  一位外国诗人说写诗就是一条回家的路。回家——代表了陆健的诗歌之路。从京城回到洛阳,从现代主义回到现实主义,从仰望名人到俯首为野草般葱茏和低微的老乡们写平民的传记,这是陆健的一种的回归。一种思想思维和一种写作姿态的转变。2003年陆健开始写《非典时期的了了特特博士》,这部记录大地上发生危机和危机中人的状态的诗集,拉响了陆健诗歌回归之路的信号。2004年3月陆健和他的34个学生写了《34份礼物》,这部记载34个学生生活和特征并且有学生参与互动气息的诗集,是陆健诗歌回归现实的真正开始,也标记着陆健的诗歌平民立场的真正实践。之后他又根据儿子在加拿大的学习生活,写了《枫叶上的比尔》,将日常生活再次纳入诗歌。这之后,陆健多次回到当年当知青的农村和故乡洛阳寻找记忆和印证现实,用两年时间完成诗集《田楼,田楼》和《洛水之阳》(以下举例以这两部诗为主),这两部诗集的诞生,标志着陆健从现实主义向自然主义写作的转型,因为现实主义要求作家去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而这两部诗集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典型,这里没有现实主义一贯要求的虚构,每个主人公都是日常环境中的日常形象。而日常的形象更真实更准确更典型地反映出这些人的生活现状和精神状态。这两部诗集标志着陆健现实写作与平民精神的完成。
  在陆健诗歌回归之路中,一直伴随着的是人道主义的关怀和悲悯,一直鼓荡着他的是诗人的良知和对故乡感恩之情以及赤子之心。用他的学生尹嘉明的话说就是:在这样一个帝王将相、知识精英、商界强人和富豪大腕吸引绝大多数眼球的时代,诗人陆健的心却一直是“向下”的。他长久地注视并歌吟卑微者的痛苦和希冀,自觉地站在贫弱者一边,和他们一同担当苦难。实际上国家的命运,时代的命运,是被每一个卑微的个体在无意中承担下来的。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卑微的人和事被社会冷漠的眼神所忽视,然而陆健铭记着他们并把这种关注变成行动变成文字。变成自己的诗歌精神。
  正因为这样,随着陆建的诗歌回归之路越来越近,他的关注点越来越从自身上剥离开去,向更远更真实的客体奔去。也就是说陆健的这些作品剔除了他个人的情绪和经验,变得越来越客观化,还事物本来面目,显现原来状态。我这样说不要误解成陆健整个诗歌中没有了个人的感情,我只是说明陆健这些诗歌中已经挤出了虚妄的想象和廉价的抒情,而且不用自己的爱憎来给事实定性。用事实说话,真实才是力量。这就才是诗人的立场,也是陆健给读者留下更广阔的阅读空间。如《田楼,田楼》中的《农民工李小四》:“农民工李小四,去山西挖煤/捎信说要探家,忙坏了小小四他妈/又是梳头又是洗脸,肥皂用了半拉”,可是妻子盼孩子想小四一直没回,原来不是没回,是因为钱挣得不容易,怕将来没钱日子没法过,途中经过的地方就开始到处藏钱:“在郑州西流湖的石头地下藏一个存折/在南阳公园的大树旁边刨个坑/塞进一个存折,方城百货大楼外面/墙根老鼠洞里塞一只饮料瓶子/又藏了点,然后/将一脸春风,全给了老婆孩子”,在家和老婆舒坦几天离去后,老婆发现:“小四天不明走的时候/又把给他的钱去给偷走了/把她哭得要死要活……一个星期后她从电视里看到/李小四下井的煤窑瓦斯爆炸/老板失踪,工人无一逃脱”。
  这是太没诗意的事实,作者没有参进一点自己的评价。但是相信读者从这个真实的故事中能悟出善恶美丑、愚昧与文明,还有残酷、不公、活着的艰难和意义。而且惊呆的嘴久久不能合拢。这就是客观化的效应,它带来真实的力量,让人不得不信,不得不深思和拍案。
  还有《抄袖子》中这段:


