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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旧体诗
——《夕吟集:三养斋诗稿》自序


  导读:作者是个唐诗学者,少时写新诗,不惑改散文诗,知天命后耽于旧体诗。这是他的首部旧体诗集,即将由河北人民出版社付梓。此“自序”分四部分,简述其耽于旧体之缘由,也谈其诗观与诗美学。

  我向以“诗的人”自期,而未以“诗人”自命。盖一生读研教评,未尝稍辍,亦偶有诗作,新诗旧诗与散文诗兼涉。近十余年来,尤热衷推敲平仄,效颦古贤,学步旧体诗耳。
 

  一、缘何亦耽于旧体诗

  我之学做旧体诗,乃为裨补治诗之专业也。

  行近知天命之年,始调入高校授业,兼治唐诗,尤邃研摩诘之学。所研涉及篇什,多为不落言筌、不涉理路而妙义深邈者,若能会心深悟,已属不易;欲探骊得珠,得窥摩诘诗之禅道心,殊为难得。缪钺先生曰:“评论古人诗词者,如不能自作,则无从识悉其中甘苦,亦难以探索古人作品之深情远旨,精心妙诣。曹子建所谓,‘尽有南威之荣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者也。”(《迦陵论诗丛稿·题记》)缪钺先生极重“自作”,以为研究者须先有“南威之荣”,复得“龙泉之利”,方可中肯诠解诗之工拙美恶,此乃切肤之言,得珠之论,对当下学者现状亦具针砭意义。王水照先生尝言:“钱钟书那一代是从研读大量的原典入手的,相比之下,我们则有些‘先天不足’。从面对文献的身份而言,他们既作为一个研究者,也是一位鉴赏者,又是一位古典诗词的创造者,这三种身份是合一的。”所谓“三身合一”之说,核心在知行相契之躬行。昔之研治唐诗之硕儒,鲜有不擅“自作”之辈。窃以为,治古诗者,非必尽擅古体诗创作;然若能亲操笔翰,而于研治之事则裨益良多也。

  故而,若无“自作”之躬行与造诣,终为治古诗者之学养阙失。自涉旧体,我对唐诗之解读亦渐异于以往,愈重文本“细读”,沉潜涵咏而含英咀华,更多关注诗之切题取意、撷象设境之妙,乃于起承转合、措辞遣句之上多所留心,敏于鉴赏,易得“理解之同情”,进而将理性之知解与情性之感发以互为考察与映照,循迹探心,而时见胜义也。

  简而言之,我之学做旧体诗,虽缘起诸端,究其要者,是为“下水”实践之需也。
 

  二,缘何诗多纪行酬答

  出于应酬,乃我学作旧体诗之又一要因也。

  忝为教授,侧身学界,交游者渐多学术鸿儒、骚坛雅士,其间不乏雅擅旧体诗之士。每遇雅集宴谈、赠答往还之际,辄逢场作戏,随缘附和,聊作酬唱应答之什,以通情愫、以增友谊。诚如宇文所安《盛唐诗》中所言:唐诗于唐朝,“很少被看成是一门独立的‘艺术’,而主要被当作一种社交实践。”诗歌关系,亦即人际关系。彼时文人墨客,或宴集赋兴,或临别赠言,或遥寄相思,诗之所及,无非人情世故。夫若王维者,素耽静境,雅好闭关。其性如孤云出岫,不恋尘嚣;心似寒潭映月,难容俗扰。其存诗凡四百篇中,尤半数酬唱赠答之什。唐诗既为当时交游之纪实,亦为后世考镜之凭据。今人学作旧体诗,其“应酬”之功能,焉可或缺?

  诗之应酬,实为时代风烟之实录,亦人际往还之津梁。我素寡交游,接触面窄,日常活动之所涉,不外授业、赴会、采风三端。故而,生活多与诗融:或纪行涉远,或研学论道,或赴会宴集,或嘤鸣求友。盖诗于我而言,非独寄情抒怀之具,更兼社交沟通之媒。故此编中“应酬”之作居多,亦势所必然矣。

  夕吟一集,虽为应酬,然所作亦乃肺腑真情之自然流露,个我心曲之隐秘私言。较之于新诗,旧体诗极具“私人性”色彩,乃自写性质的文学体式。刘熙载有言:“《诗》,自乐是一种,‘衡门之下’是也。自励是一种,‘坎坎伐檀兮’是也。自伤是一种,‘出自北门’是也。自誉自嘲是一种,‘简兮简兮’是也。自警是一种,‘抑抑威仪’是也。”(《艺概·诗概》)昔人制诗,不外自乐自励、自伤自警、自誉自嘲。斯数端者,涵盖旧体诗之“纪实”“酬答”之本质。

  故而,拙作浅吟,多以纪实为宗、应酬为用,自不违缘情体物之古训矣。
 

  三、缘何但做七言律绝

  夕吟一集,但收七绝七律二体,我亦只做此二体,是乃我旧体诗创作观之反映。

  刘孝绰曰:“属文之体,鲜能周备”(《昭明太子集序》)。因此,“人各有能有不能,固不必一一求全矣”;“人各有能有不能,固不必事事第一也”(《四库全书总目》)。“唐人诗无论大家名家,不能诸体兼善,如少陵绝句,少唱叹之音”(《唐诗别裁集·凡例》)。纵使诗圣杜甫,也短于七绝;即便诗仙李白,也绌于七律。“盛唐长五言绝,不长七言绝者,孟浩然也。长七言绝,不长五言绝者,高达夫也”(《诗薮·内编》)。就古律而言,“韦应物古诗胜律诗,李德裕、武元衡律诗胜古诗”(《临汉隐居诗话》)。常人臻于一体,已非易事;才擅李杜者,亦难“周备”诸体。故而,我惟务实,潜心专攻一二体矣。

