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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与静的生命美学
——评郭卿的诗


  导读:在物质与精神之间,她倾向于精神,但并不完全鄙弃物质。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她迷恋传统,但并不仇视否定现代。她的诗以静与慢为基调和特色,是属于时代浪潮背景下的静与慢,又反衬出时代的激荡与快速……郭卿的意义不在于对个人痛苦的精雕细刻和时代弊端的尖锐批判,而在于对传统道德和价值观的英勇捍卫、对尊严和人性的深切呼唤。
  
 
  我们处在一个竞争最为激烈的历史阶段,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时代的浪潮拍在岸上。传统价值观被现实残酷地碾压,广告学取代美学、利益牺牲道德、精神让位物欲的现象司空见惯、不足为奇。大部分人每天行色匆匆,根本没有闲暇与自然对话,和自己的灵魂交谈。在这种时代背景下,诗人郭卿没有被裹挟,以慢与静为自己的灵魂让道。她多次被生活逼入墙角,但始终没有屈服于命运。她善于从大自然中寻找温暖、感悟美好、汲取力量,实现精神的超越和灵魂的救赎。正如美国诗人玛丽.奥利弗所言:“如果你愿意保持好奇心,那么,你最好不要追求过多的物质享受。这是一种担当,但也是朝着理想生活的无限提升”。(1)

 
  人生之初命运就没有对诗人露出笑脸。郭卿在《庚子春》中追忆到:“母亲怀我时,大概是忧愁的/奶奶拎着我的脚丫拍打着/口里喊着又一个女子/不仅脐带绕颈,还很不受家人欢迎/因此我的忧愁来源于母亲的失望/并且这种与生俱来的忧愁贯穿我至今的命运……”。加缪认为人活着最重要的是真实,可很多诗人喜欢用华丽的词语遮掩自己的尴尬和落魄,郭卿却不避命运的坎坷和苦寒,不怕凡夫俗子的嘲笑和鄙夷,更不奢求别人的同情与怜悯,饮着命运赐她的一杯苦洒,感慨着人生的荒谬和疼痛:“我的生命注定是一场纠错/总是在跌倒中纠正跌倒/总是在后悔中纠正后悔……哦,这些记忆只能徒增我的焦躁/命运的大手挥舞着,玩弄我于鼓掌之中/我有时读诗经,有时绘画/有时把自己拳打脚踢,恨不能重新选择一次命运……”。塑造命运的过程是痛苦的,她一直在和这种痛苦抗争。年轻时不甘于命运的摆布,毅然背井离乡,只身来到繁华的城市闯荡,到了人生的不惑之年,命运仍然没有多大改观。多次的人生变故和挫折使她被迫退居陋室,与蚂蚁朝夕相处。就是这样,仍然不愿随波逐流,不愿苟且偷生,不愿与命运妥协。她在《陋室铭》中写到:“也采薇,寄梅花,开三径,传尺素”。苦中取乐,志趣高洁,一点也没有布罗茨基《蓝调》中的幽怨和愤怒。苦难并没有改变诗人的从容和优雅,甚至愈挫愈勇。她靠的是什么?庄子的生命哲学?诗歌的精神力量?爱情的巨大鼓舞?对故土的眷恋?对真理的热爱?对理想的憧憬?
