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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在跨桥与跨年之际
——诗集《我不能握住风》创作谈


  导读:本文以《詩,在跨越之間》為題原載2020年第1期《世界華文文學論壇》。



摘要:

  当有超越语言的诗句从心底迸出,或平白如话的一行行诗句组合在一起突然呈现出妙不可言的诗意世界,那一刻,有种身心解放的超脱,现实生活里的烦恼、悲哀、无解,瞬间会得以解脱,由此获得一种现实主义之上的喜悦。这种创作过程的惊喜,给予一个诗人的幸福感是他人无法体会的,与演员明星从舞台上由掌声喝彩所表达的认同赞扬中获得的幸福喜悦是完全不同的,这颇有点类似性高潮的体验。

  

关键词:

  渐近线;跨越;内省;疼痛;边际化;在地经验;意象;超越语言

  

  整理编辑自己诗作的过程,不仅仅是梳理甄选作品,也是回顾总结自己的创作经验与心路历程。于是,我把通常作为一本书的附加说明和感谢文字,当作了我的诗歌创作的分析总结认真地写来,也当作一篇诗美学的论述与呈现,包括创作心境与诗意灵感的产生。

  

  1.

  

  如果从我写第一首诗算起,那要追溯到十二、三岁升初中时。那时写大字报是放学后的功课,记得有个同学为了争得写大字报第一名,总是把横格折得特别宽,如此每份大字报就要比别人多出好几张纸,写大字报的张数也就迅速遥遥领先。记得第一次看她在折得极宽的白纸上飞快地写完一张又一张时,我从小被母亲教导的节约观念瞬间颠覆了。不过我并未向这位机智可爱的同学学习,因为那时我更多的心思是偷偷地在自己的小横格本上写诗。而这些诗并不像大字报那样为了公诸于世,我只是给自己看。这或许可以看作一个诗人早期的内省和独白吧。

  若从那时算起,我的诗歌书写历史起点真是不算晚呢,而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才开始出第一本诗集,这让我悲喜交集地感觉到有点铁树开花的意思。

  

  

  早餐后,我给自己泡了壶龙井,茶叶在点着烛火的透明玻璃茶具里舒展的样子是诗意的,让我很想安静下来写点文字。刚写了个开头,女儿在楼下叫我快换衣服,要陪她去上钢琴课了。

  女儿的钢琴课是计划外临时加出来的。我这一生不知有多少临时加出来的事情打断了原本的进程?但生命却不会因为加出来的事情而多出来点时间。我脑海里瞬息闪过以往生活中一个个插曲的片段,这本诗集里的许多篇章,也是生命进程中时而“加出来”的偶然和拐入岔道的意外。而写诗,往往是因了人生旅程中的意外而激发出一种超越一贯超越庸常的情绪。

  

  从我家驾车前往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简称UBC),需穿过温哥华市中心,而狮门大桥是绕不过的。凡来温哥华的游客必定会来观赏这座桥,如同到旧金山一定会去看金门大桥一样。每每从桥这头到那头的跨越,总是令我的心有一份莫名的触动。这是目前世界上最长的悬索桥之一,包括引道部分全长达5890英尺。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座桥,而是从桥上望去的大海,即使躺在卧室里也能饱览海景,但在这顶桥上经过时看到的海,却更能直抵心扉。这份直抵心扉的感动,并非是因为波浪汹涌,恰恰相反是一望无际的平静。

  早上,薄雾笼罩着海面,我从车窗里像往常一样每每过桥就会情不自禁地把头转向窗外。因为不用自己驾车,便有足够的心情和眼神凝望着海面、远山和云。无论过桥之前是什么心情,一看到近在眼前的太平洋海面,心上的皱褶仿佛就被一只巨大的手抚摸着而舒展开来,至少有那么片刻,灵魂远离尘世的喧嚣归于宁静。语言的、种族的、政治的、文化的隔阂、交集,以及当下与记忆、现实与历史、异乡与故土的矛盾、纠葛等等,都不复存在了,也暂且忘却了自己曾是一个从故乡来到别处、而故乡又成为我的别处的天涯浪子。

