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志理简介

廖志理，文学创作一级，湖南省娄底市作家协会主席。曾参加《诗刊》社青春诗会(1995）及青春回眸诗会（2021)，出席全国第五次青年作家创作会议（2001）及中国作家协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2021）。已出版《文艺湘军百家文库·诗歌方阵·廖志理卷》《曙光的微尘》等；2025年10月，其诗集《最好的人间》由《诗刊》社选编列入“新时代诗库”出版。

　　廖志理诗集《最好的人间》出版，实在是湖南诗坛更是娄底诗坛一件引以为傲的事，亦是中国诗坛具有标志性诗界建树的一种呈现。以国家《诗刊》社主编李少君领衔主编的《新时代诗库》，推出了至今已在《诗刊》杂志上稿24次发表诗作总量达70首，1995年参加《诗刊》社青春诗会、2021年又参加该社“青春回眸诗会”的廖志理。我在兴奋之际不由打开一页曾经的日记，愿意全文录布：

　　志理来电，告诉我作协换届通过一段时间的准备与衔接，已定在2月1日正式举行大会，邀请我出席，希望我能到会。

　　我很高兴，而且特别为志理高兴——为他主持的作协工作这些年的工作成就，为他这些年来在诗歌创作上特别瞩目的累累硕果!

　　我为大会的召开祝贺，为娄底的作家祝福。我更为志理这些年的诗歌创作成果大声叫好!我不一定与会，但我会用整个心为大家鼓掌!

　　廖志理的诗歌创作我是由衷地赞赏，从这些年来厚积薄发所拿出来的精品力作，实在应该在整个诗坛一领风骚，我觉得中国诗坛没有给廖志理一个应有的高度，他的好些诗已然成为经典，他所构建的诗高地，已有旗帜性的诗意灵魂交响、招展出中国新诗的风景!(2024.1.24记)

　　而更在此之前的2017年，廖志理即将接任我的市作协主席身份之即，我用相当精力认真系统地阅读了他的整个诗创作经历，写下了一万五千字的长篇评论《从<我播种>到<日月之上>》，于廖志理诗歌的“物境”、“情境”、“意境”与“高度”四个方面，多方位地解读了他的诗性世界。该评论在《文学风》杂志发表又收入《廖志理诗歌研究论集》。当廖志理诗集《最好的人间》隆重出版之际，我在自己的公众号上以此文予以呼应。该评论的所及作品范畴自然在2017年之前，而《最好的人间》里，此后的新作为多。读者诸君，则可对其前后作品进行全方位解读，对诗人的创作轨迹与人生历练一一透析，也许收获更为丰厚。

　　我想提醒一句：尤其值得我们收获的，也许是廖志理为什么用了“最好的人间”这首诗的标题，做了这本诗集的书名。请记住这几句：

　　在这最好的人间
　　……

　　我像河水
　　无所用心
　　但不再回头

《最好的人间》 廖志理 著
《诗刊》社 选编 中国言实出版社出版
 

从《我播种》到《日月之上》
——重读廖志理

安敏
 

　　重读廖志理，是因为著名诗评家、“中国桂冠诗学奖”得主燎原的一句话。

　　那是2015年7月5日，在娄底，由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牵头的“中国新诗百年论坛——走进娄底”活动中的娄底诗群研讨会上，来自全国各地的著名诗家对娄底诗人提交的作品进行点评，燎原谈及廖志理的作品时只说了这么一句话：这个诗人在诗歌里走得太深了，他的诗歌十分成熟，无可挑剔，我不敢评价他的诗。接着燎原在研讨会上朗诵了廖志理《南岳灵韵》组诗中的一首短诗《夜雨》：

　　寺庙入睡
　　雨滴念佛……

　　梦中的我
　　一袭泥泞
　
　　——云朵
　　在赶路……

　　而群山泛槎　　
　　泅向南海弥陀……

　　燎原如此激赏廖志理的诗，我作为当时研讨会的主持者和市作家协会主席，倍受鼓舞，异常兴奋!一为廖志理，二为娄底诗歌。廖志理的诗歌能够得到诗界这么一个认可，他欣然，我亦欣慰。这既给了廖志理一个诗的高度，也同时给了娄底诗歌一个高度!娄底的诗歌有了高度，娄底也有了高度，志理是娄底的。

　　诗有高度，也有光芒。诗的光芒是有穿透力的，那是灵魂的穿透力。余光中的《乡愁》，其游子的灵魂就从那邮票和船票里呼啸而出，穿透茫茫海峡扑回故土。我在《关于“悲壮”与诗的随想》一文中引用过一个关于诗人的细节：马雅可夫斯基常到各地去“行吟”，有一次，当他在人群中朗诵到“我们头脑里有列宁，我们手里有枪”的诗句时，听众中一个青年红军站起来喊道：“还有，我们心里有你的诗，马雅可夫斯基同志!”我在想，燎原作为一个著名诗评家、一个“中国桂冠诗学奖”的得主，对眼前风起云涌的诗歌是必定会有筛选的，进入他的诗学研究范畴是有严格审美标准的，燎原把这么一句“十分成熟，无可挑剔”的话留在“中国新诗百年论坛”的娄底诗群中，是有光芒的!