  郭卿漂泊到城市三十多年来,一直没有适应城市的快节奏和灯红酒绿,某些时候还持排斥和拒绝的态度。城市对她的改变微乎其微,她执拗地把乡村的处事方式和做人原则带到城市,给与她相处的人以温暖和安全,但其特立独行不可能改变城市的人情世故,自己反而常常被伤害得体无完肤。在《在山里》写到:“一个融不进山里又走不出山里的女人/像大山的败笔/山顶的草以统一的姿势倾斜/而我却迎着这势不可挡的倾斜/向相反的方向抵御”。彰显了诗人身份的尴尬,她是乡村人,因为受到城市的某些影响,难以完全融进乡村。她是城里人,又带着乡村人根深蒂固的观念,也难完全融入城市,只好在乡村与城市的夹缝中挣扎、拼搏。她是乡村里的城市人,是城市里的乡村人,一直在乡村和城市的边缘地带徘徊。她的身体从乡村辗转到城市,灵魂却又从城市返回乡村,城市是安身立命之地,乡村是灵魂的家园,二者都无法割舍,身心分裂的痛苦在折磨着她坚韧的神经。她在城市怀想着乡村点点滴滴的美好,在诗中抒写着自己的人生理想和灵魂皈依。
 
                      二
 
  《天梁河》是郭卿的代表作之一,重点不是写河,重点在写河边散步的“我们”,河只是带着乡野色调的背景。“我们”是谁?开始是模糊的,可能是朋友,也可能是恋人,不管什么关系,凸显的都是精神的默契和灵魂的亲近。“我们慢慢地走着”,只有慢,才能更好地欣赏风景。走马观花,是对花的不敬。“谁也不说话”,只有静,才能感悟世界的美好。嘈杂,是对灵魂的冒犯。诗人一开始就用慢与静为这首诗定下情感基调,似乎与时代的突飞猛进背道而驰,与周作人式的闲情逸致并无区别。在市场经济背景下,利益成了人们行为的重要杠杆,旧有的价值观在土崩瓦解,新的价值观正在重建,传统道德面临严峻的挑战和危机,人们在物欲中迷失方向和自我。诗人的可贵在于保持灵魂的清醒和人格的独立,没有被物质绑架,没有被利益左右,对时代的盲动是一种抑制和矫正,对泛滥的物欲是无声而坚定的反驳,她的意义更多的在灵魂和精神。诗人也没有回避现实的复杂,远镜头的“危崖”和近距离的“大雨”,就是隐喻人生的远忧近患。“碎石之间/丛生的那些草,散漫而安静”。诗人以卑微的草自喻,在环境严酷的碎石之间,但依然“丛生”,反证出生命力的茂盛和强大。“散漫”是自然而然的天性,“安静”也是本性使然。诗人敏锐地找到了与生命共振的自然意象,融入深刻的生命体验和感悟:“仿佛我们的一生/可以被践踏,可以被埋没/而从不被所爱的人忽略”。散漫的草难以摆脱被践踏和埋没的苍凉命运,这似乎是宿命,也是自由的代价,自然有了悲剧意味。好在“从不被所爱的人忽略”,山重水复时凸现柳暗花明,人生的希望如闪电划过沉闷的天空。从人写到草又回到人,“我们 ”的指向更加明确,主旨皈依到现代社会严重缺失的爱。纯净的爱是诗人实现人生救赎的重要方式,这一点上与前辈诗人冰心不谋而合。这首诗虽然没有米沃什的《礼物》意境开阔、哲思深刻,但确有米沃什诗歌的味道和意趣。
  《寂静》巧妙地引用了鲁迅《秋夜》中的枣树意象,却一点也不突兀,感觉自然贴切。诗人的枣树没有鲁迅那样深刻的社会内涵,只是表达生活的平凡与寂静:“你看见树上缀满了青果/你没看见的是/春天的夜晚,那些翠绿的小花朵/一点一点地开,像我对你/一点一点的爱”。看见与没看见的对比,也许是无意识的,但抓住了现代人急功近利的浮躁。结果固然重要,但美却在过程。从因果关系分析,没有花,哪来果?从时间上看,结果的时间短暂,开花的过程漫长。诗人伤感的是美的过程反而被忽略。“一点一点地开”,诗人欣赏的正是这种符合自然规律的慢,不受世俗干扰的静。“一点一点的爱”才是真爱。现代科技虽然发明了催化剂和激素,但往往是欲速而不达,甚至走向反面。爱情与自然一样,需要一点一点地积累,需要水滴石穿那般的坚韧。《寂静》除了题目外,再没有出现一个静字,但处处是静,与鲁迅《秋夜》中沉闷的社会环境截然不同,这种静是诗人向往的生存状态,追求的精神境界。