  海面安详如沉睡中的大草原,没有一丝风摇曳花草,只有那细细的微浪闪着绸缎般的光泽,像是大海均匀的呼吸。总是有几艘长长的条状的货轮停泊在远处,或许也在行进中,但真是看不出任何动静,船身的铁锈红令雾霭下的铅灰色的海面像没有边框的巨幅油画的远景处的几点亮色,画面因这几点铁锈红变得立体生动。那远山和远山头顶上横渡的云在无极的两端,逶迤绵延……

  

  小时候在苏州老家的小桥流水旁无数次望着小河上空一陇蓝天,对天外的世界充满想象,但终究想不出个具体,脑海里只是没有边际的无限。走过了半个地球,如今在西半球定居了十六年以后,童年想象中的“无限”似乎到了中年以后就有了不时被触碰到的“尽头”,每当遭遇这种触碰,心里便生出一份难言的悲伤。

  车子还没过完桥,薄雾退去,像大屏幕突然提升了亮度,眼前景色如撕去了一层薄膜,瞬间让我目光在海面、远山、云的三层平行界面上一一越过,远山顶上的积雪与横渡的云浑然一体,难解难分。每每在车上驶过狮门大桥时,我都情不自禁地想:故乡、童年、一切过往的人情世故都在山与云的那一边吧,可是永远没有阶梯可以让我翻越过去到达那里了啊。

  有一个可能的途径,也唯有这一个途径,那就是诗。

  

  2.

  

  最近看到一个新锐线上国际文学杂志《渐近线》(《AsymptoteJournal》),英译90多种语言的文学作品,这个翻译文学网站借用了一个有趣的数学术语“渐近线”,颇能够传达文学作品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的翻译具有无线接近的可能性,但永远不能完全重合到零的特质。

  由此想到诗歌作为人心的翻译,不也是一种“渐近线”吗?诗歌,作为语言艺术的最高形式,其实就是一种心灵的翻译。比起小说、散文等任何其他语言艺术,毫无疑问,诗是最贴近作者内心世界,也应该最容易直抵读者心灵。一个真性情的诗人,他/她的诗可能比诗人在生活日常里当面说出的话语更能真实地呈现出内心的复杂、隐秘、斑驳。但也往往令他们困扰于内心与语言表述之间的距离与差异。落到纸面上或敲到电脑屏幕上的诗句,相对于自己的所思所想所喜所悲总是力不从心,就像渐近线,无限接近却永远不能相交到一点。常常是内心里所想表达的写成诗句时总有点走样,有时走样到与初心竟背道而驰,真是恼恨自己为语言所困囿,而不能针针见血,字字刻骨,句句雷霆。

  当然,写诗的过程中也不乏有这样的狂喜:偶尔写出来的句子有灵魂出窍的闪电霹雳,那字与字、词与词、句与句之间构建的关系所形成的诗意及其蕴藏其间的内涵,竟然出乎意料地走在自己思想的远方,而那些意象仿佛神助般的奇妙组合更是以丰富多义的画面呈现出自我内心世界的隐秘与日常层面的不可言说。所谓“神来之笔”吧。而这神来之笔的语言必定超越语言,这时才会听到唯有诗才能谛听到的寂静的世界。日本当代最有影响的诗人谷川俊太郎曾在《如果语言》这首诗中写道:“还是沉默为好/如果语言/不向超越语言的东西/奉献自己……”。(1)当有超越语言的诗句从心底迸出,或平白如话的一行行诗句组合在一起突然呈现出妙不可言的诗意世界,那一刻,有种身心解放的超脱,现实生活里的烦恼、悲哀、无解,瞬间会得以解脱,由此获得一种现实主义之上的喜悦。这种创作过程的惊喜,给予一个诗人的幸福感是他人无法体会的,与演员明星从舞台上由掌声喝彩所表达的认同赞扬中获得的幸福喜悦是完全不同的,这颇有点类似性高潮的体验。所以,我认为诗人的第一时间的喜悦本质上是自我的,远离公众世界的。

