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记
　　■ 三泉

　　时间有自己的台阶。

　　我们结伴而行
　　山顶，是我向时间发出的邀请函。

　　“你快，还是赶不上早行的人
　　你慢，照旧拖不住落日的脚步”

　　在龙架山，我用一小时交换山的高度
　　又用三十分钟，把它归还。
 

　　王长征：三泉给时间装上了台阶

　　时间是一个古老又永恒的主题，古往今来的诗人们在感受光阴的飞逝，四季的轮回，生命的短暂。人生易老，物是人非，凭添了多少忧伤与吟哦。

　　诗人三泉把时间写出了新意，他把一个看不见的“虚物”，赋于了“实物”的形态——时间有自己的台阶。他把一这结论写在句首，是诗意的倒叙又是推动续写的悬疑。看标题是登山，一开题就置换了概念，登山的台阶换为时间，登山的过程正是时间发生的过程。人在登山，也在登时间。

　　山顶向时间发出邀请，时间携带着登山人爬向山顶，时间在人的身上也有了性格。人与时间既在合谋又在互争——“你快，还是赶不上早行的人/你慢，照旧拖不住落日的脚步”，该走远的已经追不上，该落去的也依然落去。时间不等人，时间也不由人，人主宰不了时间，人在时间里很无奈。所以人有了“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的喟叹。

　　但诗人又在时间里有所作为，用一个小时交换山的高度，那是爬山的时间;用三十分钟把它归还，那是下山的时间。人类用滴水，用沙漏，用日影，用时钟来计量时间。诗人则用登山来给时间装上了台阶，每一步都是时间的动作，都是诗人与时间在相互丈量。
 

　　王桂林：空间与时间辩证法

　　三泉的这首诗只有短短七行，虽名曰《登山记》，但他并未从叙事出发，描述登山过程中的景物和见闻。而是从第一行“时间有自己的台阶”开始，就旗帜鲜明地确立了全诗的哲学基调，将时间具象化为台阶，将登山这一空间行为转化为时间体验，使整首诗成为探索时间本质的媒介，勾勒出一幅人与时间较量的存在主义图景。在这首诗中，他将空间与时间并置，创造了一个时空交融的隐喻系统。博尔赫斯说，“时间是永远分岔的花园”。三泉则说，时间是“台阶”，是“山的高度”。

　　从通常意义上来说，诗人若想在一首七行的短诗中实现这样一个充满思辨抱负的写作几乎不可能。要么陷入空洞说教的非诗，要么陷入纯粹的格言。但三泉却巧妙从容又极尽克制地使用语言，用断句模拟台阶，用句逗模拟时间，用节奏模拟呼吸，有叙述，有对话，有彻悟，将本诗写得细节真实、血肉饱满。他每一个意象、每一次转折，都暗含着对生命有限性与人类追求永恒的深刻思考。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所使用的“邀请函”和“归还”两个关键词。作为名词的“邀请函”，既表示了人类对时间的礼貌与尊重，承认时间的主体性，又暗含挑战意味，表达了人类可以通过攀登这一行为，主动邀请时间参与自己的生命仪式。而作为动词的“归还”，则表达了诗人对于生命和时间的态度。这种态度体现了中国式的道家智慧：获取后的归还，恰是对自然秩序的尊重，对人类生存意义的超越。
 

　　冯 娜：时间与生命的相互测量

　　诗歌将“登山”和“时间”并置，很容易联想到人在“生命”这座山峰前对时间的感受和觉知。这首诗最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时间并不是线性的流逝，而是“有自己台阶”、能与我“结伴而行”甚至产生“交换”的人格化形象。登山的“快”和“慢”因此被赋予了新的哲学意蕴：它们不是单纯的速度衡量，而是人与时间共处的这场旅程中的不同节奏与体验。快，不是为了追赶或超越;慢也并非怠惰，而是沉浸于时间的质感中体验生命的尺度。诗歌的末尾是登山下山的过程，时间变得可以度量可以交换，这“取”与“还”之间，也是人对存在的一种体认。

　　整首诗结构清晰语词轻盈、简练，却蕴含着深沉的思辨力量。诗人在丈量山高的同时，也丈量出时间与生命存在之间的相互测量。
 

　　杜 鹏：在空间与时间之间

　　一个成熟的诗人，其诗艺成熟的标志往往体现在其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上。从选题上，诗人在这首诗记叙了一件颇为平常的登山过程。这个过程既没有传奇性的事件发生，也不涉及到自然风光的描写。因此，想把这样的主题写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首诗虽然篇幅较短，但是显示出了作者颇为老练的功力。在中国新诗的发展中，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演变就是由古典诗歌里的“循环时间观”演变到现代诗歌里常见的“弥散式的时间观”与“线性的时间观”。在这首诗里，由于“台阶”这个意象，使得它蕴含了一种“线性的时间观”。但是由于对“山的高度”这一个颇具空间感的意象的特殊处理，使得“山的高度”在“交换”和“归还”中具备了一种近似于弥散的效果。最可贵的是，这种弥散的效果又发生在“线性的时间观”当中。正因为如此，这首原本在内容上颇为平凡的诗，由于语言的魔力，而变得颇为耐人寻味。
 