  郭卿的《草木断想》让我想起流沙河的《草木篇》,不是为写草木而写草木,展现一种不寻常的人生际遇和精神风范。怀揣各种念想的爬山者,最终抵达目标,在诗人心中却“高不过山头之草”。虽然都在高处,一个是人力所为,欲望所驱,一个是自然而为,无意攀高。“高不过山头之草”,只是一种感觉和内在的精神尺度,并非实际的高低。她既写高处的草,也写低处的草。低不卑不亢,高不张扬显摆,真正达到了超凡脱俗的思想境界。悬崖上的花,丝毫没有高处的优越感,诗人关注的是素雅的花色和动人的姿态,既契合淡泊名利的心境,又具有临危不惧的风骨。“像你这样的花/大片大片的开就成了诗经/一朵一朵的遗世独立/就成了情窦初开的女人”。于坚的“反文化”在于卸下文化的重负,与自然融为一体。郭卿对花草的钟爱往往与文化有所关联,但一点也不牵强附会。没有文化的自然,还有多少精神趣味?郭卿深知这一点,所以她笔下的花不可能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那类俗物,展现出的是自然而独立、高雅又深情的生命气象。人具有主观能动性,但很多事情并非人力可达,诗人意念里的慢不是消极,静不是无为,而是知天命的顺其自然。
  从《炊烟里的家》可以看出诗人最想过的是“慢与静”的生活,在生活方面她没有多大野心,安贫乐道足矣。居住环境不是耸入云天的高楼大厦,而是偏僻山庄的“几孔窑洞”。家中摆设不是琳琅满目的现代化设备,而是简单的“一桌一椅一灯,几卷书”。夫婿不是达官贵人或商界精英,而是一个“会腌制酸白菜,会做南瓜饼”轻轻喊她乳名的普通男人。她不惧清贫甘于寂寞,有别于欲海中沉浮的红男绿女。她醉心于“晨点炊烟,夜枕松风/门前种花,房顶看星星”这种古朴又浪漫的生活。“削根竹,做个箫/吹给他一个人听”。就连这个箫都不是市场上买来的,而是就地取材亲手所制,如此一尘不染的爱情和雍容静好的岁月成为市场经济时代稀有的风景,真实地反应了诗人天高云淡的生活情趣和人生的价值取向。
  在嘈杂的世界里,郭卿乐静崇静。她的静,有时化为孤独,在《月无眠》中写到:“世间那么多的灯盏/在月亮的孤独里攥着”。没有谁这样写过灯盏,温暖中透出一丝寒凉和孤苦。写月亮的孤独可以说前无古人:“月亮生于孤独/月亮死于孤独/月亮成也孤独/败也孤独/月圆即更加孤独/月缺即二分之一孤独/没有月亮即陷入孤独/孤独即是/看月亮掉进河里摇摇晃晃/像余秀华的世界一样//月亮沉在酒里/一杯一句/一句一杯/李白,李白/把酒满上”。是孤独的月亮还是孤独的诗人在借酒浇愁,并与诗仙李白纵情对饮?朦朦胧胧,难以说清。月亮即诗人,诗人即月亮,物我合一,不分主次,颠覆了月亮在传统诗词中的被动和温婉;从《时光》中可隐约感到诗人内心的动。虽然“兰花静静地开着”、“无人扣响的门关住了世界”,但“月亮,树梢,烟火,还有你/烟火里的尘埃都去往自己的故土”。静不同于古代的隐逸,不等于与世隔绝。诗人要去往哪里?嘈杂的城市无法安放她的灵魂,她一次次地返乡,寻找生命之根和精神之源。结尾突然写到:“狭长的走廊,黑洞洞的/更方便一个人唱歌”。“狭长”“黑洞洞”是她置身的环境。方便唱,是她的自由。唱没唱都没关系,意在表达倾诉的冲动。即使唱,也不会是歇斯底里的摇滚,肯定是慢节拍的,低声调的,优雅的,从容的,忘怀的,这与一个人的精神格调无法分开;有时化为竹林八贤一样的知音,寄情山水,暂时忘却人间烦恼。在《煮人间冷暖》中写到:“择一陋院,有青苔几点/煮一壶连翘茶,蝴蝶绕我三圈/最好蝉声鸣露/蜻蜓藕断丝连/恰好有知己忽至/此刻,我们忘记秋风落叶/忘记人间冷暖/忘记来自无端的杀戮/忘记明枪与暗箭/品杯中花,酌尧羽液,弹无弦琴,望山门月,可好?”;有时化为爱情,写《柿子树》:“你说怎么长就怎么长/你说要什么结果就给你什么结果”。打破了一惯的慢与静,表达听从爱情召唤的心声。《等你》依然是优雅的慢、自然的美:“你看,桃红坡绿,水草很快丰美/你看,羊群散落在土凹捡食露珠/采薇的女子像罗敷一样俏丽/这些不知名姓的草籽随时准备妆点大地/哦,天空的小雨打湿我的罗裙/白雪与芦荻飞上我的三千烦恼……穷尽一生我能给你什么/除了这些,我拿不出更贵重的礼物/我,我,我,我有一颗木桃,有一颗木瓜,木李//等你”。