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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粒与星光之间
——论老点(代敦点)诗歌中的生命存在、荒原意识与尘世救赎


  导读:王永健,资深副刊编辑,记者,作家,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新疆作协会员,新疆巴州作协原副主席,兵团第二师作协副主席。

  在新疆兵团阿拉尔市广袤而粗粝的土地上,在塔里木河畔风沙与星光交织的寂静里,诗人老点(代敦点)以其深沉而质朴的笔触,构筑了一个既扎根于现实尘埃,又仰望永恒星空的独特的诗歌世界。老点并非站在高处的吟咏者,而是躬身于生活现场的勘探者,在兵团大地的日常褶皱与个体生命的幽微震颤中,挖掘着存在本身的重量与光亮。老点的诗歌,如同戈壁滩上顽强生长的红柳,根系紧抓贫瘠的沙土,枝叶却指向深邃的苍穹,从而形成他自己的一片绿洲。老点以近乎口语化的朴素语言,将生存的艰辛、灵魂的孤寂、时间的无情以及对存在与意义的不懈追寻,熔铸成一种独特的诗歌晶体——它既有沙粒的粗粝质感,承载着现实的沉重与苍凉;又闪烁着星光的微茫,透露出诗性超越的慰藉与救赎的可能。今天我写这些文字就是旨在深入剖析老点诗歌的核心主题:在宇宙性的荒原意识中确认生命的有限性(沙粒或渺小),在具体而微茫的尘世生活与诗性创造中寻求精神的安顿与救赎(星光或者绿洲)。

存在基石与荒原意识的觉醒

  老点诗歌的底色,是一种清醒而深刻的“荒原意识”。这并非艾略特笔下西方文明的精神废墟,而是根植于中国西北边陲的物理现实与人类普遍生存境遇的思想或哲学洞察。塔克拉玛干的浩瀚沙海,不仅构成了老点诗歌的地理背景,更升华为一个核心的象征体系——“沙粒或生命渺茫”。

  老点诗歌中宇宙坐标下的生命尺度与虚无叩问: 在《沙上书》这首具有奠基性意义的诗中,老点以惊人的坦荡与简洁,将个体的书写置于浩瀚的宇宙时间尺度下进行审视:“脚下的星球也不过是沙丘一座”。这并非简单的物理比拟,而是存在主义式的诗性哲学顿悟——人类引以为傲的文明、个体倾注一生的情感与奋斗,在宇宙的宏大叙事中,脆弱得如同沙上划痕。当诗人“顺手在沙上写下/天/地/人/我”,旋即目睹“风之手/会把它们平平擦过”,这一场景精准地隐喻了海德格尔所揭示的“被抛”状态和“向死而生”的本质。个体的“此在”无论多么用力地刻写“存在”的印记,最终都难以逃脱被时间(风)无情抹平的宿命。《九行歌》将这种体认推向更加具象化的生命终点:“到头来,也会如那无数的众人一样/一阵清风彻吹,便也无有影踪。” 这种对生命有限性与历史湮没感的清醒认知,构成了老点诗歌的沉重基石。它摒弃了宏大叙事的虚妄,迫使读者直面存在的终极荒诞——我们的一切努力,在宇宙的熵增法则面前,似乎都指向两个字虚无。