  诗,更多时候是诗人对自己内心的倾诉。现代诗相较于古典诗词更具有书写内心和灵魂世界的施展空间,现代人内心的隐秘、复杂、斑驳,和现代社会生活的急速、忙碌、喧嚣,早已不是古典诗词的格律和规则所能负荷。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人所写的“古典诗词”,积极的意义上在于传承一种文学样式,作为装饰性的审美意义远大于实际的表达意义。古典诗词无非是写景、抒情、状物、言志,但心理描述常常阙如,即使有也是止于浅层的情绪传递。诗人出身的散文家刘荒田先生在《曲尽幽微——宇秀短诗欣赏》一文中开篇直言:“中国的新诗的历史不足一个世纪,和古典诗歌比有许多不如,但有一样,我以为是旧体诗难以企及的,那就是:呈现人性幽微处,更加透彻,到位。高手如李清照,写荡秋千的少女的憨态,也只到表层:‘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衣走。依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而心理活动阙如。加拿大女诗人宇秀的短诗,具深入致密的穿透力,在表现海外女性移民的生存状态与心理活动方面,笔力特别酣畅。”(2)

  古人生活的农业文明时代可谓声声慢,正如木心的诗《从前慢》所描绘的“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那时人一生所获得的信息量恐怕抵不过现代人一天就能获得的。自然现代人的心理和情感的错综复杂是古人无法想象的。而这种心理空间、感情世界的复杂多变、诡异错综,也正好成为新诗的用武之地。台湾当代小说家张大春说:散文说的是清醒的话,而诗歌说的是醉话。而在我,想清楚的时候就写散文,想不清楚就写诗。但无论是张大春说的“醉话”,还是我的“想不清楚就写诗”,与当下诗歌江湖上的胡诌绝无共鸣,而强调的是诗以其独有的语言表述方式来释放情绪、表达难以言传的心理活动的特质,即使古诗中有“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这样力透纸背的诗句,也不过是外化和物化了的一种情绪,可谓浓烈,但依然还是单纯的,而不像现代新诗善用多种意象构筑多重语义,横看成岭侧成峰,其构筑的关系里蕴含和隐喻的意义也可有此一时彼一时的多样解读。

  

  3.

  

  这部诗集里收录的最早一首诗写于17岁大学一年级时,最后一首我写“后记”的时候尚未知道会是哪一首呢。事实上,现在出版的诗集里收入的最后一首,是在当时编排的目录之外的未知数。整部诗集经过多次出版审核,删删减减,但作品的时间跨度仍几乎占去生命中全部主干,这让我想到本帮菜里有一道“红烧肚当“,用的是青鱼去头去尾中间最饱满的一部分来制作的菜肴。可惜我生命岁月的“肚当”却基本上离开了诗歌创作与阅读,甚至完全脱离了文学。我的诗歌写作也就在八十年代的少年、青年时期和人过中年的2014年秋季以后三四年,这本诗集收入的也就是这生命岁月两头的部分作品,主要是近年的,却是近十七年移民生活的积淀。

  在2014年秋恢复写作之前的人间烟火里,我几乎没有想到我还会重新写诗。出国前许多年忙碌于新闻、影视、时尚、以及爱情的热闹与诱惑;出国后,忙于婚姻、生育、求学、谋生的压力与紧迫,真是气喘吁吁,风尘仆仆,那里还有诗的灵感和雅兴?作为一个加拿大移民,我被迫上交了一个中国上海居民的身份证,当我在上海公安局注销让无数中国老百姓为之羡慕的上海居民户口那一刻,我就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都说诗是青春年少的激情,你如何在中年以后诗兴大发?写诗对于许多人可能是一种情趣生活,一种高雅的爱好。然而对于我,绝不是锦上添花的风雅,闲来无事的消遣。

  洛夫先生曾说:诗是对残酷生活的报复。他早年从军,不知觉中背井离乡,漂泊于孤岛,从此与家乡亲人阻隔。他年轻时就经历了战争、生离死别,被称为“炮弹炸出来的诗人”,这些反映到他的诗里从一开始就在探究追寻生命、时间、宇宙的奥义,他说自己的诗写的是生活的负面,是把伤口撕开来给你看。可见诗人的作品风格或冷或暖或苦或甜或明或暗,首先并非是诗人技巧所致,而是生命的情势之命定。我在移民之后的中年困顿中写下的这些诗,可以说是我在生活的压抑、现实的逼仄、情感的困顿、文化的乡愁中的一次次反抗。正如著名文化批评家朱大可的推荐语所说:“作为置身于英语世界的华文诗人,宇秀的诗作是边际化语言困境中的一种反抗,它们以混杂着批判、谐谑和抒情的独特风格,向我们传递出语言孤岛里的跨文化声音。”(3)