结尾像普希金的抒情诗一样优美真挚。这是乡村风味的爱情,也是诗人理想的生活。在《俗尘》中写到:“把你的笑容当作杯酒饮尽/我就可以迷离、 恍惚地看你/看你独善其身, 看你疏离红尘的背影”。诗人陶醉于“你”的是“独善其身”和“疏离红尘的背影”,不求大红大紫、风光无限,但对道德尺码始终不肯放松。“这里的植物都是初见世人/没有人知道我采一枝柴胡/插在鬓角/只是为了来生与你有个约定”。环境幽静,生态宜人,可理想的爱情在现实中又难以找到,遗憾的是只能寄托于来生;有时化为亲情,她写母亲能写会唱,多才多艺,但命运却是《半生烟火半袖寒凉》:“临走那夜你站在屋后的田家岭上/唱腔悠远吐字铿锵/一生的风霜雨雪/在儿女心里铸就不屈的脊梁/母亲,若有来生/您做我的女儿,我做您的妈妈/让女儿偿还您一辈子都还不完的牵挂”。拳拳之心跃然纸上,母亲的唱腔更反衬出时空的静寂和命运的苍凉;有时化为生命的疼痛:“心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在古老的月光下切割生活/有时会切到自己的心/有时会切到自己的骨头/有时切割记忆/有时切割回乡的路/路越来越短/心越来越碎”(《丹雀怀想》)。一连五个“切”,心能不碎吗?诗人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但现实生活常常使她寸步难行,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品味着生活异常的艰辛;有时化为羞涩的欲望,在《灵空山九杆旗》中写到:“站在万树谄媚的目光中/他想成为燃烧的凤凰树/也想成为稀有的红杉树/甚至他想要一架紫藤花环绕着他/并且有万鸟朝凤那样的殊荣/他想着想着圣寿寺传出了钟声,山谷回荡,万物入定/他为刚刚的那些想法而脸红/举起九只臂膀合十向天/以独特的身姿为群山焚香诵经”。钟声使九杆旗觉醒,诗人用拟人的手法写它由心动到脸红到拜天到诵经的情感波澜和内省过程。郭卿笔下的静,明显受到现代生活的影响,不是单纯原始的静,不是一个平面上绝对的静,是动的外部环境下的静,也是自身与欲望斗争胜利后内心的静。
  郭卿不断地拓展静的丰富内涵,挖掘静的深刻哲理。《一朵山花》中的钟声反衬出山里的空廓和寂静,命运乖戾的山花修炼得有了佛性:“叶子像菩提叶/花像水莲花”。这是诗人精神探索的另一个出口;在《良药》中把静的精神作用写到极致:“于是这山村静寂/抚慰疗愈各种疾苦/一草一木都是人间良药/童年是药引子”;《山中寻月》不单纯停留在“寂寥幽深”的层次,“那清晖/在草虫低鸣中错落有致/再高的山,再矮的草/平分秋色,甚至暖阳/甚至这中秋的月色”,蕴含着朴素的民本思想,诗人为此而感动;《站在自己的废墟上一点一点长高》题目就耐人寻味,“自己的废墟”暗示自己把自己打败,透出人生的荒凉。“我不知道我在向着哪里走”,诗人在城市里不知所措,“但我知道我想去哪里/我想去的那个地方有我爱的人/也有我爱的各种事物”。那个地方就是故乡,安放灵魂和爱的地方。在那里,“我很悠闲,多好,我有二胡我有青石,我有一颗秋天的柿子树”。除了慢与静的知足外,还有一点小兴奋;在《秋日私语》中写到:“五十岁的女人,都有一颗秋天的心/我也不例外/有的人眼里长满了稻谷/有的人眼里含着一颗落日/我是一个草木之人/做好了凋零之备/但我,必须在霜冻那天,开出最美的花”。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诗人却像草木一样“做好了凋零之备”。这是生命的顿悟。有此顿悟,生命就不会被物欲牵着鼻子走,就不会被红尘淹没,就不会被异化,就不会丢失灵魂。“必须在霜冻那天,开出最美的花”,不正是王安石“凌霜独自开”的梅花吗?读到这句诗,我才恍然大悟,她钟情于画荷,很可能与周敦颐的《爱莲说》有关。她钟情于画梅,很可能与王安石的《梅花》有关。她的慢和静,既体现在诗中,也体现在画中,很大程度上是摆脱物质奴役和现实困境后的自由和自在。城市的快节奏与诗人追求的从容、城市的喧嚣与诗人追求的宁静,实质上是物质与精神、现实与理想的落差和矛盾。诗人在物质上的窘迫与精神上的富有、现实中的尴尬与理想中的从容反差之大,颠覆了哲学意义上的互相依存关系,这种分裂必然带来精神上的痛苦和理想的虚幻。