  老点诗歌中命运的无常与悲悯的平视: 荒原意识不仅指向宏观的宇宙背景,更渗透于个体命运的微观层面。老点擅长在看似平淡的叙述中,骤然揭示命运的无常与人间的悲凉。《冻死了》以冷峻到刺骨的对比,撕开生存的残酷面纱:“这句话/在南方是一种说法/在北方是一种死法”。七个南方打工者“暴毙于新疆阿勒泰的雪野”,这一具体事件被诗人捕捉,其残酷性不在于戏剧化的渲染,而在于它瞬间击穿了地域差异带来的认知屏障,将“冷”从一个抽象概念转化为夺命的现实存在。而“残酷的冷/结成了某个北方人胸口的冻疮”这一意象,更是神来之笔。冻疮是长期低温侵蚀的痕迹,是身体对恶劣环境的痛苦记忆。它成为那七条逝去生命的隐性纪念碑,一种持续存在的、无法言说的隐痛,烙印在幸存者的肉身与心灵上。这种痛,是加缪笔下西西弗斯推石上山时感受到的肌肉酸痛,是荒诞世界中个体承受苦难的具象化表达。老点没有居高临下的同情,只有一种深沉的、建立在共同命运感之上的悲悯平视。《年轮》中那位经历至亲接连离世的老人,“常常会莫名地望天/仿佛那幽远的深处/有他命运的秘密”。这“望天”的姿态,是沉默的诘问,是无力抗拒后的茫然,也是人类面对不可知命运时最原始、最本真的反应。诗人捕捉到这一瞬间,并将其升华为对普遍生存困境的思考和融铸。

  老点诗歌中存在的囚笼与精神的漂泊:对个体存在的有限性,老点有着近乎解剖刀般的审视。《插翅难逃》以极具冲击力的意象,揭示了肉身作为存在容器的根本困境:“大地如此宽博/天空如此高旷/而你所占据的薄薄身躯/竟如此狭窄/如此短浅”。1米65的身高在此并非生理描述,而是一个精妙的隐喻——“牢狱”。这“牢狱”不仅是物理空间的束缚(“不能抵达远方”),更是精神视野的局限(“看不到完整的世界”),甚至指向存在的本体论困境——意识被囚禁于这具短暂、脆弱、充满限制的躯体之中。这种深刻的束缚感,引发了强烈的精神漂泊意识。《数星星》正是这种漂泊感的精神星图。诗人从一颗孤独如泪滴的星星数起,依次数过亲人(儿女、爱妻、父母、兄弟姐妹)、逝去的祖先,进而扩展到家园、地域、国度、山川、广漠、大海、动植物乃至万物。这看似不断扩张的计数过程,实则是精神试图锚定自身、寻找归属的悲壮努力。然而,“在星星的群落里迷失”的结局宣告了这种努力的徒劳。最终,诗人领悟到“每颗星星都是你流浪的码头/那里闪耀着人类古老的乡愁”。“流浪的码头”这一矛盾意象,精准地捕捉了现代人(尤其是漂泊异乡者)的精神困境:看似有无数的停靠点(家园、地域、情感),却无一能提供永恒的归宿,每一次停泊都只是漫长流浪中的短暂歇息。这“人类古老的乡愁”,不再是具体地理意义上的怀旧,而是对精神家园、对存在意义本身的永恒追寻,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乡愁。
 

救赎的星光所呈现出的诗性对抗

  面对存在的荒凉底色与沉重的荒原意识,老点并未沉沦于彻底的虚无或绝望。他的诗歌在确认了沙粒的宿命后,更执着地在尘世的尘埃中寻找并擦亮救赎的星光。这种救赎并非来自缥缈的天国或抽象的教义,而是深深植根于日常生活的肌理、具体生命的温度以及诗性创造其本身的力量。

  老点诗歌中卑微事物的神圣化与日常生活的深度开掘:老点的诗歌救赎首先体现在他对平凡事物、微小生命的凝视与赋魅上。他拥有一种近乎神秘的能力,能从最不起眼的角落发现神性的微光。《寒夜见菊》中,“痴心的小子”在严霜中守护着不合时宜盛开的菊花。这菊花不再是普通的观赏植物,而是化身为“挑起寒夜的灯盏”,其“黄花朵朵亦如金钥匙闪烁”。寒夜象征生存的严酷与孤寂,菊花则成为对抗寒冷与黑暗的生命意志的象征。那“金钥匙”的意象尤为关键,它暗示着这微小的生命之火具有开启某种奥秘、带来希望的潜能。诗人对菊的呵护(“痴心”)与菊对诗人的回馈(“送你”),构成了一种超越主客体的、充满温情的生命互动。《无花果树》则更进一步,将人的情感深度灌注于植物,使其成为记忆与情感的载体。邻居乌斯曼在雪天“抱出儿子盖过的新毛毯/将它裹了又缠”,这个充满仪式感的动作,饱含着对逝去亲人的无尽思念和对生命延续的渴望。无花果树因这深沉的情感而不再是单纯的植物,“无花果发甜的夏天”与“儿子去世的往年”在时间中重叠,果实的甜蜜中渗透着悲伤的盐分。里尔克在《给青年诗人的信》中强调:“诗并非如人们所想的只是情感,而是经验。”老点正是以其全部的生命经验去拥抱这些卑微之物,使它们摆脱了日常的遮蔽状态,被“去蔽”而焕发出本真的光辉,成为照亮存在深渊的“星光”。