　　三十年前我就开始读廖志理了，这次重读，还想从三十年前开始。准备之际，廖志理又给了我一组新作，这让我有了从此岸跨向彼岸的跋涉感，我感觉到跋涉的这条河流过于深沉，我可以掬起来的，只能是几朵浪花。然而浪花也很压手，我于是试图以唐王昌龄“物境、情境、意境”之诗美学理念来领悟一下廖志理的诗歌里程，因此便改变了已着手的笔记式文本结构，煞有介事地列出了以下的一、二、三、四。
 

　　一、从《我播种》的起步看廖志理的诗歌“物境”

　　凭记忆，我翻找出了1984年的《涟水》杂志。娄底是1978年从邵阳地区分家出来的，最初叫涟源地区，区内有一条涟水河，地区文联于1979年创办的文学杂志就取名《涟水》。我那时在诗歌创作和其他创作领域已小有起步，又在县文化馆工作，就经常受命协助《涟水》杂志选稿、编稿与印刷事务，于是我读到了廖志理最初的诗稿。如果判断不错，他的处女作就是发表在1984年第一期《涟水》上的《建筑工地印象》及其外一首《我播种》。《涟水》连发两期，接下来第二期刊发的是《一个修伞的个体户》及外一首《追求的银线》。廖志理一走进诗歌，目光就落在大地的“微尘”上，这几首最初发表的诗里，有土地上新生命的种植，有都市里新建筑的拔起，有芸芸众生里最不起眼的劳动者的行迹。从选题上，一首为乡土生活的牧歌，其他为都市生存的咏叹。《我播种》匍匐于土地，《建筑工地印象》在新时期的崛起中依然站着“无产者”的形象，《一个修伞的个体户》《追求的银线》是匍匐与崛起中的万千气象的检索。这一切构成了最本真最朴素的生活常态。诗人捕捉着这些大地上的“微尘”，但这些微尘渺小而不卑微，不无悲凉却绝无悲观：“历史已从低矮的平房中走出/脚手架搭起了攀援的云梯”(《建筑工地印象》);“两个小箱/装着我生活的全部重量/每天，我挑着晨曦走上街头”(《一个修伞的个体户》);“缝好了提袋/生活不再漏失喜悦和甜蜜/钉好了鞋掌/岁月又能在欢快中奔跑”(《追求的银线》)。诗人在十八年后的2002年出版第二部诗集时，定书名为《曙光的微尘》，这与他最初的诗人情结不无关联，他亲近而又亲切地捕捉着大地上的微尘，他又心疼着把这些微尘放进“曙光”，让曙光温暖了这些微尘。这些微尘微不足道，即使历经狂风暴雨也微不足道，但在曙光的照耀下，爱抚下，相携下，却可以生机勃勃，可以自由洒脱，可以在天地间舞蹈!

　　廖志理就是这样从身边的生活——从播种者、从建筑工、从修伞的个体户们身上发现诗歌的，从立足于最底层的生命体验开始，捕捉心灵的悸动。在文艺与生活的关系上，特别是在诗与现实、与生活的关系上，近三十年来有过模糊，甚至遭到极大的争执与误解，然而理性而又冷静地面对意识形态与文艺创作的价值取向，把文艺创作与现实生活硬生生地拆开而追求所谓的纯艺术，那个所谓的艺术象牙塔也只能在凄风冷月中孤芳自赏或是在喧嚣鼓噪中糜烂坍塌。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精辟论述无疑是文艺的璀璨灯塔：“文艺是社会生活的反映，社会生活是文艺创作的唯一源泉……作为观念形态的文艺作品，都是一定的社会生活在人类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唐王昌龄《诗格》中诗学之“三境”也是从 “物境”始入，所指“物境”就是进入诗人视野的客观存在，就是生活现象。古人就十分明确地道出了创作与生活的关系。廖志理最初的创作视觉就是从脚下的土地开始，从“播种”开始，从生活的“动机”开始。我们不妨体会一下廖志理处女作诗歌《我播种》的第一段：