  郭卿的静与慢不等于顺从和颓废。《花坡》在所有草木篇中最具锋芒,隐喻着民族以及自身的苦难历史,具有唤醒的力量和反抗的意识。写花的诗无穷无尽,但没有谁想到“互相击掌”,一方面体现花坡的地理特征,另一方面面对严酷“捶打”的考验时,不是明哲保身,而是彼此鼓舞,共同抵御,才有了“在无数次的击倒中又站起”的顽强和悲壮。两个“击”,“击倒”是被动的,“击掌”是主动的。花本来是被动的,诗人赋予了主动。这时候的安静就是消极逃避,只能被摧毁。“无数次的击倒”可以想到风的残酷,“从不同方向”像敌人的围剿,“无数次的站起”体现出宁死不屈的民族精神。这一切都是为了“努力完成自我的完美性与生存的权利”,是被迫无奈时的反抗,是血泪滋养的正义,是对生命权的英勇捍卫;在《鹳与鹤》中写鹳:“偏偏雨将至而鸣/每当它仰鸣时天便晴了,俯鸣则天阴”。鹳本来可以成为鹤,因为鸣没有成为鹤。这种鸣不同于甚嚣尘上的嘈杂,不同于无边无际的自吹自擂,而是为真理而发声,并以牺牲自身利益为代价。鹤因为保全自己却得了绅士优雅之名,成了鸟之贵族,鹤却失去了这一切。诗人以反讽的笔调写鹤的圆滑和优雅,对鹳充满了理解和赞美;诗人在《证据》中生出做一只刺猬的念想,来保护自己,但又担心伤害心爱的人,转而想做一只温顺的小狐狸,“为了你而放下一切”。两种不同的动物代表动与静不同的状态,可以窥探到诗人内心的矛盾和困惑;故乡最适宜她的慢与静,但过度的开采开发又破坏了她理想的慢与静,因而内心充满焦虑、惋惜、伤感、忧愤、茫然。在《沁源组诗》中写到:“沁源,一个快被掏空身体的县城/一车一车的乌金往外拉/压得县级公路遍体鳞伤,/一块一块的伤口/重复被拉煤的车压疼/路越来越窄/被碾压过的灵魂上不了天下不了地/我远隔千里,夜夜听见故乡的呻吟”。写家乡的灵空山:“其实,我压根不想让别人识得她的面容/木秀于林风必吹之,儿时的树林丢了/树林里的蘑菇,地皮菜都再也找不到了”。字里行间弥漫着对故乡浓浓的爱,她像流离失所的杜甫一样自身难保,但仍然心系故土家园和国计民生,泣血的文字坦露出“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无私襟怀,以及对那些急功近利者的批判和否定。虽然聚焦于一方水土,但具有典型性和辐射性。经济的过热以牺牲环境为代价,必然影响到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她的感悟与国家的新发展理念不谋而合,获得了厚重的社会学意义。诗人郑敏就认为:“如果诗中有历史的声音和时代的声音,这种诗就属于大家之作”。(2)
  因为慢,才有时间观察世界万象,细品人生百味。以慢反衬时代的盲动,不激烈,但比那些激烈的诗对灵魂的冲击力更强。因为静,才能听到各种声音,包括内心的声音。以静反衬时代的喧嚣,不尖叫,但比那些尖叫的诗更震撼人心。郭卿的诗属于生命的在场写作,她善于从日常生活的平凡景象中发现诗意和哲理,把乡思与爱情、个人与社会完美地融化在一起。当我们面对她的诗时,首先面对的是自然,她崇尚的自然不同于原生态的自然,也不同于人定胜天观念下被蹂躏的自然,是物我合一的自然,是形神皆备的自然,是外在与内在统一的自然。人与自然的关系由紧张趋于缓和,由剑拔弩张变得风和日丽,彼此在融合和抵达,人的内心摇曳着物的影子,物中有人的感觉和思绪,彼此交错和回应。诗中的“我”不是锋芒毕露,凌驾于万物之上,而是休戚与共,生死相依,成为真正的命运共同体。其次,必须面对时代这个大背景,否则无法消化她富有傲气的柔软、伤感的低调、昂扬的缓慢、内心骚动的宁静。柔中之刚最易击准时代的命门,也成就了郭卿的灵魂写作,用真情绘制出物质时代独特的精神景观。静与动、慢与快是两个方向上展开的精神向度,静与慢不等于软弱,动与快不同于浮躁。静与慢有可能落后,动与快也可能适得其反。在优胜劣汰的市场经济时代,从郭卿身上可以印证,静与动、快与慢、物质与精神、现实与理想、善良与软弱、尴尬与超然辩证地共存于一体,但她明显偏向于静、慢、精神、理想、善良、超然。如何科学处理二者的关系,是时代以及个人需要破解的重大命题。
