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出生于鸦雀坪,与婆家井湾里,仅有一江之隔。江是资江,那澄碧清澈的江水,浩浩荡荡地从远处流来,又向着更远处流去,不舍昼夜,万古如斯的样子。
我四岁那年,母亲就离开了人世,父亲只得把我们哥兄姐弟四人从江南小镇送回老家井湾里。我的童年是在祖母身边度过的。祖母28岁起就守寡。想是婆家的亲情失落得太早的缘故吧,她总是隔三隔五地就要回娘家鸦雀坪一趟的。我是祖母拖的尾巴,祖母回娘家鸦雀坪去,我也就跟着去。从家里出发,走弯弯曲曲不到半里的田间小路,过一座双拱石板桥,然后再沿江边的纤道走百余步,便到乘船过渡的野渡了。说是野渡,又并不是无人舟自横的那一种。渡船是有一个老倌子看管的。但不收过渡人的钱,他的衣食,是由邻村的人们所供给。却是我的祖母,她每每领着我过渡一次,就硬要塞给那位渡船老倌子一点么子礼物以表示谢意。从家里出来过渡时,祖母的怀里就总是揣着两个鸡蛋,船刚靠岸,她就招呼我先下船,自己则从怀里掏出鸡蛋来放在船头的舱板上,并且喊应那渡船老倌子一声:“这两个蛋,炒一碗菜咽饭吃罢!”没等那渡船老倌子反应过来,我同祖母就已离船一箭远了,倘是祖母从娘家乘船过渡回井湾里去,留给渡船老倌的谢礼就总会是舅妈她们打发给我和祖母的熟花
生及油炸红茹片之类无疑了。
祖母是从来就不愿欠下任何人的人情债的。
这就注定了我那28岁起就守寡的祖母,比一般意义上的寡妇所承受的生活负荷要沉重得多了。是祖母一手把我父亲拉扯大的,供父亲读书、学医,不知吃尽了人间多少苦头。虽然曾祖父也给祖母分得了同其他兄弟一样多的田地,但请人耕种、收割,一日三餐茶水和饭食,全都是由祖母一双手来应酬。而我想,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生活琐事上的负荷,对于我祖母这样一位年纪轻轻就开始守着空房的妇道人家来说,也许还根本就够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苦难吧。祖母裹着一双小脚从那个社会走来,走进我的印象中,早就已经是一位干瘦的老婆婆了,而且脊背也微微地有一些驼。
我们是1961年初夏回到老家井湾里的。祖母的身边一口气多添了四张嘴巴,使她最感到为难的自然是填饱肚子的口粮无疑了。常常挂在她嘴边的一句口头禅是:“饭伢儿,米鸡崽。”意思说这二者都是不能饿着的。然而,那年月,又正值国家最困难的时期,况且祖母又是老态龙钟的一个妇道人家,既不能开荒地种杂粮,又不能去用苦力挣钱换米,惟一可做的是把自家的那几分自留地侍弄好,将晒场边的一溜空地翻过来种上南瓜和芋头。也许有一些事情是不应该提及的:我们家的堂屋中,有一副古老的石磨,附近的几户人家,经常相就着这副石磨磨粉子。一地一风俗,凡是来我们家磨粉子的人,总是会剩一些垫磨米粉在磨盘里的。那叫做“余粮”,是一种农人最朴实的象征。然而,每一回待人家端着磨好的米粉走后,祖母就赶紧把堂屋门关上,将剩在磨盘里的粉子清扫出来,为我们和成米糊充饥呢。只是,祖母每回做这种事时,都总是慌慌张张的,像个小偷。这完全是为了我们哥兄姐弟,祖母才忍辱做下了这类丢自己人格的事情。
父亲是知道这一切的。为了减轻祖母的负担,两年后,他给我们找了一个后妈。然而好心没有得到好报,后妈来了,祖母的日子却更加难挨了,用祖母自己的话说:“我成了个磨轴,两头都受压。”这得要从后妈的背景说开去。后妈是江南小镇的居民,在镇办纸厂当工人,吃国家粮食,领国家工资,虽然中年死了丈夫,但她带着一个养女度日子还是很轻松的。父亲续了她后,嘴皮都磨薄了,才把她动员到老家井湾里来。平心而论,后妈确实是亏了,丢了城镇户口和工作,到这么个有儿有女的家里为人后妈,图的是什么呢?祖母是个软心肠的人,就凭这一点,她也愿意凡事让后妈几分。