　　一粒黄澄澄的松籽
　　是一个遥远的梦境
　　是一个鲜亮的动机
　　轻轻播进了大地

　　他笔下的一粒种子“是一个鲜亮的动机”，谁能把“动机”一词放到并不起眼的种子身上呢?知道种子会发芽，会开花会结果，但所有的光环都笼罩在花朵和果实身上，其实呢，所有这一切都始于种子的“动机”啊，没有种子的“动机”就没有春华秋实的一切，就没有烂漫没有丰硕。这是诗人从种子的“物境”到心灵体验的“情境”最终呈现的“意境”。

　　仔细探究诗人诗意的起步，这个“动机”应该有诗人表达的两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是种子本身的自然生命动机。这是自然之美，大地之美!这个动机被诗人发现，被诗人放大，被诗人礼赞，这粒种子是强大的，是光芒四射的!

　　第二个层面，则是诗人的创作生命动机。

　　廖志理之所以写诗，也许并非始于或远大理想或豪情壮志或奋斗目标，而是生活对他的激发：是土地给他灵感，是种子给他启迪，是曙光给他引领。他看到了种子经历过“冻结灵魂的春寒料峭/冲决希望的狂洪暴雨”，而“渴望再生的权利”!土地和种子给了他生活力量的同时，也给了他创作的力量。只要把自己创作的种子播种于生活的土壤，土壤就会集天地之灵气予以滋润——廖志理后来的所有诗作是应证了我这个判断的。翻阅《曙光的微尘》这部诗集，可以看到几乎每一首诗都是生活的细节，都是生活的现场。廖志理起步的时代，诗的概念化模式还没有完全隐退，命题式诗歌还有一定的市场，但他只做生活的信徒，他所捕捉的心灵悸动，都源于他与生活的切肤之感、之痛、之爱。他忠实于“物境”，感动于“物境”，以这种对生活的态度、对生活的理解、对生活的梳理，紧紧地维系着最初的“动机”。他把自己作为一粒种子播进了泥土，他的诗歌之树就始终生长在大地，也因此而常青!著名诗评家刘强誉廖志理为“背负大地而翱翔”的诗人，我以为这是在当今诗歌背景下不无悲怆甚至不无对抗的礼赞!我为此击掌!在中国新诗百年的回眸里，廖志理能如此沉重地“背负”，说明中国新诗之根还在顽强地延续，因为大地的养分始终不弃不离地滋润着诗的肌体，只要诗人忠于生活、忠于大地!廖志理做到了，他让诗歌起步于大地也就自然而然地背负了大地，也就感受到大地的沉重，体会到了大地上微尘的价值。

　　我亦欣然!《曙光的微尘》这部诗集中，共分四辑：忧痛的家园、歌唱的火焰、缤纷的岁月、飞翔的心灵，都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艺术结晶，诗人执著于忠于生活的“物境”，诗人所背负的沉重也同时形成了诗人的分量，廖志理从坚实的土地出发走出了一条宽广的大道，他在《我播种》之后的1986年就写出了《地下水》，就一路直奔《诗刊》，直奔“青春诗会”，直奔“湖南省青年文学奖”，直奔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
 

　　二、从歌唱与忧痛看廖志理的诗心“情境”

　　要深入廖志理的诗歌激流，我不能不再次打开他的诗集《曙光的微尘》。

　　诗集的第一辑是“忧痛的家园”，第二辑是“歌唱的火焰”。而从创作时间上看，第二辑的作品都早于第一辑，最早于1983年，最迟于1991年。第一辑的作品却只有一首写在1989年，其余都出自1990年后。辑题上明确表达了思绪，用于故园乡土的是“忧痛”，而用于工矿生活的却是“歌唱”!这没错，那个时代，工业文明的火焰肯定给诗人提供了歌唱的音符，因此从写作的时间上，就不难看出诗人情绪的脉络和他那“诗是生活的心灵化，也是心灵的生活化”(颜同林《苍茫大地的生命之歌——廖志理诗歌艺术初探》)的诗美学理念。也是他从眼前生活到笔底艺术的“情境”袒露。

　　王昌龄所说的“情境”，是“物境”进入诗人视觉后的心灵反应，即体验和体验中的悸动。诗心的悸动就是诗人进入“情境”的阶段，它挑起的是前头的“物境”和后头的“意境”这两端。我们可以把悸动理解为创作冲动，心灵悸动是诗人的基本素质或者天资。诗心的悸动不能简单地等同于一般的激情。中国不乏激情之人，所以也不缺写诗的人，所以诗歌虽然是一种艺术而且是高雅艺术，但又成为一种很大众的艺术。诗人写诗，老百姓也写诗，民歌就是从老百姓中产生的，打油诗也不乏经典，工农商学兵、三教九流都可以有感而发直抒胸臆，很多民间聚会和庆典中的诗朗诵，就并不一定是正儿八经的诗人的作品。这些诗也都很有激情，但这些激情基本上都停留在普通层面，而每一首真正留下痕迹的诗歌，是以它“独立”的诗心产生的“特行”诗性破膛而出的诗歌响箭。比如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比如舒婷的《致橡树》，也比如廖志理的《汲水的人》。

