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11月24日,中国·柴桑第二届“陶渊明诗歌奖”在江西九江柴桑区揭晓,诗人程维以其组诗《江右书》获“陶渊明诗歌奖”。

仿佛第一次,在词语中触摸土地
及物的,不被背离的感官
异样陌生,我已背井离乡多年
早已忘记了乡土,五代以后
——蝴蝶如灰烬
数里之外,全是他乡之人
还 乡
泥土在痛苦的变异
乡愁中散发化肥与毒药的气息
农贸市场避之唯恐不及
吾乡的鳜魚,亦死在贩运途中
从绵江到赣水,又涉及抚河
一条船由木材成铁,泊在凝固的水泥中
还有一袋化肥可以还乡
带着医疗的呼吸,草在风中盛衰
匆忙的一生,踩着赶路的步履
哪里有中断的时候,草木蔓衍之处
都是故乡,只有水泥、柏油和地砖
使乡土失去了感官,精神的还乡
一再受创,高速公路减去了
乡土之慢,之远观与近景
潦草的窗外,都是风在奔跑
时间匆匆的身影,八大山人的线条
萧疏之笔的水墨痕迹,一眼无尽
纸本的祠堂,宗谱,在逻辑中推演
悠远的还乡之路,哲学的穷途
倒毙的碑刻,一座山神殿
身处都市的山水,返乡的迷宫
更加形而上,比高楼更高一层
南方的朱雀
村庄消失在繁华里,而朱雀
一直在飞,城门上的叫声来自
南方的乡音,是吗?乡村已沉沦
在油漆的光亮里,像一只虫子
跟着朱雀寻找不存在的定义
它在辞典中,一个名词,无物对应
剩下的一种颜色,影响到气候与园林
粗壮之木,可以筑巢,用以引凰
它只留下一根羽毛和红光
朱雀死于古老的村庄或种族
上升为吉祥,又和一个省份相关
流亡中的乡土带着贵族的徽章
一种飞翔的遗物,农业的翅膀
遮天蔽地,朱雀的饥肠
最后一粒谷子不忍消化,神造的伪史
另一种停留的仪式,一只鸟
紧纂的土地,在空气中浮沉
如同一句,永远的未完成叫声
过长江
水是老的,与过去的没有差别
轮渡上有汽车,这点不同于古代
我的感叹由此具体,从汽油味到江风
这之间该有几千年,还是个把小时
江水从来就没有记住谁的面孔
也没有拒绝,站在船上的是人的影子
园 林
秋天是对园艺的考验
瘦露的影子能否遮住骨头
一条鱼追着扇子仰泳
掉头进了亭榭,在栏杆上
乘晚凉,搭顺风车的妹子
向栾树果招手
假山的迷宫式建构
如一出回环往复的昆曲
你可以向古琴讨教
哲学的手指被弦缠住
它的束缚是被迫的
一种自由,艺术是一块
不固定的石头
园林的套路让细节看透
又克制风流,使二流的文骚
占到风月的便宜
剩下的事,躺下来说
比站着争执更轻松一些
晚 香
晚香袭人,今年的桂花确实有点晚
漫长的炎热迟迟不去,迟到的桂花
内在的绽放,像一种虚无哲学
露水变化莫测,在蝴蝶的背上降落
又被拎走,提香的人摘取一枝火焰
锦囊里藏着过期的妙计
海德格尔不在此间,闪略的金色
埋于埃尘,吝啬的给予,苦候之冷
古老的约定并没有过时
一只兔子在香气中自杀,它的奔跑
是另一种无路可逃的窒息,而
庸碌总是耽于迎合圈套之谜
金属的质地经不起置疑,它已承认
公开的隐瞒,一段曲折而明艳的事实
不是遗忘,仿佛烧脑后的冷却
忽然回头的瞬间把人捉住,物哀美学
凋谢的微小之粒,也会碰伤石头
镜子里梳理着一片雪已被繁花覆盖
花 开
还说什么呢
多少话在未开口之前
就已经说完,接下来的
都是补白
谁又不是一个补白的人
别人的精彩或平淡
并不能替代你
每个人都是一种存在
并不是对他者的背叛
“容我一生,花开一场”
满地锦绣,如同伤痕
一台带着泥土味的拖拉机
一台带着泥土味的拖拉机
开进了外太空的星系,它要耕种什么