  

  车子跨过狮门大桥,穿过温哥华市中心向西区继续行驶。女儿把手机里下载的萧邦《g小调第一叙事曲》(BalladeNo1ingminorOp.23—Choppin)通过蓝牙弥漫到整个车厢里。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是和女儿一起观看波兰斯基根据波兰犹太钢琴家维拉德斯娄·斯普尔曼(WladyslawSzpilman)撰写的回忆录而拍摄的电影《钢琴家》(ThePianist)。这首曲子在影片中的出现,像钉子一样钉在了我的心上。

  此曲是萧邦作品中充满强烈爱国主义激情、极富戏剧性张力的一曲悲伤而激动人心的史诗。这首乐曲中悲愤伤痛的低音、痉挛式的紧张节奏、滚滚雷鸣的音流,令人惊颤中依然不失萧邦作品一以贯之的美感与抒情性,当然这美感与抒情都蕴含着深刻的伤痛,人们把萧邦誉为“钢琴诗人”,可见蕴含伤痛的美与抒情是人们公认的诗之特性,没有国界的分别,没有种族藩篱,充满忧伤的美与抒情,在所有善良的心灵上皆无需翻译而能共鸣。前年陪女儿去法国参加音乐节演出,在巴黎逗留数日。女儿说她到巴黎唯一想看的就是萧邦。于是在巴黎市内的拉雪兹公墓找到了肖邦的墓地,拜谒、留影。离开时,女儿说:这个萧邦墓里只有他的身体,他的心在华沙。我要去华沙看他!

  我是知道这段史实的,但我不想提及,太伤感了!萧邦生前,因波兰爆发战争被迫移居巴黎,至死未能回到祖国,他的作品里的伤痛有着浓浓的乡愁。所以根据他的遗愿,他的心脏被装在一个翁里被带回华沙,被存封在一座教堂的石柱里。后来萧邦的好友带了一罐波兰的泥土撒在萧邦在巴黎的墓地上,让他安眠。在等候这本诗集终审的时候,我恰好在华沙。我站在圣十字大教堂那根安放着萧邦心脏的石柱前,仿佛感受到钢琴诗人的心跳心痛。

  古往今来的艺术家、诗人创作的动人作品总是和艺术家本人的情感伤痛密不可分的,而这种个人的情感之所以得到共鸣又总是和故乡和民族感情息息相关。我的诗情,不能不说是被一种跨越激活了。这跨文化、跨语境的腾挪迁徙,远离母语和故土的边际化生存境遇,要么使人可能就此失落、消弭,要么是一场自我刷新,重建,而后者一定相伴着在文化和故土情怀上的伤痛与纠结。我在《故乡》(4)中写道:

  

  故乡从来没在故乡里

  你的名字来自远离,在于浪迹

  在够不到你的地方能够触摸到的你

  是一截从祖父门前掘出的

  支撑着异国他乡咖啡桌的根艺

  尽管已被扭曲,我却一眼认出你

  那剥了皮的身体

  

  4.

  

  青春年少的冲动和激情早已是往事如风,在中年以后再度回归诗歌究竟是人生一种失败还是一种重生?我不止一次扪心自问。

  在我整整十年如“文君当垆”为米折腰的日子里,每天盯着生意盯着销售,时而为盈利喜悦,时而又为亏损焦虑,似乎活着就为了收进来的钱和付出去的钱。每当顾客盈门疯狂地忙过了一天,在夜深人静时,我内心便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痛和虚无感。在生存与生活之间挣扎着,我痛苦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似乎只剩下了生存,而不是生活!餐厅作为一个社会窗口,给了我阅人无数的经验,也每天面临着文化、种族、司法、社交等来自各方面的挑战与困扰,许多的人物、故事,真是小说的鲜活材料,可是我没有能够安静坐下来的完整的时间。而得不到畅快表达的拥堵形成了心头的郁结,于是在时间的碎片上,这些郁结一一化成了诗句,生命的幽暗里闪出了光亮。也由此使得我在非汉语语境的英文世界里进行在地经验的诗意书写,有了真切的果实。