　　一个农家少年走出乡村走进校园走向他最初的生活，矿山小镇里现代之风和社会转型的新浪潮，很快激活了他最初的“情境”，这个时候他还带着乡土的气息，工业小镇也还残留着乡土的痕迹，所以就产生了最早的《我播种》《建筑工地印象》这些诗歌。很快，工业文明的火焰迅速蔓延了他的视野，他已经启动的诗心在他的矿井、他的车间、他的高炉、他的工友之间急切地奔突起来，几乎是矿山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了他诗的触角、诗的语言。从巷道到地层深处，从钻机到炮眼，从矿石到炉火，都有诗;炉工有诗，锻工有诗，矿工的手掌上也有诗，矿上的弄潮人，井下的献身者，当然更有诗;《敲击钢铁》时有诗的和鸣：“那是一种了不起的娱乐/嗬嗬 听听那铿锵的龙吟”。《期待出钢》时有诗的礼花：“当钟声敲响 炉门开启/我看到温暖与奔流”。都说诗人是高贵的，高贵在拥有一颗高贵的心，廖志理的诗心是高贵的，他的心百分百地相拥在他的矿山的劳动里，相偎在他的矿山工友那里。那矿石的开采，那熔炉的火焰，那“纹路的交织是巷道的交织/……捏住黑暗中阴郁的岁月/抓碎硬如岩石的艰难”的《矿工的手掌》，那 “以一生 化解这些僵硬的石头/以一生的火焰/开放花朵”的 《炉工》，都是廖志理“血浓于水”的歌吟!身不亲临其境，心不在地层深处，情不在燃烧的炉火，没有灵魂为他们悸动，能有这样肝胆相照、血肉相依的诗行吗?

　　看他的《地层深处》：“黑暗向头顶压落时/矿灯正睁亮着/将这猝然而至的夜稳住/巷道在穿越地层/仿佛唰地一下就穿过了青春”。

　　看他的《巷道里 我的沉思》：“我伫立在巷道里/太阳的金箭在井口骤然折断”。

　　面对生活的诗人，才能为生活感动。当廖志理歌唱着火焰再回到家园的时候，工业文明与当时差别尚大的穷乡僻壤在他眼前一瞬间拉开了距离，儿时的快乐家园让他有了以前不曾产生的疼痛。这种痛不是鄙弃之痛，而是爱之痛，亲之痛，不离不弃之痛!这痛让他的诗歌开始反哺家园。当诗人的心走出家园在新的天空翱翔过之后，从炽热的火焰里再回到平静的泥土时，才知道原来自己《来自生活最初的激情》还是在这片泥土，《母亲的灯》还亮在《众水环绕的村庄》里，“抱着小小的黑暗入梦的姐姐”(《清晨》)还在那魂牵梦绕的故土。诗人没有办法带走这一切，但可以用自己的诗歌温暖一回忧痛的家园!于是几乎在整个九十年代，他诗的灵魂整个扑在了家园的忧痛里。忧痛其实是对泥土的牵肠挂肚，是那根在母亲怀里扯不断的脐带。就像他在工业文明的小镇里扑进那些与矿石相关的一切，这时候他是拥抱了父老乡亲拥抱了鸡鸣狗吠拥抱了这个故园摇篮里所有的一切!

　　作为出生于村庄成长于矿山的廖志理，也许这时候感觉到了自己的诗还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城市，也是村庄哺育出来的。于是，芦花、秋荷、蛾眉豆、苎麻、花生、辣椒、玉米、桃子、鸡冠花在他眼前全是诗，雁声、叫天子、禾鸡也是诗，《八月桂花》《九月的谷垛》还有《汲水的人》和《老木匠》，当然有更多的诗，他几乎写尽了家园的一草一木和五谷杂粮。然而诗人的“情境”指向十分鲜明，诗的标题虽然指向泥土上的花开花落，诗的内容却是泥土里的代代众生。村庄里的父老乡亲啊，亲切在每一片叶每一把汗每一声鸡啼每一缕炊烟每一粒泥土里，这一辑“忧痛的家园”，简直就是他的村庄他的祖祖辈辈那一张血脉谱系、那一张血脉全图!