“资本主义的苗割得差不多了
社会主义的草又吃不饱了
粮食得省给搞水利的劳力
俺们只好出来要饭。俺不是流窜犯


俺们有大队的证明。因为大街有外国人
所以白天在这儿蹲着晚上出去行乞
俺不愿丢国家的脸哩”

  这也是发生在我们共和国七十年代河南南阳真实的一幕。惊诧。欲说不能。人格的二元化。饥饿和高尚。还有政治。丢了尊严的尊严等等。有诗人的悲悯和关注,但没有作家的主观指向,读者可根据个人的经验和思想去判断和联想。
  在作者这几本诗集中,有很多这样分不清好坏的事物,及有缺点的好人。当然也有很多明亮舒坦的人和事。譬如《田楼,田楼》中好官《海县长》、最爱帮助人的《能人张景宪》《高考状元高群山》等等。而在《洛水之阳》中有《阳光老男孩》诗人李清联、共和国农业功臣《中国一拖》、还有作者小时候认为闭花羞月的《白阿姨》等等。在这些诗歌中,我觉得写得最好,也最能代表作者情感方向和诗歌题旨的是《洛水之阳》中的《部首与偏旁》:“小学一年级,开始学汉字/就学偏旁和部首。三年级/文革了,停课了,谁还管它/偏旁怎么偏,部首怎么首//父亲逼我在家描红,字越描越丑/我想去刘少伟家玩,街上正在/闹武斗。我在窗前翻着眼皮看天/想着偏旁,想着部首,想着古时候//皇宫是部首,宝座是部首/大臣是偏旁/金冠是部首,脑袋是部首/做了偏旁的是两个肩膀//洛阳曾经号称武则天的东部/和西安齐名,偏旁全天才/《两都赋》之后颂诗千万章//十多年后我抱着《说文解字》/到了北京的定福庄,陌生/紧张,我使劲表现优良/没什么对不住我,也没特别歧视/克扣我的粮饷。可有时我想//故乡,就像一只大瓦罐/被离别摔碎,装在一个小瓦罐/——我记忆里。洛阳——/这从没有要求过我什么的地方/这么多年了,我对你的谢字/刚说了一个言字旁”。
  这就是诗人为什么一年中几次去洛阳下田楼的目的和意义。作者用温热的心触摸乡邻草木,用同情和希冀去关怀那里的老人孩子,就是为了给养育自己的地方和人做点事,就是为了感恩为了报答。所以我们不能把作者这样的行为看成是写作上一种策略方法和捷径,它代表的是一颗诗人的赤子之心!
  向童年回归,向大自然回归。这是文学的方向和归宿。童年就是故乡。童年是人类的源头,美国作家普鲁斯特说:真正的天堂就是失去的天堂。故乡作为我们记忆中的天堂,它是最纯洁最美好最神圣和最诗意。但是我们不会真正的回到童年了。不同阶段故乡的意义是有差别的。像禅宗讲的人生的三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人生之初纯洁无暇,初识世界,一切都是新鲜的,眼睛看见是什么就是什么。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的世事渐多,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当然也有自己想超越自己的渴望,和自我否定在里面),于是山自然不再是单纯的山,水也自然不是单纯的水。等经历人生的历练,阅历人间,发现还是童年最真,故乡最好,这个时候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了。
  此时的陆健就是进入了人生的第三个境界,带着返朴归真和平静清澈的童心,返回故乡,寻找遗落的美好和诗意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绕了个文化的圈子,最后回到人本身。