  老点诗歌中对抗虚无的方舟与灵魂的安顿: 在诸多救赎路径中,写作本身对老点而言,具有近乎神圣的意义。他把诗歌创作视为对抗时间流逝、消解存在荒诞、安顿漂泊灵魂最有力的武器。组诗《我写作》宛如一部浓缩的诗人精神自传和创作宣言。开篇即直陈核心:“我写作,是为了让这身体的魔鬼和心里的天使共饮同歌”。这句诗揭示了写作作为一种内在整合的力量——它调和了肉身的欲望、局限(魔鬼)与精神的超越性追求(天使),使之在诗性的熔炉中达成一种动态的、充满张力的和谐。这呼应了佩索阿“写下就是永恒”的信念,也暗合了司马迁“藏之名山,传之其人”的寄托。诗人进而宣称:“我写作,是为了在身后留下一串足迹/即使被风沙掩埋/也证明我曾在这片土地上走过哭过笑过爱过”。这足迹,正是对《沙上书》中被风抹去字迹的积极回应——是明知痕迹终将湮灭,却依然坚持刻写的悲壮勇气,是以短暂对抗永恒、以有限创造不朽的英雄主义。写作更是灵魂的栖居之所:“我写作,是为了给流离的心一个家/一个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家”。在充满不确定性的荒原上,诗人用“微温的方块字”(《在月亮》)为自己,也为读者筑起一座精神的堡垒。这“家”并非物理空间,而是由语言构建的意义世界,一个可以安放“浇薄的肉身,茫茫不安的心”的所在。写作行为本身,成为穿越虚无的方舟,是西西弗斯推动巨石时内心确认自身存在的方式。

  老点诗歌中诗意的还乡与创造的神性:超越日常理性的“醉”与“梦”,在老点诗学中被赋予了特殊的救赎价值。《醉与梦》一诗点明:“唯有醉与梦能带我们回家/回到童年那棵皂角树下”。这里的“家”与写作构建的“家”相通,指向精神的原乡,一种未被世俗污染的本真状态。童年、皂角树象征着纯真、想象力和与自然的亲密联结。而“醉”与“梦”,代表着从功利性、工具化的理性思维中暂时抽离,进入一种更自由、更具创造性的意识状态。诗人在这种状态下,“用泥盆泥碗泥鸡泥狗/扮演着锅碗瓢盆鸡鸭狗”,这种看似幼稚的扮演,恰恰是诗性创造的隐喻——赋予无生命之物以灵性,在想象中重构世界。这一过程本身闪烁着“神性”的光芒。正如《夜读但丁〈神曲〉》中的顿悟:“一旦我了悟命运的游戏/就会使丑石开出花来/也能把苦胆当作美味的果实”。这并非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而是诗性智慧的体现。它揭示了诗歌作为“点金术”的本质——通过语言的转化力量,将现实的粗粝(丑石)、生命的苦涩(苦胆),升华为具有审美价值和超越意义的意象(花、美味的果实)。这种转化,正是诗人在荒原上进行的精神救赎实践,它不改变外部现实的残酷,却能改变心灵感知现实、承受现实的方式,在存在的苦酒中酿出诗意的甘醇。

诗性哲学中的沙粒与星光的启示

  老点的诗歌世界,本质上是一个“沙粒”与“星光”不断对话、诗性哲学辩证运动的场域。沙粒代表存在的根基——它的有限性、偶然性、荒诞性、沉重性;星光则象征救赎的可能——在卑微中的发现、在苦难中的温情、在书写中的永恒、在创造中的超越。两者并非割裂,而是相互依存、相互映照。