　　《雁声》里是倚门而望的母亲：“又叫一声/佝偻的母亲啊/一惊之中 又老去三年”;《蛾眉豆》里是妹妹：“失恋的妹妹呀/不要再嫁/弯弯的一瓣月亮呀/不会再圆”;《油菜花》是 “妹妹的草篮背来的春天”;《丘陵》是“父亲苍老的瞭望”。《禾鸡》让你看到：“病逝的祖父/常穿的那种布衫”;《秋芋》让你看到：“这淤泥里的寂静/像母亲的饥饿一样生长”;《炊烟》让你看到：“黄昏时的奶奶/黎明时的祖父/在天边堆满了云朵的柴禾”。他笔下的《葱》：“足不离地的闺女/与众多的姐妹默守清贫……却被前来迎娶的东风/折了腰肢”。他笔下的《苎麻》:“出门卖麻的姐姐呀/不要回头/浸过的麻杆/晒了/比一捆骨头更白/白白的骨头 一缕轻烟/病重的祖父躺在正午的烟上/再没还乡”。

　　可以说，廖志理在他的田园和村庄里，彻底地释放了他刻骨铭心的生长记忆和血脉难舍的依恋，这是因为诗人读懂了他的泥土，读懂了泥土上的春种秋收，读懂了一辈一辈先人血泪命运的传承。

　　他眼里的《犁铧·春耕》是什么?“弯腰的祖父咳嗽一声/天色就清明了/再咳嗽一声/犁铧就入水了……咯血的祖父/让田间的春水晕红/犁铧 又将农历弯成了/如此艰辛匍匐的形状”。

　　他眼里的《晨光·村庄》又是什么呢?“南面荒凉的高坡，祖父沉睡的高坡/牛羊刚好能啃着大片的饥荒/病中的母亲，升往天空的炊烟/多么瘦弱/躬耕辽阔岁月的父亲/身披晨光褴缕的吉祥”。

　　我不去品评他这些诗句意象的令人震撼，只感叹他竟能跌入如此深壑的“情境”!

　　如果说八十年代的工业诗成就了廖志理的第一个高峰，九十年代的田园诗无疑是与之并列的第二座高峰!八十年代他歌唱火焰，是理想的歌唱;九十年代他反思忧痛，是期待的反思。不论是面对火焰还是泥土，廖志理都紧贴着大地的心跳。他的“情境”始终相依着火焰的温度和泥土的气息，这“情境”也始终明亮在他心中的曙光里。《曙光的微尘》里其他几辑诗歌，诗人的心也从来没有游离过社会脉搏里最底层的律动，读读这首《运送煤球的人》，他首先看到“一座城市……抱紧了黑暗与寒冷 ”，然后说“整个冬天，我关注这座城市/要多少烈焰，堆放在我胸中”，可是，“我怎能知道/劳动是多余的/喧嚣，匮乏，自焚，一座城市/只用欲望驱寒，用堕落暖身”，最后这个运送煤球的人才知道：“这凝固的火焰，内心的火焰/却找不到燃烧/我用汗水淬火，用泪水/抵抗着被拒绝的命运……”

　　只有亲近底层，诗才能为他们而痛!廖志理说过：“诗歌是对人类生存境况的深刻洞察”，所以他有“忧痛”，但他同时又说过：“尽管有时美好的理想被委弃于地……然而他们又无时无刻不在宣告着这个世界美的庄严，美的高贵，美的顽强!”所以无论是他那开拓的矿山，还是他那忧痛的家园、那诗心情境也始终明亮而坚强、辽阔而美丽——“今日你的天空辽阔/贫穷辽阔 贫穷也是这样/高远蔚蓝，天空一样美丽”(《晨光·村庄》)。“秋天环绕的家园/贫穷环绕的秋天/众水从贫穷里醒来/果实照红了我家的屋梁!”(《众水环绕的村庄》)。
 

　　三、从地下水的奔突看廖志理的诗艺“意境”

