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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笛音
——孙思诗集《剃度》序


  导读:孙思用精当的自然天成的雕刀,赋予诗以生命时,那俘获人心的力量便电闪雷鸣,迸发出一种慑人的冲击力。她九十年代创作的诗歌作品,风格深沉、低回,有一股淡淡的紫甜菜般的忧郁和秋雾一般的苍凉!
  陆士清,男,1933年生,江苏张家港市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作家协会员,文学评论家,台港暨海外华文学研究专家。历任复旦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教研室主任、复旦大学台港文化所副所长、复旦大学老教授协会副理事长、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秘书长、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监事长、名誉副会长、香港世界华文文学联会副监亊长等职。学术成果丰富,编著有我国第一部正式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三巻本)、《情动江海,心托明月》。专著《台湾文学新论》、《三毛传》(合作)、《曾敏之评传》、《探索文学星空》、《血昹情缘》、《笔韵》、《品世纪精彩》等十多种。

  1994年秋,我给复旦中文系作家班上《台湾文学研究》专题课。在讲到当时走红的席慕容的诗时,一位学生悄悄告诉我:“我们班上也有一位‘席慕容’。”她说:“真的,那位爱穿深灰色风衣,长发垂腰,有一双忧郁眼睛的孙思就是。”我以为她说着玩的,所以没介意。
  授课的过程中有不少学生拿作品来给我看,但我从来没有看到孙思的作品。学期快结束时,几位学生来家看望我,他(她)带着自己的作品,朗读给我听,并互相探讨。有一位连续读了三首诗,这就是《山和海的故事》、《眷》、《无题》。她读完后,我的心灵一阵颤动:“蓦然回首时/已离我很远的你/我仍看见/你如风的额头上/刻着我一生唯一的/一次虔诚//我是一只缄默的鸟/晚来风骤浓时/你如林的掌/是我渴慕已久的家//总是啼不出的心思/在你掌纹的沟狗坎坎里/年复一年的扁扁瘦瘦”。这就是她念的《无题》。这里,抒情主人不说爱你是真心,而说在你如风的额头上,刻下她一生唯一的一次虔诚;不说与你结缘,而是说自己是一只缄默的鸟,你的如林的手掌,是她渴慕已久的家;不说相思的痛苦,而是说啼不出的心思,在你掌纹的沟狗坎坎里,年复一年的扁扁瘦瘦。这里,真诚的爱的渴望和相思,写得概坦率而又含蓄。比喻的运用和意象的铸造,自然天成。通篇是爱的意境而不涉一个“爱”字。这种曲径通幽的境界,席慕容那里是没有的。我说:“你的诗写得非常好!”还不待我说完,这个学生说:“这不是我的诗,是孙思写的诗。就是我对您说过的我们班上的‘席慕容’写的。”于是孙思、席慕容就成了这晚的议论中心。也就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孙思的爱情诗以其曲径通幽,哀感顽艳的风格深受作家班和复旦中文系男女学生们的推崇。
  也许是因为我对孙思的诗的肯定吧,此后孙思终于拿作品来给我看了。离开复旦后,她也常常寄些作品来。于是,我也渐渐地走近了孙思的诗。
  人们常说,诗就是诗人的整个生活,诗人的整个世界,诗人的灵魂的告白,尤其是爱情诗。那么孙思在她的爱情诗中展示了怎样的灵魂,或者说灵魂的追求呢?仔细读她的诗,我发现,孙思笔下的抒情主人公深爱着自己的恋人。她渴望,她追寻,她思念,她等待,她愿为他奉献一切;但是一种说不清楚的原因,使她不能与之长相厮守,于是注定了的悲剧阴影笼罩着她的情天孽海。她痛苦;但又甘守寂寞和孤独。她痴恋着而至死不渝。她的这种古典式痴情,现在已不多见;但也正因为此,就显得格外动人。然而,更为重要的是,孙思以五彩的笔抒写了缤纷斑斓的爱的天地。写诗、绘景易,写情难。景是外在的,日日接触,处处留心,便可得之;但情从心出,没有一种芬芳悱恻之怀,便难以写得哀感顽艳。孙思这些诗,不仅有出自芬芳之怀的真情,而且她真正领悟到了诗的玄机,以诗的语言(意象和意境)出之。”