　　杜绿绿：登山只需沉着

　　这是一首关于时间的哲理诗。诗人通过一件日常发生的登山事件，来感慨时间的稳定不变，不为世间人事的转换而动摇。诗人的观点没有隐藏，他在首句便已点明，后面的诗句都是在证明“时间有自己的台阶”。这说明，诗人是一个果断的人，他相信自己的看法是对的。这首诗不是来讨论观点的，而是宣讲他的判断。所以，诗人整首诗非常笃定的语气，短小精悍。他不打算花费太多笔墨，他只想把显而易见的时间真谛记下来，用直白的语言清晰地描述登山只需要沉着缓行，按个人的节奏来即可，因为“你快，还是赶不上早行的人/你慢，照旧拖不住落日的脚步”。此处加了引号，或许是引自与诗人“结伴而行”的友人的口语。当对话出现在诗中，原本平平无奇的口语变得令人深思，这源自诗人对日常语言的敏感和协调能力。
 

　　严雅译：谚语引用的得与失

　　我格外珍视《登山记》中“时间台阶”创造的哲学意象。诗人将抽象的时间具象化为可攀登的实体，这个隐喻，同时打通了物理空间、时间维度和生命体验的三重通道。引用的谚语是构成全诗结构的重要元素，促成“原创+引用+原创”结构特征，这既成为诗骨的支撑，也是危险的软肋。从积极维度看，谚语植入在个人书写中打开了通向集体记忆的窗口，具体登山经验提升为普世人生感悟。

　　从另一个视角看，全诗共七行，谚语占据两行。这种高比例引述带来了两重美学风险:一是创造性转化不足。对比白居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将民间智慧的完全诗化再造，《登山记》的引述作为直接移植，是不是少了一些耐心？再对比张枣的处理智慧:他在《镜中》化用“梅花落满南山”的古典意象时，完全将其溶解于现代语境：“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我更喜欢这种创造性转化带来的奇妙融合。二是主体性被稀释。诗歌将三分之一的篇幅让渡给集体话语，个体独特的登山体验被压缩，这种压缩，致使我们错过了诗人专属的“龙架山经验”，错过了石阶的陡峭、林间的光斑、膝盖的酸疼等具象感知。

　　或许，这种“错过”无不为诗人预留的精神空地？毕竟，“在龙架山，我用一小时交换山的高度/又用三十分钟，把它归还。”这从容回应的温柔与慷慨，值得你我回望。
 

　　赵雪松：时间，诗歌厅堂里的常客

　　时间是诗歌厅堂里的常客，但它的坐姿与在哲学、科学、历史学、逻辑学等等厅堂里很是不同。它拒绝正襟危坐，按部就班。它是流动的、破碎的、飞翔的、似有若无的乃至是传说式的。时间划痕的轻重，在不同的人与物上呈现不同的深度，如雕刻，如微风，如空无。它大如宇宙，小如针眼，所有事物必须在它的引领下穿过这针眼。在诗人三泉的这首诗中，他所着重处理的正是时间经验，或者说是感受时间的经验。这首诗的发生肯定与诗人对山的仰望有关，因为山就是凝固的时间，但它还处在流动中，正如那逶迤的台阶。时间有自己的分寸和面目，它时而像山顶一样向我们发出邀请，又时而冷冰冰地拒绝我们，像那拖不住的夕阳;它时而站在我们的对立面，时而又成为我们自己。它忽高忽低，引诱并嬉耍我们——只有我们苍老的心知道，时间对于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在这首诗里，诗人不谈终极，只谈高度，因为在时间的怀抱里，任何高度都可以用来交换和挪移。在诗人生命被时间雕刻时，正是他的诗从顽石中醒来的时刻，但他不能占有时间，他必须将那诗归还给时间(这是我们古老的诗学)。我们必须顺应时间，因为时间就是万物本身。(曼德尔施塔姆说：我将不向大地归还/我借来的尘土——而我们就是那尘土——时间的尘土)。时间之神容许我们对它的所有想像和理解，我们所有的诗也都生长在时间的应许之地。
 