　　廖志理诗歌意境的营造与构建，已有很多评论家做过专论，此文不做过多解读。但我在对他诗路历程的追溯中，这又是一个重要的链接而不可缺失。如前所述，王昌龄的“三境”理念起始于物境，“情境”挑起两端，“意境”则是终极目标，是经“物境”和“情境”进入创作后的审美空间(文艺作品所体现的审美结局都不是结局，读者的审美感觉还可以很辽阔，这才是“意境”的最佳境界)，是诗人通过客观物象进入主观情意的交融后，通过技巧锤炼的艺术表达呈现给读者的想象世界。显然，这种表达是由客观“物境”进入主观“情境”之后磨砺出来的一种新的火光，诗人所呈现的绝不是对“物境”的临摹。成千上万的人面对同一个物象可能有成千上万的解释，艺术之所以有境界，就是它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毛泽东说：“文艺作品中反映出来的生活却可以而且应该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更强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带普遍性。”诗人在本质上是审美的，审丑也是审美的一种手段，一切美的内核可以说都是顶置于物象之上的意境。这体现的亦是诗人的创作能量与水准，也是作品的最终价值。文艺作品数量浩繁，汗牛充栋，而有相当部分是过眼烟云，能过目不忘的毕竟凤毛麟角，成为凤毛麟角者就是其意境在读者心灵中能产生深刻的碰撞与交融的佳作。这是诗人炼“意”的结果，是诗人不断地突破而形成的高度。廖志理不负泥土与火焰对他的哺育与冶炼，在火焰与泥土里提炼了意境的珠玑!

　　他是从水下突破的。他以其诗心的慧眼在火焰和泥土里会晤了水的意韵，再从火焰和泥土里提升了水的境界!

　　与火焰为伍的是《地下水》，写于1986年;与泥土相伴的是《汲水的人》，写于1991年。这两首有水的诗，当之无愧地成为了他在80年代的工业诗和90年代的田园诗的两个高度。

　　《地下水》是诗人从地表到地心的发现。

　　《地下水》也是诗人对自己的发现。

　　地层深处有沉睡的矿藏，被人类开采，地层深处还有暗涌的泉流，要从哪里突围?廖志理发现了地下水“被破碎被肢解的晶莹躯体/汩汩流汇压抑的痛苦/无数颗星泪被吞噬/在厄运的牙缝间寻找一扇希望之门”。他发现了清澈的存在，发现了力量的蕴藏，发现了含蓄的执著，他要带着地下水激情而出，永不枯竭于大地。一经引出了地下水，他的诗歌就从单一的火焰变成了水火的交响。力与柔的融汇是诗美学的意境追求，水与火是对立的，但又是互动的。水是生命的源泉，火是生命的光芒;火使诗升腾而壮丽，水让诗深邃而辽阔。廖志理的诗是从种子开始的，从地里开始的，之后工矿的火让他燃烧了激情，想念水的时候，又让他充盈起灵动的生机。而《汲水的人》的出现，使廖志理的诗与人类生存，与大地的疼痛，与一代一代生死相依的命运极大密度地交融到了一起。我眼前甚至出现了这样一幅场景：当地下水以其自然之力千回百折生死突围，清冽甘甜在众生面前时，当大地上的母亲们为着生命的延续辛勤地汲水时，没想到手里一辈子提着的汲水工具，竟然是一个竹篮，这不辜负了地下水的千难万险吗?是谁为母亲制造了这么一个竹篮啊，是谁让这水，空洒在母亲的汲水的路上，是谁?

　　诗人写作《地下水》的时候，虽然痛陈于挤压与封锁的岩层，但地下水依然是在奔突中奔放，因为即使“在巨大的巨大的岩层寂静挤压下/我的黎明就是黑夜黑夜就是黎明”，但他相信“水注定要流淌”，其质地也永远不变——“我因埋没而执著/我因阻碍而清澈”。而当写到《汲水的人》的时候，我感到了诗人内心锥刺般深深的疼痛!诗的脚步踉跄着，被那个竹篮绊倒了!母亲啊，你为什么要提个竹篮打水?我歌唱着火焰回到家园，我追着泉水回到井边，看到的却是你打水的竹篮，我怎么可能不忧痛!行文至此，我的心也一瞬间被诗人撕裂，我只想跟着诗人一起问天问地，问这个汲水的人!问这只空空的竹篮!

　　“对苦难命运的承担，使诗沉重;对生命灵魂的拷问，使诗深刻!”廖志理不是这么说过吗?这其实是《地下水》《汲水的人》在我的阅读里构建的意境，给我的高山仰止的惊叹。可廖志理的构建不仅于此，母亲又何止是在汲水啊!“养我生灵的血 水啊/像品质一样清澈的血/母亲用一生辛劳编织的篮子/是一只空心的篮子/弯腰汲水 四十年/在回返的途中/一一洒落”。诗写到了这个层面，这样的诗意构建，竟让我的呼吸就想窒息在母亲的竹篮里，让我的心就要跌落在母亲的竹篮里。《地下水》是个体不甘生命的封锁与压抑，即使压抑也要奔突而出!汲水是生存的本能，是辛劳的养育。一个家园，一个村庄，一方土地，一个民族，几度春去秋回，都在竹篮打水?祖祖辈辈像品质一样清澈的心血啊，都白流了……

　　水养育了廖志理在火焰和泥土里两个诗阶的意境，从《地下水》到《汲水的人》，从个体生命的不屈突进，升华为对民族与人类命运的拷问与承担。这种诗意境界，无疑是廖志理在诗界的重大跨越!
 