  老点诗歌中沙粒是星光的背景色: 没有对存在荒凉底色(沙粒)的深刻体认,那些从平凡生活中升起的救赎微光(星光)便失去了其震撼人心的力量。正是死亡的阴影(《在月亮》中“死亡只是回家”的平静叙述)使得生命之火(寒夜的菊)显得如此珍贵;正是漂泊的无依(《数星星》)使得家园的想象如此温暖;正是存在的囚笼感(《插翅难逃》)使得诗性飞翔(醉与梦)如此动人。

  老点诗歌中星光是沙粒的照亮者: 微茫的星光虽然无法彻底驱散荒原的黑暗,却能刺破虚无,为在沙粒中跋涉的生命提供方向、温暖和意义感。乌斯曼对无花果树的呵护,使冰冷的死亡记忆获得了生命的温度(星光温暖了悲伤的沙粒);诗人对写作的执着,使注定被抹去的足迹获得了瞬间的永恒(星光定格了消逝的沙痕);对一朵菊、一颗星的凝视,使个体从存在的囚笼中短暂抽离,与更广阔的存在紧紧相连(星光拓展了狭窄的牢狱)。
 

尘世之上的永恒篝火

  在新疆兵团阿拉尔的风沙与星空下,老点以其沉静而坚韧的书写,完成了一场在当代诗歌中独具深度的精神跋涉。他无畏地踏入存在的荒原,细致地描绘沙粒的粗粝与命运的严酷,将生命的有限性、荒诞性以及精神的漂泊感刻画得入木三分。然而,他的沉静而坚韧之处更在于,他拒绝沉沦于彻底的黑暗。他俯身于尘土,在卑微的日常、具体的情感和不懈的诗性创造中,敏锐地捕捉并擦亮了那些救赎的“星光”——一朵寒夜中倔强的红柳花承载着生命意志,一棵被诗意包裹的石榴树凝结着超越生死的深情,一行行“微温的方块字”筑起对抗虚无的堡垒,“醉与梦”的翅膀引领精神返回本真的家园。老点的诗歌,就像他在《在月亮》中描绘的那轮明月,以其“母亲和少女的神奇”,映照着人间的苦难与温情。他最终在阿拉尔的尘土之上,为我们点燃了一簇不灭的篝火。这篝火,由沙粒的沉重作为基础,由星光的微茫作为火焰,持续地燃烧在生存的荒原之上。它不足以融化整个沙漠,却足以温暖靠近它的每一个孤独旅人,老点诗歌提示我们:即使在最荒凉的存在境遇中,通过深度的凝视、真挚的情感投入和诗性的创造,人类依然可以在尘世的尘埃里,寻获安顿灵魂的微光,确认生命在浩瀚宇宙中那份独特而坚韧的价值。这簇篝火的光芒,不仅照亮了塔里木河畔的黄昏,也足以烛照所有在存在之谜前沉思的心灵,成为我们穿越生命荒原时一份朴素而深邃的精神慰藉与力量源泉。

写于2025年12月1日库尔勒

简介
王永健,资深副刊编辑,记者,作家,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兵团作家协会会员,《铁门关文艺》《绿洲法苑》《党建论坛》《二师传媒》原主编,融媒体《西部作家》《文学楼兰》《西天山》总编辑。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等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绿洲》《农民日报》《新疆日报》《兵团日报》等刊物。散文专著《向里向外的风》被兵团纳入“金戈壁”文学丛书,作为向党的十八大、兵团成立六十周年献礼的社科成果。在中国作家网、中国诗歌网、中国青年作家网开辟有专栏,在《人民日报》副刊刊出的散文《库尔勒的桥》,被自治区教委定为中学语文课外必读篇目。小说、诗剧、散文等作品曾获多种奖项。著有长篇小说《红崖》,诗集《我的另一个我》。现居库尔勒。
责任编辑: 西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