  “看她写思念:‘去年的今日/那些潮湿的夜晚/你强壮的臂膀里/我总是纯净如一个婴儿//如今我成了一只无巢的鸟/在黄昏的细雨中/绽开被打湿的的羽毛//在你住过的庭院里/在你亲手种植的的芭蕉叶上/夜夜停留’(《剃度》)。这里,不着一个‘思’字,可是思之切念之深毕现于眼前。她写等待:‘在等你太多的日子里/我的目光已从初升的太阳/变为夕阳//你是一首古老的歌/被我吟唱成千山万水后/依然经久不衰’(《无法不老》)。如果说这一节诗人以朝阳与夕阳的嬗变明喻等待之长,那么接下来的一节,则将这种等待升华成为形而上的一首唱不绝也唱不衰的有泪甚有血的歌!而在另一首中,我们真正见到了泪和血:‘我的心/就这样成了/山岳下粗粝的磨刀石//忍受着怎样被你/一刀一刀的剃度’(《剃度》)。再看她写奉献:‘我曾想尽其所有给你/我的年青的蜕变/我的痛/我的脱手而去的灵魂’。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席慕容的《在黑暗的河流上》,那里面也有写少女愿意奉献一切的诗句。‘我于是扑向烈火/扑向命运在暗处布下的诱惑/用我清越的歌用我真挚的诗/用一个自小温顺羞怯的女子/一生中所能/为你准备的极至’。同样是写少女的奉献,同样写得很美。孙思的笔触平婉些,席慕容则炽烈些;但孙思写得更感性、更形象和更具震撼力。
  诗是讲究力度和深度的。这是每个真正的诗人所毕生追求的。因为它是艺术生命力的原子核。没有这个原子核,无论是激越空泛的呼号,或是缠绵悱恻的哀怨乃至堆彻词藻的滥情,都不能获得打动人心的力量。只有精当的自然天成的雕刀,赋予艺术以生命时,那俘获人心的艺术力量才能电闪雷鸣。值得高兴的是,在孙思的诗中,我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她的诗常常会迸发出一种慑人的冲击力。请读她的《菩提树》:‘那晚你走后/路灯下,纤弱的雨丝里/一对飞鸟尖锐地滑向远方/那芒刺般的声音/如一枚枚细小的钢针/使我心底一直充血不止。’这里,运用美学上的通感,将离别的痛苦描绘成了一幅画,强有力地叩击着读者的心灵。而接着孙思则将离别的痛苦写成了令人心颤的悲哀:‘我开始喜欢倾听冬天的雨/那冷彻心骨的深度/令我想起了一个少女/初夜散开的红袍/一生中最为疼痛最为灿烂的一瞬/有时也只是男人手指/在琴键上按下的最弱的颤音。’这里,将最为疼痛最为灿烂与最弱的颤音对比,使诗产生了艺术张力,诗的意境益发幽远。因为这里所表达的,已不止是个人离别的痛苦,而是女人在男子心目中的终极地位问题了。古今中外,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男人,他们需要爱和被爱;但是为了生存,或者是为了事业,或者是为了责任,他们都得去打‘江山’,正如孙思所写的:‘你说也因我/今生再不会轻松//你说山是上帝的肩/有几人一生/真正到达山顶/你是要攀援上帝肩的/所以你走了。’(《山外的你》)。正因如此,对很多男人来说,无论多么美好的爱情,也只能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很小的一部分,或者说‘在琴键上按下的最弱的颤音’。这种由个人与恋人离别的痛苦,写女性命运的悲哀的由此及彼的升华,是艺术深度的表现。”
  “孙思笔下的痴恋者,痴恋的是怎样的人呢?看孙思写的:‘记不清是哪一天/你在我的瞳孔里/立成了一座山’(《眷》)。‘想你就想起那个冬夜/抱紧你时/如抱紧一座大山的感觉。’(《想你》)。‘艰难的岁月里/你为我/站成了风中的墙’(《不了情》)。‘圆寂如一口古塘/而我是古塘中的绿蛙/你以静穆和盛大/把蓝天树木/倒映在我的歌唱里(《圆》)。也许我们已无须再引述了,因为这些诗已足以说明痴恋者的所求了。’‘山是上帝的肩’,是可以依靠的,墙可以遮挡人生道路上的风雨,古塘则能映照出她生命的绿荫。这就是说,痴恋者是要拥抱她可以依靠,得到卫护,而且能照亮生命道路上的恋人。为什么孙思的抒情主人公深爱着这样的恋人呢?也许孙思个人的坎坷经历能够部分地说明问题。孙思十岁失去了父亲。父亲过世的第二年,母亲也撒手人寰。少年的她由兄嫂抚养。尽管兄嫂的关爱,使她体会了人间的温暖;但这种爱是无法替代父爱和母爱的。在孙思心里,‘父亲的手臂是一座森林’,‘父亲的胸膛是一座大山’,‘父亲的背有天空般的纯净和高度’,‘父亲的额是历史书/一道皱纹就是一支舰队/一个部落,一个村庄’。父亲走了,就‘带走了我的大山和森林,带走了我的舰队,我的村庄和部落,也带走了我所有的晴朗和蔚蓝’。失去了父亲,这是多么痛苦的失落,犹如新枝嫩叶被冰霜摧折,留下了不可弥补的伤痕。然而失落必然要求补偿,人类的这种潜在心理驱使孙思作这样的追寻。她笔下的抒情主人要拥抱大山、要墙的卫护,可能正是这种补偿心理在创作上的反映吧!