水稻、茄子、朝天椒,南瓜,玉米
或是空气植物,水果,香蕉和手机
拖拉机带着泥土味开进了时间之门
门里的乡愁是一株桃花,生米镇
洞天福地的一个点,快递提前到达
切割机的噪音,正在装修一家民宿
外太空是否可以有一个村庄
一台带着泥土味的拖拉机唱着歌谣
要去开发定居点,面北朝南
江右的水仙开在青花的瓷瓶里
一双筷挟起一只红辣椒,吾乡的味道
可以进口到江湖,也能够一辣到外星
一台重口味的拖拉机是否会水土不服
它已在外太空留下了乡土气息
守门人
当门出现,他已提前老去
他是专为守门出现的,也是为
守门而老去,门上没有
守门人的影子,他藏在门后
只要有人经过,会听到一声
咳嗽,不是守门人的
院子里的人都十分熟悉
门房里有一把老茶壶
在烧一壶,一直没有烧沸的水
旧电视一直在播放着
只剩一个观众的老新闻
破沙发里是空的
守门人不坐在屋里,大门的锁
和门闩,好像没有谁摸过
开和关每天重复一次
也有半夜被风打开,又合上
他站在一边看着,进出的
是一只猫或老幽灵,守门人
重不过问,他只是放心地把影子
搬到床上睡下,然后
再坐入塌陷的沙发,悄无声息
乡愁史
胶片与美学的流亡,一行诗的
乡愁史,塔可夫斯基的雕刻时光
一毫米的乡土,等于一秒
石头岛屿,古希腊的土地
隔着海和鸥鸟,连接着吾乡
生米街上的一粒米,乏出如玉的光泽
我六十年城里的碗,端起来
就是一粒粒无㗇回返的乡愁
只有在史诗中流亡,带着不熄的烛光
晚餐一再延迟的最后,十二门徒
门外有尚未回家的孩子
还不是最后时候,只要有一个孩子
没有回来,在吾乡,晚餐就不会开始
最后就会延迟,这是乡愁的定律
那么多的阴影,随落日扺达村口
白胡子的神看见了流浪艺人
他吟唱的史诗,满怀乡愁与离恨
你为什么有家不回?流浪者啊
一双脚就是他的家园,土地在一秒内
错过,离心的疼,夜莺的血
呛出他的诗歌,海上的舟楫
漂泊的土地,光芒的石头储存着暗伤
岸上大火风一样收割庄稼
牛羊赶向了天边,再往前赶一点
就离开了泥土,石油的喷泉
开出黑色的钢铁花瓣,星球的流亡
乡愁浩荡,众星在宇宙中因闪逝而璀璨
大地泥土如浪,消解田园和锄柄
昙 花
昙花相对于它所在的开放是慢的
一百年,甚至更长,而我们看来
它只是一瞬,并无限哀婉
可昙花并不觉得它的开放
有什么遗憾,外星人
会怎么看我们,是啊!
外星人的计时方式
也可能跟我们不一样
我们的快,正是他们的慢
县城记
一直以为县城离乡土近
现在发现也远了,它的概念肿胀
已与乡土切割,与大城连为一体
或一个区,那点可怜的
原本城市与县域联接的乡土
早已开发楼盘,游乐场,别墅区
我那可怜的祖籍地,一个村落
也早已不见踪迹,老乡亲
分了几套还建房,无钱装修
闲置着,却不知疲倦挂在嘴上的
炫耀,原先的自留菜地,越来越小
最后几只辣椒和青葱只能生长在
花盆里,田园和故乡被县城扩张
县城又纳入省城的怀里
乡下的亲戚喊你来演一场戏
过桥的花旦掉下了河,捞起一条锦鲤
在戏台活蹦乱跳,穿红戴绿的行头
落了一地,农村医疗保险,养老金
欲羞还藏的娘子,揭开了面纱
我的乡亲隔代喊你,在族谱上
由北向南迁徙,从自然村到乡镇
穿州过府的县城,到省会之市
乡土在县城里是柏油马路
是地下运行地铁的一个站,从一截盲肠
钻出来,全是陌生人和外来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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