救己:精神创伤与体验孤独
  全面考察陆健的诗歌,不能不提到他的另外两部诗集,那就是《日内瓦的太阳》和《不存在的女子》,前者是由七首长诗组成,后者是由同一时期写成的爱情诗组成。从精神内核看这两部诗集依旧是对人的关注的继续,具体是对自己生活和精神的关注。这两部写于1990——1991年的诗集,正是作者生活不顺和精神创痛时期,可以把它们看作是诗人情感的缺失性体验与孤独体验的外化和结晶。所以它们所传达出的风格和精神实质都有共同的特质,可以把它们看作相互影响和依存的姊妹篇。
  《日内瓦的太阳》是陆健写的外国历史人物系列,由七个著名人物组成。很难说每个人物代表一个主题,而是根据每个人物的特点有所侧重。但题旨涉及很多方面,包括政治、经济、历史、宗教、种族以及科学、爱情、性,还有对人类的生存现状的拷问和对未来的担忧等等。作者的思维呈散发状,表述类似点射,整部诗集传达出沉郁和深沉的意味,色彩是深灰的,这是几首长诗统一的风格。这部诗集明显地带着作者写作那个年代的印记,跳跃、隐喻,重视语言的张力等,再加上作者涉及领域广阔和引用过多的典故和人物,造成阅读上的巍峨和生涩。成为一个诗坛上令人望而生畏的奇峰极地。
  《伊丽莎白二世》写的是现任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女王,诗中她代表着荣耀权力成功和伟大,但女王仅仅作为长诗的一个发挥点,一个论坛的转换开关,通过她,作者对西方文明的繁荣和衰落,还有政治、战争、真理等等方面,尤其是光鲜伟大的荣耀背后所蕴含的真相和危机做了精细的解剖和批判。《劳伦斯和弗丽达》取材于因写性爱小说遭禁的英国作家劳伦斯和跟他一起私奔的妻子弗丽达,(因要解读这部长诗,我读了他们的传记,非常感动),他们一生遭受着流浪误解贫穷和疾病,最后劳伦斯因病夭折。此诗写得慷慨铿锵,似主人公两人在互吐衷肠,又像作者自己对他们深情倾诉,更像诗人自己对世界对自己的喃喃私语:“性爱如同健康,我们/目睹了山川和河流就/明白了历史和清白”,还有“我们双双漫游这个永远/贫穷的世界,嘘气如兰/轻吟且舞,不给谁看/为内心的极度暗晦/和情不自禁的光明”。此诗对爱情、道德、性、艺术进行了发言,但也对人的存在的诸多方面也进行了探讨:“我们还是不要遗弃地球/多少人像一条烂鱼,把自己扔进泥沼/城市的建立是人类不得不犯的错误/如一偷吃水泥和噪音的牛,喘着粗气”。《爱因斯坦的小提琴》,写科学家爱因斯坦,但从科学家钟爱的小提琴入手,使长诗有了温柔的成分。
  这些长诗中最好的是写梵高的《仓皇的向日葵》。阿愚其他作品比精神集中,情感饱满,诗味浓郁。我们都知道,梵高生前一直在忍受着贫穷、饥饿、歧视、失恋和疾病的折磨。此诗以梵高的口吻述说自己的命运,:“天才是人类的疾病/我不是天才/我这被解剖和透视/揍得鼻青脸肿的家伙/一直在别人活剩下的生活里活着”“艺术家是群没有用的人/艺术家是等待称赞与荣誉的人”“我哭泣过,但眼泪似/破鞋子那样遮不住冻伤/的双脚,阿尔,你激流四窜/我已是火热一团/我像一只不整齐的军队/开进你的村庄,我像恶贼/要抢回原来属于自己的东西/我棕色的须发缭乱/在世人的道德里是魔鬼/我绘画,用夺来的笔赊来的生命/我没有明天我甚至听到了/致命的喘息。星星旋转着/成为比它自身大许多倍/的实在。黏稠的夜晚诡异/黑暗被阿尔的太阳/砍伐了一层又长出了一层”。我们可以把这看作是一个艺术家的呐喊和挣扎,中间包含着愤怒渴望和坚定。大多艺术家命运就是这样,忍受着不公白眼磨难和孤独,但他们却给世界留下了无以伦比的大美。陆健也是借用梵高在述说自己的遭遇和苦难,对诗歌的钟爱和真挚,对生活和爱情的渴望和执著,让他的生活和精神饱经磨难,诗歌既是他的苦难也是他灵魂的慰籍,是他永不放弃的也是永不放弃他的亲人和情人。所以梵高的命运正好恰合了诗人自己的命运,主体和客体合二为一了,人生的况味和诗歌的意味就自然的结合并传达出来了。