  当一个人双脚陷入泥沼,心也陷入了泥沼,诗就远离了。倘若一个人双脚陷入泥沼,心却仰望着星空,诗就在他/她的身上。首都师大教授、女性文学研究专家王红旗指出:“从女性的主体生命感知出发,以独特的‘骇人的想象力’,超越现实的生存困境,把‘疼痛’的经验碎片转化为向生命原本与初心回归的精神动力。诗人在‘不同而合’的俯仰天地之间,表达出济世理想,传达出一种超越疼痛、精神自救的温暖”(5)我不敢自诩自己有多少“济世理想”,但至少诗歌的写作成为我精神自救的通道。

  在我一系列以餐厅题材的诗意书写中便是泥沼与星空的对立统一。我在《我忙着绿花菜的绿西红柿的红》(6)这首诗中写道:

  

  ……

  在不知菜价也无需了解尿片的时候

  我常常像哈姆雷特

  延宕在夜空之下思考是生还是死

  此刻,我就只顾忙着

  绿花菜的绿西红柿的红

  却怎么也挡不住日子跟着绿花菜泛黄

  跟着西红柿溃疡

  偶尔激动的事情像菠菜一样没有常性

  转眼就流出腐烂的汁液

  所有的新鲜不过是另一种说法的时间

  ……

  

  诗评家孙晓娅指出:“尤为难得的是,她的想象已经跳脱本土或西方的局囿,生发于世俗细节,却如鲲鹏游弋,没有疆界。”(7)出版社在本诗集的推广语中这样说:“在世俗细节与东西文化多重围维度之间从容游刃……”(8)上海师大副教授王小平在《跨文化语境中的诗意与哲思》中指出:“对诗人来说,‘自由精神'并不是凌空蹈虚、脱离现实的存在。相反,宇秀的‘虚',是建立在极为具体的‘实’之上。这里的‘实',指的是构成诗人创作资源的生活实感经验,包括诗人的感官生活体验以及在跨文化空间流动中生成的丰富交错的时空心理体验,构成了独树一帜的‘痛感经验’书写。"(9)这些评论家们以各自不同的话语,其实都在言说一件事,就是当下诗人如何处理创作资源的实感与诗意的想象关系。

  

  聂鲁达说:”诗人的生活必然在他的诗歌中得到反映,这是艺术的规律,也是人生的一条规律。”(10)泰戈尔有一句话好像是跟聂鲁达约定好了的你说上句我说下句,泰翁说:“如果一位诗人不走进他们的生活,他的诗歌的篮子里装的全是无用的假货。”(11)对此,我要感激生活,至少让我的诗歌篮子里有了实实在在的货色,但也令我对虚假、空洞、庸俗更加难以容忍。我意识到我的诗不会是风花雪夜里的牧歌,也不会是酒足饭饱后的锦上添花;现实中走投无路时,我在诗里找到生命的出路;生活里敲不开门时,我在诗里坐拥大千世界。如果说诗人是一种天才的话,我则更愿意相信诗人对于天地万物、人间万象、特别是人类的不幸世间的不公具有超出常人的敏锐和悲悯之心,而这并非出自道德、伦理、法律等社会教化,而是源自良心。我感激缪斯女神垂顾我,赐予我一颗诗人的良心,让我在生活的重负和精神的痛苦中依然没有熄灭诗意的火种,并从中获得喜悦与力量。希腊诗人奥德修斯埃利蒂斯(OdysseusElytis,1911~1996)曾说:”我认为诗歌是充满革命力量的纯洁之源,我的使命就是要诱导这种力量,来反对我良心上所不能接受的世界。”(12)而诗人的这颗良心在审视外部世界的时候更多的是在内省精神世界,并不断地自我清算与批判着。

  

  5.