  著名诗人李杜认为,诗歌属于弱者,诗人的一生都在做着英雄的悲壮的努力。诗歌是郭卿人生的避难所,也是她精神最美的家园。她通过对寂静乡村慢慢的回望、体察,重构出寄寓着自己道德、价值观的精神图谱和理想世界。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诗中,她都想做最好的自己,以期达到至善至美的人生境界。她写的不是雕栏玉砌,而是小桥流水。不是雷鸣电闪,而是蒙蒙细雨。留给读者的印象不是姹紫嫣红,而是冰清玉洁。不是胭脂口红,而是兰质蕙心。她骨子里本来就是一个古典主义者,凝聚着永不消逝的浪漫主义情怀,笔下的每个汉字具有君子儒雅的气质和翩翩风度,携带着人性之善美和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温婉地传承着中华民族五千年来形成的道德、文明和文化。
 

 
  一个诗人语言上的平庸注定了写作的平庸。布罗茨基说:“诗歌是语言最高的存在形式”。(3)辛波斯卡说:“在诗歌中,每一个词语都被权衡,绝无寻常或正常之物”。(4)这些精辟的论述都阐明了诗歌对语言的特别要求和语言对诗歌的极端重要。郭卿诗歌的语言既不同于口语诗的稀松和拖沓,又不同于学院派的绕口和晦涩,呈现出淡雅而悠远、质朴而深邃的风格。在《命运之网》中写到“落单的我,落魄,落草,落雨,落无枝可栖”。有虚有实还有悖逆,一连五个落字像密集的雨点砸下,砸出了命运的瓢泊、恍惚、凄冷、惘然。在《横岭村》中,用“嗓子眼里冒烟”形容它的干旱,又把它比作“深居简出的山里女人”,具有“越是缺水越水灵”的天然之美。写女人命里缺水,“咳嗽一声就把云吓跑/云里的雨水错过横岭”。诗人不拒绝修辞,传统的比喻、拟人、夸张交错使用,因贴近日常生活,没有一本正经的感觉。不离奇但又出新,容易接受但又能产生独特的审美。她常常打破一般语言固有的格式和惯性的思维,给读者带来突兀和料峭,但没有丝毫的生涩和谬误之感,反而像花熟蒂落、水到渠成一样。在《草木断想》中写到:“一个个村庄端坐在丰收的枝头”。端坐在枝头的本来是青核桃,黄柿子,野酸枣,诗人故意用村庄借代,打破了习惯的语序搭配,生出葱茏无比的诗意。语言与情感密切相关,传导着情感的温度和诗人的意绪,但那些纯净而美妙的的感情,却不是每个诗人都具备的。郭卿诗歌的情感既不放纵,又不扭捏,真诚又含蓄,明朗又理智,朴实又深沉。《一棵开花的树》写逝去且无法挽回的爱情。“一曲乡谣,唱断春风流水”。一个“断”字大煞风景,春风不再,流水凝噎。诗人用的是通感,隐喻内心失落的苍凉。“今天我回来/看你硕果累累/在山野长成一棵老树/开满唐诗宋词”。诗人用树的苍老隐喻岁月无情,用树的硕果累累隐喻曾经心仪的人已经儿孙绕膝。时间跨度之大,特别耐人寻味。尘世沧桑,青春难觅。写树“开满唐诗宋词”,内心一定是五味杂陈。苍老的“你”遇到曾经年轻的“我”,内心一定会翻江倒海。诗人故意省略了许多,就像画画一样,布下大片的留白让读者放飞想象,这才是诗的凝练和弹性。人和树交错着写,情趣顿生。写树是为了写人,而且抓住了共同特征,处处形成对比,悲喜交集,明暗映衬。情感表达得含蓄委婉,把控又适中。以浪漫写现实,不失为一大特色。通感运用自如,极大地增强了情感的张力,为诗歌的审美有效地扩容。在情感的把控上体现了一位优秀诗人伸缩自如、游刃有余的驾驭能力。郭卿的语言有意淡化女性特征,不扭捏,不娇嗔,不虚饰,有返璞归真之美,缓慢并不迟滞,宁静并不死寂,简朴并不简单,现实不乏浪漫,质朴蕴含神奇,柔弱透出坚韧。让你体味到从容中的窘迫、沉着时的忐忑、智慧外的疼痛。