  这部诗集在写作上的长处就是开放的思维,驾熟就轻的叙述,还有惊奇的比喻和语言的弹性等等,譬如:“平庸的时代是英雄的机遇。他们/的荣誉刚在非洲冒头,其丑陋/就撅起屁股在南非挨打/他们不遗余力衰老,要把衰老/排泄干净,出汗、大便,讨论/道德,对着宾客打一个喷嚏/玩玩阴谋诡计,像手淫/甚至做几天人妖,又被/赶出来因为肥胖且不懂世界语”(《爱因斯坦的小提琴》),开阔的表达,还有比喻还有有深度的口语,显露出陆健驾驭语言的能力功力和底气。我们可以把这些看成是他后来诗歌小品的前兆。由于篇幅所限,其他长诗不再赘谈。
  从诗歌常规上理解,我认为《不存在的女子》是陆健最优秀的一部诗集。每首诗歌写得都很温软,好像只轻轻一碰,就会流出汁水、眼泪甚至血来:“爱情,不要遗弃我/不要遗弃一个为了别人/流过血的人……我要做一个诚实的人,爱情/别让我绝望,别让我和你/平视着说话,忘却了自己的来历/我要继续仰望你的朴素/别遗弃我们,就像俯察了/我们平庸与迟钝之后/叹一口气就接着播洒你的/花香,和以往一样/别遗弃人类,我们带着/遍体鳞伤以创痛到你面前来的(《爱情,不要……》)”。这是一种淬火的声音,带着灵与肉,痛楚和尖厉。它是作者精神极度集中,摈弃了外在的物质和人为的影响,让心灵一丝不挂的坦露和释放。这里爱情失去了和谐、幸福和欢愉,而充满了呻吟,惊惧和破碎。这是作者真实的内心体验。所以它抛弃了一切人为的技巧,拆掉了语言的栅栏,随着心灵的起伏,倾诉,倾诉,再倾诉:“我从不与她谈论/艺术的高贵,人格的伟大/我像个孩子,表达不了自己//她永不会和我说起/牺牲是一种崇高行为/以及饰物和灵魂/我们仿佛消失/在相互的凝视之中……(《开始上路》)”作者好像沉湎在一种自我陶醉或者自言自语之中。其实他根本就不需要听众,甚至于自己。他象一个精神漫游者,以宿命般地声音释放着自己的梦魇,像把海绵里的水挤出来,把潜伏在生命中的冲动与疯狂,痛苦与绝望,期待和悲伤一古脑地宣泄出来,从而使伤疤累累的心灵得以医治和支撑。
  所以这本诗集与惯常那些有爱情对象依托的情诗不同的是,首先它是一个没有写作对象,只给自己写和读的情诗,是自己沉浸在一种幻想和幻觉中的喃喃自语。我猜想写作这些诗歌的时候,陆键可能正遭遇着精神和情感的创伤。从心理分析的角度讲,当一个人的情感受阻,便会产生一种缺失性的体验(心理失衡),为了获得满足性体验(新的平衡),人就要找到新的力量来支撑倾斜的情感。对于诗人来说,他摆脱痛苦和焦虑的方式就是写作。通过写作,摆脱压抑获得灵魂的解放和自由,达到平衡、充满、安祥和安静的境界。《不存在的女子》正是陆健在倾斜的时间里寻找心灵支撑点这一过程的真实的记录。所以这是一本情感缺失和孤独的诗篇。
  第二个特点就是这四十几首零散的诗歌,却共同塑造了一个女子,这是女子白天和夜晚都陪伴着诗人,诗人每天都向她倾诉。但这个女子在远方,一座安静的小城,她淑贤无双,还常常地给“我”写信,“我”也被她思念感动得热泪盈眶(根据《不存在的女子》)。而且这个女子对待诗人“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爱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爱我这么久”,所以诗人“愿意在你的激流中淹死/愿意在你的山上慢慢倒下去/我仰视着你逐渐散开而不呼吸(《女人》)”。
  但这个女子真实生活中并不存在。她是作者的理想也是诗人的幻想和幻觉。但她却生动而清晰的活在陆健的诗歌里,你低头或者沉思的瞬间,她就绾好美丽的头发来了:

她活泼、可爱,有时
静静地如同端坐高处
似平我早已和她
一道生活,美满和谐
生儿育女她抿唇羞涩
太阳就是从我胸中
升起来的,我多么爱她
多相信周围的人们


墙壁与街衢到处光辉
一年里我度过整整一生
记忆中确确和她
白头到老了


……
   
  诗歌传出来那种味道,尤其是低缓惆怅还有点发痴的旋律,轻轻地在心上锯来锯去,直到痛并快乐起来。我们已经分不清这个女子真的就在我们其中,还是一个虚构的实在。
  至此,《日内瓦的太阳》和《不存在的女子》在一种情感和体验下统一起来。这两部诗集中弥漫的低沉和阴郁正是陆健情感缺失和孤独的外现。同时陆健把这种精神创痛和孤独体验化为创作的动力凝固成艺术作品。而这些诗歌反过来又支撑和拯救了他倾斜的情感和心灵。
  结语:陆键是一个对中国诗坛有贡献的诗人,他文本的每一次蜕变都带给诗坛一次新奇和惊喜。他的诗歌明显地带着“陆健”的痕迹。像他自己所说:“经过三十年的寻找、尝试,我的诗歌绕了个文化的圈子,然后回到了人的本身。如今从感性出发,追求生活的智慧与诗学智慧的合一,诗歌与自我的合一。由于写诗,世界变得可爱起来,我放松无羁的写诗,不狷狂也不自卑,面带笑意的书写自己和他人,书写生活的尴尬和无奈、反抗及世俗享受,书写着这个时代和生命的尊严。”

2008年5月1——3日于北京

 
诗人、评论家李犁
 
  李犁:本名李玉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八十年开始写作诗歌和评论。2008年重新写作,评论多于诗歌。出版诗集《大风》《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文学评论集《烹诗》《拒绝永恒》,诗人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有若干诗歌与评论作品获全国和省政府奖。任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副秘书长、辽宁新诗学会副会长、《深圳诗刊》执行主编。

诗人陆建
  陆健,祖籍陕西扶风,1956年出生于河北沧州,在河南洛阳读完中小学,南阳插队4年半,1978年考入北京广播学院,在中央电台、河南省文联曾有任职,现为中国传媒大学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殷商文化学会会员、中国传媒大学书法学会副会长。曾出版文学著作19部,获多种文学奖,有作品被译为法、英、日文,有作品被收入《中华诗歌百年精华》等书。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文化报》《文艺报》《中国艺术报》《书法报》《羲之书画报》《大公报》《澳洲新报》《荣宝斋》《读者》航空版、《中华儿女》海外版、《中国书法》杂志等发表书法作品近百幅,书学文章多篇,有作品被青海省博物馆、山东省博物馆、青岛市博物馆、湖北省博物馆等文化机构、美、加、澳、日、韩等国与国内知名人士收藏。
 
 
责任编辑: 马文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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