  

  整理这部跨越时空的诗稿的过程,其实也是对自我的精神世界旅程的一次驻足回首、审视、清理,批判,一场自我的鞭策。我没有按照写作的时间顺序来编排,也没有以通常的主题分类来编辑,而是以大自然时节的变化将诗作分为春夏秋冬四卷,每卷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内容与这一季节相关的诗作,二是在这一季节里的创作。无论岁月蹉跎,无论年华流逝,春夏秋冬周而复始的大自然循环,在岁岁年年花不同的诗人心里一再触动着悲欢离合、存在与虚无的生命主题和有关人与人类的终极思考。我发现即使在不同年代不同年龄段,而在同一季节的诗情、诗思、诗意却有着一种气韵上的关联与契合,诗人的心灵与大自然之间有一种怎样私密的暗语在季节转换之间彼此呼应啊?当然,这是诗评家和文学理论家们的课题了。而我在疏离了诗歌许多年重返缪斯女神身边,一如“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旅人在自身与环境彼此陌生中,我看到了不一样的星空,那么多星星闪烁得我脊柱颤栗,同时地上也似乎撒满了貌似星星的玻璃碎片,令我这个赤足惯了的人一时不知该选一双怎样的鞋子,恍若一个不曾进过专业训练班的孩子旁若无人地边走边唱。有幸的是我并未有“二十亿光年的孤独”便听到了一些掌声……

  

  在此要特别感谢当代华语诗坛泰斗洛夫先生,他以前辈诗人奖掖晚辈的坦诚与厚爱,为本书题写书名,并写了热情真挚的推荐语(13)——

  “用她自己独特的语言,通过诗歌她向一切谎言和陈腐思想宣战。意象是她最有力的翅膀,载着她,也载着读者遨游于一个接一个的崭新世界。

  在她近作《雨中急驰》中,我们看到如此极诡的意象:‘风夹着雨/把行进中的车窗削成一把把/湿淋淋的快刀/追杀路人’。让人惊悸,也让人沉思。

  她就是宇秀,一个具有骇人想象力的女诗人。”

  

  洛老给我的诗作的评价其实正是他自己七十年诗歌创作的实践总结,而放在我的身上实在是一份厚重的爱和莫大的鞭策。在我所提供给他的五个书名中,洛老为我定夺了“我不能握住风”。这是我的一首短诗中的半句,我猜想是不是洛老《因为风的缘故》享誉诗坛,对风特别钟情?但是洛老这样解释他帮我决定的书名:一本诗集的书名,一是要大家都好懂;二是要简短,精炼;三是要有诗味,有意象,画面感。

  不幸的是,这部诗集的出版速度终于没有赶上“诗魔”羽化登仙的脚步,在得知洛夫先生病重以后,我一直祈祷风不要把火熄灭,而渺小的我终究不能握住风……

  作为与洛夫先生一起创办台湾诗坛最著名的诗歌刊物《创世纪》三驾马车之一的痖弦先生,他与我多次电话和见面的交谈,赐予我许多教诲,和关于诗人和诗歌创作的启迪。由衷地感谢他发现并肯定拙作再一次印证了他以往诗论的两个观点;雌雄同体说和人格论。“有两点在以往我的诗论里谈过的,在宇秀的作品里找到了新的印证:一是,天才都是无性的。其人其作具有雌雄同体的特质。宇秀的创作有这个特质。二是,天才的创作都是偏执的,往极致上走,就算“中庸”也中到极致,于是就有了人格。宇秀的作品是有人格的。”(14)

  

  我还要感谢各位著名作家、诗人、评论家、翻译家为拙作所撰写的真诚的推荐语和富有鼓励性的评语。感谢许多网络上、微信平台里一直关注支持我的、见面和不曾见面的读者朋友们。

  还有一位不能不提的幕后推手。2017年夏天他在温哥华见我时,郑重地要求我将零散的诗作汇编成册,并设定于2018年11月第三届海外华文文学上海论坛举行之前出版。若没有他的敦促,恐怕我还不会有出版的紧迫感以及投入行动的执行力。他就是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拓荒者之一、上海复旦大学著名教授陆士清先生。感谢他担当了这部诗集的“催生婆”。

  最后我必须感谢将我推荐给广西师大出版社的诗评家陈祖君先生,虽然我们仅有短短的一面之缘。感谢“诗想者”的责编刘春先生,他以诗人和图书策划人的双重经验和智慧给我提供了宝贵的专业性意见。还有具体操作的编辑们,使我散落在各处的零散诗作得以集合起来成为一处值得翻阅的”风景“。

  

  6.