后妈初来乡下时,祖母怕她城里人吃不惯拌红茹米的杂粮饭,就总是诚心诚意地为她开“分食”。每每把大米煮滚时,就给后妈捞出一碗开花的饭坯子来,待红茹米放进锅中和大米煮一会儿,再滤尽米汤,然后将杂粮饭搅拌成堆,才把给后妈捞出来的饭坯子盖在一角。那时,我和弟弟还很年幼,看着后妈吃的是白花花的大米饭,就吵着哭着也要吃。这就使祖母为难了,为了防止不愉快的事发生,每每在家里人吃饭的时候,祖母就总是会借故拉扯着我和弟弟到外面闲逛一阵子。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和弟弟忽前忽后地捕捉着草丛里的小蚂蚱,倒也是很惬意的,但又毕竟只惬意了一会儿,过不久,肚子就饿了,身子也乏了,于是吵着闹着要回家去吃饭。这时,祖母转身望了望家中,未见我姐姐出来招手,就知道后妈还没有把饭吃完,情急中,祖母又会变着法子安定我们,说:“听祖母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祖母出生于书香门第,虽然她自己没有进过学堂,在那种文化氛围十足的家庭环境中,耳濡目染,却也能讲出很多故事来那是一定的,但我们还从未听祖母讲过故事呢,情绪一下就高涨了,拍着手满口应道:“嗬,祖母讲故事给我们听罗!”祖母就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音,当真就为我们讲起了故事来,她说: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年天旱,整整一个夏天没见下雨,河流断水了,土地龟裂了,山坡上的草木也全都成了干柴,村子里的人们实在无法度日子了。忽然在一个夜晚,村子里有一个小男孩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胡白须的老者向他走来,并且告诉他:“村口的小河边有一块黑色石头,里面压着玉皇传令下雨的玉旨,只要把那块石头挪开,老龙王就会洒下大雨……”停了片刻,那老者又慎重地补充着说:“但是,谁要是把那块石头挪开了,谁就不能再说话了……”老者飘然远去时,小男孩就从梦中醒过来了。但他没有犹豫和迟疑,爬起床就去挪那块石头……
听着这类优美的故事和传说,我们一点也不觉得饥饿了,多么希望自己就是那个小男孩啊!虽然那小男孩不能再说话了,却留下了这优美的故事和传说动人心魄。
记忆中,慈祥的祖母也对我们动过一次肝火。
是1965年的事。那时,我已上学堂念二年级,弟弟也启蒙了。是一个星期天吧,邻村一户人家养的一只老花猫蹿到了我们家的房梁上,正俯身张耳在捕捉鼠辈们的动静呢,我和弟弟见了,忍不住要演一个恶作剧,便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边追赶着老花猫,边唆使着我们家的大黄狗去吠。猫是敏捷的,跳这跳那,但它却终于未逃脱我和弟弟用竹竿的追击,慌慌张张间,就摔在堂中的地面上了……待祖母闻声赶来,老花猫已经丧身在大黄狗的利齿间……
“不可教化,不可教化呀!”祖母气得浑身哆嗦,随手就捡起一根柴棍向我和弟弟打过来,我们被吓得呆了,兄弟俩都紧闭着眼睛,准备受皮肉之苦,然而,过了好一阵,柴棍却并未落到我们身上来,睁眼一看,祖母高高扬起的手正僵在半空呢……她终于没有打我们,而是“啪”地一声把手中的柴棍折断了,并且噙着纵横的老泪说:“可千万别造这样的孽了,人是有良心的,怎么能随便伤害一条性命呢……”
我们无言以对,心里难过极了。
祖母就是这么一个人。一辈子善良、勤劳、忍让,处处显示出东方女性的本质。但是,她却离开人世许多年了。离开了许多年……
惟有澄碧清澈的资水,浩浩荡荡地从远处流来,又向着更远处流去,不舍昼夜,万古如斯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