  诗人是用意象说话的。庞德认为:“一个意象是在一刹那时间里呈现理智和情感的复合体的东西”。(5)很多诗人凌空蹈高,缺乏意象的支撑,要不就落入同质化的陷阱。郭卿善于用意象表情达意,她的意象大多天然生成,毫无做作之态,即使是别人使用过的,也能敏锐地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东西,有让人眼睛一亮的新鲜感。很多诗人在使用原型意象时自觉或不自觉地存在模仿、套改的现象,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新诗同质化的重要原因之一。李生春先生认为:“郭卿成功使用了大师的原型意象,一个原型意象节约了那么多文字与修辞,却营造出一大片典型意境,收容密集感觉生长开花结果”。(6)没有感觉的意象就没有生命力,诗人在《春》中写到:“我的心仍然幽居在一朵桃花里”,这种奇妙的感觉与诗人的心性和精神追求密切相关。她诗中的花草山河星月不是别人的花草山河星月,其意象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和情感特征,给读者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没有想象,凝滞和呆板在所难免。特朗斯特罗姆认为:“诗是对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认识,而是幻想。诗最重要的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7)郭卿无与伦比的想象给她的诗歌插上了翅膀。如《花坡》一诗,想象奇特,又富有情趣和思想,不但形似,更达到了神似。古今中外的诗歌中,都没这样写过花,这是她作品辨识度高的重要原因之一。郭卿还擅长营造诗歌的整体性意象,在一首诗中,句与句之间、节与节之间情感逻辑严密,形成结构上的紧凑和浑然一体,很好地克服了当代诗歌严重的散文化倾向。
  郭卿的诗是物质与精神、传统与现代矛盾冲突的产物。在物质与精神之间,她倾向于精神,但并不完全鄙弃物质。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她迷恋传统,但并不仇视否定现代。她的诗以静与慢为基调和特色,是属于时代浪潮背景下的静与慢,又反衬出时代的激荡与快速。林红教授认为:“郭卿的诗歌营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乌托邦:大地,家乡,村庄,炊烟,其中生活着母亲、弱小而倔强的自己,还有意念中琴瑟相和的爱人。透过诗歌,我们感受到美丽的哀愁,领略过愤懑与不甘,更见证了她如何实现着人生的蜕变”。(8)她的痛苦既来源于自身多舛的命运,又是知识分子在社会转型期的痛苦,闪耀着思想光芒的痛苦。她企图以痴迷的静化解市场经济时代刺耳的噪音,以优雅的慢与时代的浮躁盲动拉开距离,以庄子的超然化解现实刻骨铭心的痛苦,但又感到力不从心,无所适从。正如希尼所言:“在某种意义上,诗歌的功效等于零——从来没有一首诗阻止过一辆坦克。在另一种意义上,它却是无限的”。(9)郭卿的意义不在于对个人痛苦的精雕细刻和时代弊端的尖锐批判,而在于对对传统道德和价值观的英勇捍卫、对尊严和人性的深切呼唤。
  诗界赞誉郭卿为诗歌而生,她确实视诗歌为生命,蘸着生命的热泪写下很多灵魂的诗。她的诗歌呈现出特有的生命气象和艺术特色,既是缪斯的青睐,也是生命的馈赠。她的诗具有真正意义上的纯粹性,灵魂一尘不染,情感发自内心,思想明朗健康,语言返璞归真。在艺术上,她以自然为美,面对茫茫宇宙,总像一个人在自言自语,有时又好像有心仪者站在面前。她迷恋人间烟火,又保持适度的疏离,贴近澎湃的内心,又懂得有效地节制,不拘泥,又空灵,总是恰到好处。在写作时,她只听从内心的召唤,避免了空洞的说教和同质化的抒情。在静与慢的节奏中,爱使她的生命变得愈来愈明媚、纯净和美丽。当然,我们也不能回避她明媚中的暗影、纯净中的孤独,美丽中的柔弱。诗歌在弘扬真善美和核心价值观的同时,也应提升鞭笞假丑恶的信心和斗志,除了阳光和鲜花外,也需要鲁迅那样的“匕首和投枪”,温婉中确需增加一点犀利,为有尊严的爱和生活扫清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
 