  

  女儿临时加出来的钢琴课结束了。返家途中再经过狮门大桥时已是午后,慵懒的日光照在海面上,削弱了清晨海面上沉静安详的力量,海面像镜子一样反射出大片刺眼的光亮,让我感觉有点茫然和不安。而岁末年初的辞旧迎新也总是让我加倍的不安。

  这是温哥华2017年末倒数第二天,国内跨年的热潮至少在手机显示屏上瞬间潮水般漫过太平洋,直达每一个打开手机打开微信的海外华人的手掌。新年祝福持续刷屏,挪威女歌手Sissel演唱的《再见》以平静而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嘹亮在互联网无线上空,回响在全球每一个角落。在女歌手安详、醇厚、舒展的歌声里,我心中的祈祷和眼泪一起汩汩流淌着跨过2017,进入2018!于是就有了本诗集的压卷之作《我祈祷,至少在今夜》(15)——

  

  ……

  没有争吵没有哭闹

  没有枪声没有风暴没有怒涛

  

  壁炉里的火细细耳语,哔哔剝剥

  窗外飞舞的雪绒花轻轻地,轻轻飘落

  

  我以诗集的压卷之作的结尾诗句结束了为自己诗集所作的《后记》,记得当时写到这里时间已进入了新年的凌晨,窗外一片寂静,而我内心却轰轰作响。在空间和时间进入某一跨越的节点,诗,就在新旧的缝隙里生出。

    

  (1)田原《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9月1日第1版。

  (2)刘荒田《曲尽幽微——宇秀短诗欣赏》,载《华文文学》2016年第3期。

  (3)宇秀《我不能握住风》第199页,广西师大出版社2018年10月1日

  (4)宇秀《我不能握住风》第64页,广西师大出版社2018年10月1日

  (5)王红旗《〈我不能握住风〉:心灵疼痛与济世理想的追问》,载《中国妇女报》2019年1月29日第6版

  (6)宇秀《我不能握住风》第45页,广西师大出版社2018年10月1日

  (7)宇秀《我不能握住风》第199页,广西师大出版社2018年10月1日

  (8)《广西师大新书书讯》,广西师大出版社微信平台2018年10月

  https://mp.weixin.qq.com/s/jDmkA559aCFfWXun8pEixQ

  (9)王小平《跨文化语境中的诗意与哲思》,载《文学报》书评版2019年2月28日

  (10)(11)(12)《爱诗人比恨诗人更舒服/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诗人论诗》,搜狐>文化>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1月26日http://www.sohu.com/a/219049985_394566

  (13)宇秀《我不能握住风》目录前内页,广西师大出版社2018年10月1日

  (14)宇秀《我不能握住风》第197页,广西师大出版社2018年10月1日

  (15)宇秀《我不能握住风》第184页,广西师大出版社2018年10月1日

简介
宇秀(Yu Xiu),祖籍蘇州,現居溫哥華。《南方週末》(中国)、《高度》&《她鄉》週刊(加拿大)專欄作者。文學、電影雙學歷。有散文集《一個上海女人的下午茶》、《一個上海女人的溫哥華》盛行坊間。2018年相繼在中国大陆和台北出版詩集《我不能握住風》、《忙红忙绿》等。部分作品被收入60余種文集。曾獲“中国电视奖”、中国广电部和中国广播影视学会报道奖、评论奖、CCTV少儿电视展播奖、“阳光下的风” 报告文学奖、「2018年十佳詩集」奖、《2018年十佳华语詩集》奖、台湾13届叶红女性诗歌奖、2019年海外華文著述獎、第40届旺旺•时报文学奖新诗首奖、2019年度「十佳華語詩人」稱號等。
责任编辑: 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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