  爱情并非是孙思的唯一诗才。她写亲情、乡思。写得一样的动人,一样的美好,甚至更具深度。在她笔下,父亲是晴朗蔚蓝的天空,父亲甜蜜而美好:‘我的水草般丰盛的头发/几乎每一根/都在父亲的手指间缠绕过/我的稚嫩的花一样的笑容/曾在父亲的胸膛/开得姹紫嫣红’(《父亲》)。她思念母亲:‘村庄里一缕又一缕的炊烟/是母亲剪了又长的发/门前苍白的小路/是母亲不再扬起的手臂’(《童谣》)。‘黑沉沉的夜晚/常坐在门坎上/看远处灯火,想/那屋子、那灯火、那人家/一定还有一个娘’(《没娘的日子》)。诗忌直露,即所谓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孙思领悟个中真谛,托事寄意,将这些诗写得形神兼备而神益胜。同时,诗贵含蓄。含蓄是美。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中说:‘夫隐之为体,以生文外,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矣。’孙思在《没娘的日子》里,‘想/那屋子、那灯火、那人家、/一定还有一个娘’,曲折而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娘的思念和失去娘的痛苦,不正是达到了‘秘响旁通,伏采潜发……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吗?”
  乡思乡恋,当今许多诗人写过,还有许多诗人正在写;但大都是牧歌式的描绘,或甜美的歌颂,或者期望大时代给它带来变化。而孙思写来,别具一格。看《家乡的小路》:‘母亲瘦小的脚/父亲∥弯曲的背//我儿时望不断的/月牙儿’。短短四句,比喻的自然贴切,意向的鲜活灵动,真令人叫绝。这里写路和写人合一,思乡和思亲合一。原始的纯朴和生活的停滞乃至贫困并呈,因而是赞美也是喟叹!短短的四句,将故乡人们的生存方式以及生活重压所带来的苦难,都毕现在读者眼前,令你读之久久不能释怀。至于孙思的《老房子》、《老街》已经超越了一般的乡愁,而具有了更为广阔的意义。《老房子》写道:‘老房子很寂寞/老房子知道自己早已被儿孙们/用记忆泡养起来/如常年浸泡在酒瓶里的一棵老人参//但老房子的儿孙们却不知道/老房子是岁月织成的茧/随手一敲/就淌出叮咚作响的血来。’《老街》写道:‘老街很孤独/老街常常从一只鸟的飞姿里/想象着儿孙们的高度//而老街/却只能在儿孙们的酒杯里/孓然独立。’这两首诗,题旨相近,写的都是时代的变动和变动时代所留下的遗憾。因为改革开放,因为经济建设和国家发展,年轻的子孙们或者为了国家建设,他们纷纷离开家了,离开父祖(老房子)而远走他乡甚至异国,在人生的战场上拼搏。尽管他们的心中也填满了乡愁;但生活的风霜雨露却使他们难以回归,在怀着‘常回家看看’美好愿望的同时,只好将家乡、父祖浸泡在自己的记忆中。老街在掉泪,老房子在流血。这是一腔乡愁的孙思的叹息,也是时代的遗憾。不过这儿并不完全消极。因为孤独的老街“常常从一只鸟的飞姿里/想象着儿孙们的高度。”
  在孙思的乡思作品中,《老树》是最耐人寻味的。现在许多青年诗人喜欢写树,如《枣树》、《椰树》、《树根》等等,借树歌颂某种精神品德,也确有写得动人的。但孙思写《老树》则别开生面:‘老树是村子里的活字典/哪家的儿孙孝顺还是孽道/哪家媳妇正不正经都在老树的心里盛着//一年四季/老树深邃而无语/以沉默挫败风霜和雷霆/以其坚挺告知村人宁折不弯//它给村人带来的绿荫/远胜于村人对一条真理的传颂//老树是岁月抹不去的沟坎/它的前世是一颗向往破土的/热烈的种子。’这里的老树,是历史,是品质,是道德的见证,是善恶的见证。他不仅是高尚品质的楷模,也是带给人们福荫的圣者。然而,他还不只如此,他还有更为辉煌的过去:‘它不愿向世人诉说/它的从前是如何的辉煌//元祖们如何从它身上下来/学会直立学会走路/释迦摩尼如何在它身上独坐/醒悟成了佛祖。’在这里孙思不仅写出了人与树、文化与树的那种共生关系,而且还将树抽象化,升华成为一种‘上古的灵魂’、‘这就是汉字极少描绘的绝对的树’。什么是绝对的树,这就让人思考了。这里,孙思显示了诗歌的悟性和艺术概括的才华。”
  “孙思的诗给人以感动,如《长江》中写道:‘你是一本打开的歌集/你的起伏波动的浪涛/是最流畅的五线谱/你流淌着富有节奏的声音/是所有的歌之王’。孙思的冷静间接的表情,也使诗产生一种距离美,因而深沉、低回,有一股淡淡的紫甜菜般的忧郁和秋雾一般的苍凉!”
简介
孙思,诗人、评论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评论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五部。曾获刘章诗歌奖、海燕诗歌奖、中国长诗奖、《中国诗人》年度诗歌奖,2017《现代青年》年度人物•最佳诗人,诗收进百种诗歌选本。有理论专著获上海市高校理论研究优秀成果奖。另有评论获上海作协年度评论奖,《诗潮》年度诗歌评论奖,第七届冰心散文评论奖。上海诗歌学会和上海作协理事,《上海诗人》常务副主编。
责任编辑: 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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