(1)玛丽·奥利弗《去爱那可爱的事物》,倪志娟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8年版,第19页
(2) 郑敏:《我对新诗的几点意见》,《北京日报》,2001年1月7日
(3)雷格:《诗歌秘密花园》,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版,第285页
(4)辛波斯卡《我曾这样寂寞生活》,胡桑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译序)
(5)《意象派诗选》,彼德.琼斯主编,裘小龙译,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第152页
(6) 李生春:《用爱点亮生命》,《火花》2020年第11期
(7)雷格:《诗歌秘密花园》,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版,第249页
(8)林红:《桃花源的冥想》,《太原晚报》,2021年4月10日
(9)《希尼三十年文选》(修订版),黄灿然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21版,第250页
 
原载《诗探索》2022年第一辑
 
郭卿简介

郭卿,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华人诗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任中国微信诗歌学会山西分会会长,《诗篱笆》编审。在《诗潮》《延河》《流派》《诗殿堂》《福建文学》《世界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多家报刊发表诗歌500多首。入选《每日一诗》《新诗三百首》《中国新诗排行榜》《中国诗人生日大典》《世界华人诗歌精选》《2022华语诗坛排行榜》等数十种选集。获首届海东青诗歌全国大赛金奖、第二届《文学高地》诗歌金奖、《春天·翡翠与诗的情话》全国征文第四季诗歌一等奖、第十届中国作家新创作论坛全国优秀文艺作品一等奖等多种奖项。《诗探索》《名家名作》《名作欣赏》《世界日报》等报刊发表相关评论。

简介
王立世,中国作协会员。在《诗刊》《创世纪》《中国作家》等国内外多家报刊发表诗歌1500多首,在《诗探索》《江南诗》《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报刊发表诗歌评论150多篇。诗歌代表作《夹缝》被《世界诗人》推选为2015“中国好诗榜”二十首之一,入选高三语文试题。诗歌入选《诗日子》《新世纪诗典》《中国新诗排行榜》等100多部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介到美国、英国、土耳其等国。《文艺报》《文学报》《名作欣赏》等报刊多次推出本人作品的评论文章。获“2022年度十佳华语诗人”、第三届中国当代诗歌奖新锐奖、全国第二十五届鲁藜诗歌奖二等奖、2021年全国十佳诗歌评论家、2022年第二届“名作欣赏杯”晋版图书书评大赛二等奖、首届“新时代.鲁迅诗歌评论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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