　　四、从《日月之上》看廖志理的诗美高度

　　在有燎原的那个点评会上，廖志理提交的作品是《南岳灵韵》五首。我随着燎原的目光登上廖志理的南岳时，看到了什么呢?显然从他的《雾》里、《雨》里、《苍松》里还有《祝融峰》里，看到了南岳的高度。这高度不仅是山的高度，还是“神”与“韵”的高度，是诗与佛融为一体的高度。南岳在诗人眼里是雾中的一颗寿桃，一枚青螺，前者是理想的，后者是神话的。诗人笔下的雾是南岳的灵，而“石头垒着石头/石头扛着石头”的祝融峰，表达的是形，不论是灵还是形，诗人最后以《苍松》的四句短诗让一切回到大地众生：“抱三千年墨枝翠玉/舒五千匹长云经卷//托一枚红日/为众生点灯!”南岳是普天下的，是众生的。三千年墨枝翠玉是命之长河，五千匹长云经卷是生之方舟!

　　之后我又读到了他的近作《日月之上》。近年他写诗不多，我为此几次打过电话给他，直言过不该出现的搁笔。是不是在《地下水》里对生命灵魂的追寻已经深刻，在《汲水的人》身上的命运承担又过于沉重，需要小憩片刻?或许是面对自己的高度有了些胆怯?或许……其实我明白，他是在等待一次新的出征。可是，我没想到，一出发，他就直奔日月之上!

　　廖志理从地上的火焰发现了地下的水，热火朝天的底层下还有潜行的力量!廖志理又从家园的身影中看到了竹篮打水的人，看到了家园依然的忧痛。这些作品在物境、情境与意境上无疑炉火纯青，可当我读到《南岳神韵》，再读到《日月之上》时，才看到一山更比一山高，天外有天!廖志理在不断地超越自我，不断地攀援高度，他不重复自己!也许是他发现了以往的诗虽然有物境有情境有意境，但仍嫌过多地纠缠于物象，能不能超然物外?能不能在再空灵再简约中成为绝唱?从“物境”来说，地下水也好竹篮打水也好，我们的确为大地找到了一种新的解读方式，我用我的方式叩击出了大地的回声。可大地上还有多少古往今来需要解读呢?大地上还有多少神秘没有真正撩开面纱呢?大地之书的每一章每一段，是不是都有一个诗眼呢?

　　志理于是出发了，他的诗出发了。这次出发，他的行囊里装了三个要件，一是跳出本土村庄走向更广阔的“物境”空间，二是彻底撩开现象寻求超凡脱俗的诗美，三是立足点却始终不变，始终脚踩大地匍匐大地背负大地。

　　他是背负着大地抵达日月之上的!

　　读他《日月之上》里的《青海湖》《镜泊湖》《长白山天池》《日月山》《塔尔寺》《倒淌河小镇》，我仿佛在听天籁之声，感到灵气氤氲，出神入化。我的脚步如此轻盈，我的眼前如此精致，我把青海湖当作一块玉佩，贴在胸口，心胸倏然间无限高远……

　　我在此文启篇之时并不打算具体分析哪一首诗作，但面对《日月之上》，我还是忍不住要细理丝蔓。我挑出了第一首和最后一首，先看《青海湖》：

　　奔跑的浪花
　　奔跑的蓝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就要蓝到天上去了

　　幸好有一只水鸟
　　一只白色的水鸟
　　轻轻用翅膀
　　压住了一块飞翔的翡翠……

　　高原之上的浩瀚之湖会让多少诗人思绪万千，引吭高歌，廖志理却如此冷静，他似乎是独自一人在和青海湖做着一个小小的游戏，他让它跑，让它往天上跑，使劲地跑，水天一色啊，你不是跑上去了吗?不是一样的蔚蓝吗?可是你跑不了的，你的水鸟舍不得你的，它只要轻轻地拍拍翅膀，你就会安静下来，安静下来。在柔和却又执著的羽翼下，你羞涩成一枚典雅的翡翠。短短的八句诗里，不断重复的八句诗里，蕴含的意象如此富厚，给读者的想象如此飘逸如此神秘，色感的，质感的，灵感的，我还看到了天使，我还看到了爱情。所有的意象最后都晶莹成翡翠般的意境，纯美温情于大地!