　　茱 萸：诗中的时空布局与转换

　　三泉说：“时间有自己的台阶。”这是说在诗的起头处。到了第三节，他给诗插入了两行直接引语，犹如为舞台画面播放了一段旁白。说的是什么呢？它说的是，每个人也有自己的人生的台阶，或者说，节奏，要慢慢走、慢慢踩——无须计较于比早行人行得更早，还是在众人散去的落日后犹自夜行。这段插入语，在诗的内部，从众人角度看，是暗示;在跳出诗境的读者看来，却是一种赤裸裸的明示，与第一节(亦是第一行)产生了奇异的参照。至于诗的第二和第四节，正是对诗题的落实，同时巧妙地呼应了第一和第三节直接的和间接的宣谕。第二节说“我们”结伴登山，第四节却独独只剩“我”，复数变单数，发生了什么？发生的其实不过是——时间有自己的台阶，各人有自己的节奏，无论原定结伴多少人登山，最终向时间发出邀请、被时间或任何一种其他刻度记录的，只有“我”的部分。就好比这次登龙架山，诗中的“我”用了一小时上山，用了半小时下山，仅此而已。至于其他人，要么包含在“我”的体验之内，要么只是叙事的陪衬或背景。另外，作者将登山的空间刻度置换成了时间刻度，然后将之当成一种对象或等价物来邀请、交换、归还，不乏新颖之处。
 

　　徐敬亚：好一首【读诗试金诗】

　　前日写了一篇《我们为什么读诗》。非常认真地写。因为读诗是：只比写诗略微小一点点的大事情。那么，我们如何读诗？

　　三泉的《登山记》是一块简洁的【读诗试金石】。这首诗你怎么读，大致能判断你的“直觉值”是多少——中性地说，你是一个理性的人呢还是一个感性的人？你是把脉号准了，还是将人家的好诗给读歪了。

　　理性的人，不会写诗的人，或者说家里摆着一堆哲学书的人，立刻会被“时间有自己的台阶”给镇住了——时间里面有空间呀，时间也有自己的度量呀，时空转换呀……等等。没错——诗人给时间赋予了形状，有点高深。但，对于写诗的人来说，这句诗却实属平平。而且略微有点硬，太结论。你说三泉写出了哲学。你是夸他呢，还是贬他。

　　这首诗最好的，当然是最后两行——无论是哲学还是美学！我用一小时交换山的高度/又用三十分钟把它归还。对这两行麻木无感的，你今后可以少读一些诗了。不但浪费时间的台阶，也浪费诗的发条。

　　一个会读诗、懂欣赏诗的人当然不禁为之击掌。这是时间对于高度的精确比值，这是钟表对于海拔的等价兑换。在我个人的现代诗阅读史中，我还没有读到过如此贴切，如此美妙的“外币兑换汇率”。

　　最好的诗，其实是最难评论的。好就是好，你甚至找不到夸它的切入点。

　　但是，好的读者，好的批评家，可以像使用“监控探头”破案一样，一个路口一个路口地“倒回去”看它的审美形成来路啊——也就是【诗意成因】。这是读诗中一个最值得琢磨的诀窍。无论写诗的，还是评诗的，不进入【诗歌发生学】你就是隔岸观火，就像你不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只是一个劲儿地夸这刀钢口好。

　　其实，这首诗写得很怪、很跳。你仔细想想，给你这样一个美妙的、非常有味道的登山“好想法”——你写写试试。很多人可能会把它写成“爷爷奶奶样”！

　　三泉是高手。他拒绝老老实实叙事。诗跳来跳去，他是在模仿登山的节奏吗：①台阶-②结伴-③对话-④登顶下山。三泉用最漂亮的一句压轴，不但压得沉稳，还把前面的几行压出了谜语的气息。

　　那两行带引号的诗，有人说是谚语，有人说是引文。如我上述议论中夹带的分析，我看：那应该是同伴之间的对话——换种说法，那是诗人本想正式写入诗中的、突发奇想又转而借了别人之口的“补充汇率”。
 

　　鹰 子：是说登山，也是说人生

　　人生就像上山和下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际遇和节奏，重要的是做到内心坦荡去经历这个过程。或快或慢，经历完这个过程是迟早的。

　　一小时爬山，半小时下山，可见龙架山并不算很高的山。“你快，还是赶不上早行的人。你慢，照旧拖不住落日的脚步。”那就不妨按照自己舒服的节奏，这是一种登山的态度，也是面对人生的一种态度。“交换”与“归还”这两个词替代了“上山”与“下山”，这也是通过词语替换，换种说法来带给读者一种别样的阅读体验。

　　这首诗很短，区区数行，符合当下“短诗时代”的阅读需求。用词凝炼讲究，杯水起波澜，用较小的诗歌空间带给读者一种新的感觉。

　　本诗所要表达终归一句话：“时间有自己的台阶，我有自己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