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满目凄凉地翻出一张照片

不孝子孙在忏悔

我们的生活被长眠的人忆起 

 

 

树林寂静，枯叶脱落

长出新芽的树枝还在舞动

风雨的钟摆停了，时间还在

模糊了亲人之间的面容

而我的怀念像墓碑上烤瓷的照片永不褪色

我带来满壶的酒

你依然每次只喝小小的一杯

其实脸红是借口，却无法再接过我递过的酒杯

岁月，已不能连接两个世界的残缺

今晚你再不用担心我们摸黑回家

而我回家，照样会被你周围的夜黑笼罩 

 

 

少年沉醉于梦乡，他反向攀登

追赶远去亲人的影子

整个世界是他用脚捅翻的被子

松弛地蜷缩一角，悄然滑向夜的深渊

茅屋泄漏银线如瀑，那是外婆花白的发

或爱抚的手，为他擦拭梦涎

在夜的暗室，月色的显影液

定格她童话般慈祥的面容

她没有走远，在另一个房间

像燃油的灯盏，照耀针线盒、米缸

以及留有指痕温度的每一细节

他梦见她又炒了一碗鸡蛋饭

粗瓷碗盛满稻草燃烧的气息

一个空腹归来的饱嗝，沉落一颗牵挂的心

那辆古旧的纺车，抽离她生命的丝丝缕缕

辘轳转动童谣的唱针，扬起光阴的飞絮

清风这把无形的扫帚不停的清扫

却总也扫不净

飘落的灰尘和刻在青石板上的月光 

 

   ——悼父亲

 

五月的人群骤雨中沉浮

一截燃烧的枯柴被雨水浇灭

从根到梢的火焰

化作我无法挽留的泪水

一个人的一生

在许多仰视的瞬间逗留

 

为我千百次送行的路口

五月的雨中，我向你作最后道别

雨水浸泡的苦楝

流淌苦涩的汁水

支撑不住乡村低矮的高度

 

匐伏雨水中一垄垄麦子

只有在割倒之后

才有人回望生长的艰辛

你萎缩的一张脸

如飘然落地的黄叶

静静地记录阳光的笑语

和我们幸福的旧情节

 

安魂曲是否真正能使

一颗勤于操劳的心平息

墓地的草尖淅沥淌水

这凄厉的低语

匆匆生者已无法倾听

走好，父亲！请在儿子闲暇的梦中

告诉我你一生缄默的秘密 

 

 

偶然回乡

坐在泥土做成的灶前

看母亲用水缸的水淘米

聆听瓦罐内米粥的低诉

儿时的岁月在记忆底层浮现

已做父亲的我

再次被弥漫母爱的火光映红

 

燃烧的稻草是自家田地所长

新熟的大米是自家汗水浇灌

此刻，炊烟在黄昏的村庄袅袅上升

俭朴的民谣在火苗中跳动

瓦罐煲粥的清香

唤起好久已没有了的食欲

给纵酒麻木的胃以抚慰的温存

飘泊尘世的心灵

独享这份宁静

 

倏忽间想起陶渊明

欲辩忘言的同时

有母亲朴素的话语在耳边叮咛 

 

  

一座又一座

紧挨着过往和将来的岁月

芳草萋萋

一年又一年

 

我爱过的人

流连的场景：

婴儿衔着母爱的乳头入眠

故乡的草色在蟋蟀声中变黄

而一江不可挽回的流水 正缓缓向东

……所有记住的

都不在我身边

 

总有一天

我会带着一份孤独

带着放不下的负累

把自己交还时间

 

一岁一枯荣啊

蹦跳的蚱蜢

被仅有的这个夏天

死死挽留 

 

 

苦楝紫色的花开

蛛网滤过雨丝和春天

捕捉到闯入初夏的第一批蝴蝶

 

六月，苦楝的种籽纷纷落下

谁持长竿，脚踩长凳

在季节的叶丛探头探脑

并以自制的弹弓

射击童话中的飞鸟

 

当铅云压来，苦楝支撑着旷野的高度

闪电舞着金钩

构成亲人苍凉岁月的背景

 

在乡村，被伐倒的苦楝遍地

邻居的伯父，在乡间做了三十年的木匠

只会打制一些简单的农具

当铁钉一次次锲入苦楝的内心

笨拙的手日显衰老，颤抖于我们围坐的桌面

雪天的火炉旁，他重复一些陈年旧事

苦楝的枯枝炸裂

火舌在舔那苦涩的汁水

 

如今我的生活繁花似锦

找不到一株孤独的苦楝

只是在电闪雷鸣的花园

再次看清天幕与大地的距离

而故乡上空的苦楝

枝杈仍在繁茂生长 

 

 

也许我不必过早地寻觅

命运半径的圆心

地图册纷乱迷眼

我只倾情地在你的名字上反复涂圈

 

试图从废弃的弹壳翻拣子弹

找回最初的激情

青春树已慢慢摇落树上的金币

离家的路千千万

回家的路仅一条

那些河流改道，哪一条消逝的小溪

蜿蜒成一个人额头的皱纹，传递至褶皱的内心

 

风从不同的方向吹我

像一个白发的老人喊我沉睡的乳名

独对那口老井的深喉，我搜肠刮肚

掏空自己，也打不起一滴水来

我祈望下一场雨，和着尘土

把我染上脚气的双脚涂满稀泥

 

落日这枚线团愈滚愈大

不断从游子的光阴里抽丝

在我的眼前，落日这枚硕大的哑弹

不会瞬间爆炸

却时刻威胁着

一个流浪者思乡的情绪

 

　　张文捷，本名张文杰，男，六十年代出生于湖北仙桃。中国注册会计师，高级会计师，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新乡愁”诗歌代表诗人。中诗网第二届（2017-2018）签约作家。诗作散见于《诗刊》《星星》《诗选刊》《中国新诗》《诗歌月刊》《诗林》《中国诗歌》《国家诗歌地理》《诗神》《绿风》《西湖》《飞天》《雨花》等海内外刊物及“美国诗天空”等网络媒体。获第二届“梦.乌镇”诗歌大赛二等奖、2016年网络时代诗歌奖金奖等多种全国诗歌大赛奖。入选《中国年度优秀诗歌2016年卷》《2016年中国网络诗歌精选》等多种选本。中篇小说《青春水鸟》被誉为原生态文学代表作品。著有诗集《谁比我拥有更多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