  若论旧体诗创作之要,七绝实为入门首选之径。王夫之于《姜斋诗话》中直言:“自唐以后,不能作七言绝句,直是不当作诗。”七绝体式精悍,辞约旨丰,于片言只语中蕴千回百转之思,在起承转合中藏天地宇宙之大。为诗者必备锻炼、凝聚之功,尤重灵光捕捉,以刹那间之情感爆发力而臻于审美极致。而七律庄重典雅,骈俪正大,既要对仗工整,又要使事用典,讲究起承转合之章法。许学夷论七律曰:“初唐气格甚胜,而机未圆活;大历过于流婉,而气格顿衰;盛唐浑圆活泼,而气象风格自在,此所以为诣极也。”(《诗源辩体》卷十七)故为诗者,需统筹全局,于既定法度框架内展现艺术自由,以奇正相生的美学意识,而实现变化灵动与规整匀称之平衡美。胡震亨《唐音癸签》曰:“诗自风雅颂以降,一变有离骚,再变为西汉五言诗,三变有歌行杂体,四变为唐之律诗。诗至唐,体大备矣。”唐人虽诸体兼擅,然近体中之律绝,实为唐诗正宗嫡脉与主流,亦乃唐诗研究之要津。故我之学步旧体,唯专七绝七律而已。

  然律绝虽长于缘情言志,而短于铺陈叙事,是以每以组诗为体,且冠之以小序,冀补其叙事之阙也。
 

  四、缘何一发而不可收

  我之为文,虽非臻“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境,亦属“为人性僻耽佳句”之类。自涉旧体,深契文字淬炼之癖习,推敲之过程,既为精粹文辞、周密思致之途,复得静心养性之助也。

  由是益发潜心耽溺此体,譬若善饮者而耽于醇醪,以为新诗、散文诗不过瘾也。

  或有学者以为:“旧体诗作为一种社会化的诗歌行为,再怎么热闹,其创造性也是有限的”。“旧体诗无论怎么活跃,但其审美创造性远远不及当下的优秀新诗”。(刘川鄂:《新世纪“旧体诗词热”的冷思考》)诚不敢苟同也。持此论者,若非唯见“老干体”等非文学之肤廓篇什,即为无躬行之实践、更无登堂入室之体验者也。诚然,旧体诗与新诗,皆有良莠杂陈之弊、佳作难觅之憾,然旧体诗之生命力不可限量,其创造力亦不可小觑矣。当下旧体诗未趋式微,反益焕新,自文学边缘重返诗坛中枢,新旧二体遂成双峰并峙、二水分流之局。

  我虽得觅门而入,似亦窥堂奥之妙,而有此应酬诸什之编,非为趋时逐热,亦非炫才邀名,洵以应事济用、自遣幽怀耳。

  潘德舆《养一斋诗话》曰:“诗最争意格。词气富健矣,格不清高,可作而不可示人;格调清高矣,意不精深,可示人而不可传远。”拙诗难“争意格”,故而,一直未敢结集“示人”。十年前,著名书家胡抗美先生尝为题签书名,壮行勉励,然蹉跎至今,始腼然结集付梓;更未敢请序于何永康先生(自注:南师大文学院原院长,江苏省红楼梦研究会原会长,有旧体诗集《咏康集》《康小集》等。十年前先生鼓励我出书,允我为序,今先生年岁已高,不敢惊动,亦不便另请他序),遂自为序言矣。

  有诗自勉云:

  老来诸好渐皆休,深宅遂成平仄囚。
  语不惊人聊遣兴,赋难胜意尽赊羞。
  且随摩诘耽禅寂,遂逐少陵歌壮游。
  世相纷繁何足道,只将素志付春秋。

乙巳初春初稿-秋冬之季修改

简介
王志清:南通大学文学教授,中国王维研究会副会长,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顾问等,已在商务印书馆等境内外出版社出书20余部,在光明日报等报刊发文200余篇,学术代表作《纵横论王维》《坐看云起:王维的三十二相》等。散文诗创作与研究,起步于1990年,自诩“票友”,若即若离,不离不弃:1990年发表《当代散文诗之审美观照》,旋即为人大复印资料全文复印;1996年出版散文诗集《生命场景》、散文诗理论集《心智场景》(2007年获“中国当代优秀散文诗理论集”);2004年出版散文诗与诗歌合集《心如古铜》(2005年获“首届徐霞客旅游文学·诗歌一等奖”);2013年出版《散文诗美学》;散文诗创作散见于《诗刊》《中国诗歌》《散文诗》等报刊;评论耿林莽、柯蓝、谢克强等作家的文章发表于《光明日报》《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曾为孙重贵、秦兆基、罗长江、王猛仁等作家以及散文诗专辑与选本序书。
责任编辑: 西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