　　再看《倒淌河小镇》：

　　风吹，格桑花
　　风吹，牛羊

　　风吹，雪山
　　风吹，荒凉

　　寂静的小镇，只有风吹
　　纯朴的小镇，吹动狗吠

　　倒淌河小镇
　　小小的新娘，在风中走失

　　风吹啊
　　无边的苍穹

　　风吹
　　天堂
 

　　天堂忍住倒灌的
　　一汪，泪水……

　　风。只有风。只有风吹。诗人只说风，只说风吹。诗人让风吹开你的眼睛，看一看小镇的古往今来;诗人让风吹动你的心门，听一听小镇的风花雪月;诗人让风吹动你的脚步，去叩一叩天堂的守望。这风里的时空，沧桑而高远，荒凉而美艳。风吹得河水倒流，天堂也在风里，风吹痛了天堂，天堂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为了那失去的新娘忍住那一汪泪水，不再倒灌。全诗的意境在天堂里，天堂和小镇都在风吹里……啊，所有的故事都在风吹里，所有生命的花开花落，都在风吹里，我看到了风里的一面经幡，在风吹里招摇，虽然丝丝缕缕。我最终看到了高原上的母亲在喃喃自语，在念叨风声，在一串佛珠里轻轻默念“弥陀”。风声撕裂，但母亲的声音依然那样清晰、温软在天堂忍住的那一汪泪水里……

　　这是高原的风，高原的风最终也会吹到我们脚下，小小的新娘，是你回来了吗?

　　廖志理的《日月之上》，每一首，我都能在其简约的、灵动的、像天籁之音一样的音节里，捕捉出无可穷尽的画面，感受无限辽阔高远的境界。这才是诗人真正的高度，诗美的高度!

　　这个高度不是一瞬间垒筑而成的，我眼前突然冒出了与高度相关的海平面，我想寻找从海平面到日月之上摸爬滚打中的一个又一个路标，再次打开《曙光的微尘》，竟信手拈来，一眼就看到了《沙滩上的断桅》：

　　那是一场怎样的风暴呢
　　只觉得整个倾斜的天空
　　都在雷雨中压向你

　　记不得是怎样与船体分离的
　　记不得是怎样被抛上沙滩的
　　……

　　啊，是的，经历过死亡
　　还会有什么死亡的恐惧呢
　　只要能作为船的脊骨

　　再一次迎风站立
　　就不怕再被折断
　　哪怕碎成万截……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役!这场战役发生在1986年，与《地下水》同年。我惊讶于廖志理在那一年发掘地下水的同时，就在向高地翘首。这根沙滩上的断桅以其“船的脊骨再一次迎风站立”，这不是通往高地的路标是什么?这首诗的意象如此壮烈而壮丽。作为诗人的廖志理，他从《我播种》到《日月之上》的跋涉，有了这种“断桅”的英勇和不屈，有过这样一种诗人的征战，一路上还有什么高地不能占领、不能征服呢——这是因为，他站在海拔的起点时，就看到了高度!

　　重读廖志理，重读这些物境、情境、意境交融的诗篇，是一种重新审美的体验。为了进入作品的方便，本文是以王昌龄的“三境”理念对作品做逐一的阶梯式阅读，其实这“三境”并不各自游离而是水乳一体的。可以说，廖志理的每一首诗都是这种水乳一体的结晶，从《我播种》就开始了。只是《我播种》在体现上“物境”强于“意境”，而到了《日月之上》，“物境”却完全溶化于“意境”了!不仅如此，我们在看到诗人艰难跋涉之后抵达这个艺术高度的同时，更应该看到他作为一个诗人的艺术抱负：诗人一路上都在从不同角度以不同的艺术风格不断丰富自己、提炼自己、完善自己，从而完成了从“播种”到“日月之上”的跨越，这种跨越不是从低级到高级的简单跨越，而是从单纯到丰富、从独奏到和弦、从排箫到交响乐的跨越。物境情境意境的递进与交融，正是因为诗人忠于生活而成为发现者，灵感光波迸涌于心;因为拷问生活而成为思想者，情理张力蓄势而至;因为提升生活而成为传道者，精神高度和艺术高度卓然而立!

　　艺术锤炼与自我超越之后，诗人站到了日月之上，这时候他应该有更高的仰望，更辽阔的飞翔。相信廖志理会始终背负大地的沉重与深刻，始终倾心呵护于大地的微尘。也只有始终根植于大地的诗人，才有资格站在日月之上歌唱。廖志理也相信，只要有曙光映衬，每一粒生活的微尘都可以放射光芒，曙光辉映，大地因此而更加厚实与坦荡，日月因此而更加清澈与辉煌!

20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