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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六章)


  导读:桂兴华,上海文广影视集团国家一级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外散文诗学会副主席,中国散文诗研究会副会长,上海师范大学、上海电影艺术学院、上海电视大学兼职教授。桂兴华诗歌艺术中心理事长。

叛逆者彭湃
  
  彭湃生于海丰县龙津河东面的海城镇。
  今天,两旁的树叶都绿得发亮。小车的四蹄都染着花香。
  美景和许多、许多年前的故事,一路往后退。镜头里:你豪华的祖宗、你朴素的本性,都被招展的花群虚化了。
  我的怀念,却把你聚焦成一颗能引爆一连串思考的火种。
  
  是的,腥风早已飘过去,血雨也早已被擦干。怒涛平息。
  那种夜色中紧张召开的会议,唯有在广场上铜铸的雕塑群里才能找到。
  时隔这么多年,路过这里的我,还是在你凝固的眼神前深深地遗憾。
  这遗憾,刺刀般割过我的心尖:当年,层层危机中的那一线希望,怎么就没能把已经被毒打得手和腿都骨折的你救出?!
  忠诚的身边,必定暗缠着叛变。你被一位白氏秘书出卖了。
  
  枫林桥一带。押送你的囚车马上就要到了!
  最后的机会,从皮箱里抽出了一批崭新的德国造20响驳壳枪。但偏偏这些枪身上的黄油,竟没有来得及擦去!
  要命啊:子弹无法上膛!我们,怎么向露出凶相的叛变射击?!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辆囚车,在四周荷枪实弹的保护下,缓缓从历史的身边驶过去了,驶过去了。
  叛徒的阴谋得逞了。
  那年4月,背后伸来的那双手,却在上海扳动了手枪。魔影占领了江畔的一幢幢高楼。《大浪淘沙》里的觉醒者,被那场叛变突然袭击了!
  多少天真被缴,多少真诚被杀!
  此刻,红队员们,只得在严密的警戒线里,无奈地默念着你的名字。
  你倒在龙华塔下,年仅33岁。
  而建于海陆丰的中国最早的苏维埃政权,就是在你手中诞生的。
  
  今天,我看到了你在狱中用左手写给党中央的那份遗书。
  我记下了那位少女导游的述说:她一听奶奶讲你的故事,就会掉眼泪。
  可不,现在,我的笔杆里涌出来的,也是一滴滴泪。但泪的分量,毕竟太轻。一个被叛徒出卖的真心英雄,竟被涂上了"叛徒"的罪名!
  你的全家儿孙,竟被新的暴徒们追杀!被你解放的那些歌喉,那个时候怎么无言了?
  已经死去的你,被整成活的“叛徒”!
  那真是个真假完全颠倒的年代。假的在到处打“假”。真英雄的后代竟被拖来拖去地批斗!连你那位干干净净的母亲,也被以“地主婆”之罪一把揪出。
  红场,被粗暴地刷成了一片残黄!谁在叛变?……
  
  今天,就让我在你家东侧书声朗朗的“得趣书室”里,在真正组成中国红的这一抹颜色里:温习温习厚重吧!
  你成了本阶级的叛逆者。
  你的表白,就是首先焚烧了自家拥有的那么多叠佃户的地契。
  广场上的熊熊火光,映照出你那张大地主之子,不!农民之子年轻的脸。
  一张叛逆者光荣的脸。
  你的叛变,把自己拥有的千亩良田全部分给了穷苦。再多的金银,也抵不上你叛变的价值!敢于对财富叛变,需付出多大的勇气。
  另外一些叛变,恰恰为了谋取或者保住自己的财富。
  而你,这位“少爷”赤着脚与遍地挥舞的镰刀们,一起走进了昨天的诬陷与今日的丰碑!
  你激动的每一根乌发,至今还舞动着豪情。
  你的叛逆之路,每时每刻是一本读不完的书。
  在我一阵阵泪的热潮中:真正的叛逆者,是一条永远不会沉没的船……
  
  
板仓的女儿再也不颤动了
  
  1930年11月14日清晨,杨开慧在长沙浏阳门外英勇就义,年仅29岁。
  板仓。
  青黛色的珠影山和飘峰山下,平江如镜。老农的牛还在鞭的敦促下,踩着潮潮的泥。塘水幽幽。田里的红花草开得正盛。青松拥抱着翠竹。
  你的故居、生平业绩陈列馆的路边,文静清秀的棉花坡前,撒开了许多摊位。入夜,湘阴两县的交界处,蛙声一片……
  你留在识字岭上年轻的最后之声,是“砍头只像风吹过!”吗?……
  
  板仓:梦见你还是在父亲身边。听师生们纵谈国事、批评时政。
  板仓:梦见你还是岳云中学的第一批女生,打破了湖南历来男女分校的传统。你是全校第一个、也是唯一剪成短发的女生。
  板仓:梦见你还在严酷的白色恐怖中,联络着,执教着,组织着,领导着。用好学对抗着禁锢。用奋发飞扬着青春。
  板仓:梦见你还在一勾残月下,在北京的法源寺与毛泽东一起为父亲守灵。眼中对流着多少心思?
  
  板仓。你倒下的那一刻,怎么这样惨烈?
  你在家中被逮捕。
  一位贤妻良母,被抽皮鞭、被扎竹签、被踩杠子,被反复折磨。
  敌人又诱逼你与丈夫公开脱离关系。你说“死不足惜。”军阀下令开枪。
  你中弹后,并没有当场身亡。两只手在地上抓出了两个深深的洞。
  下午,刽子手又向你补了一枪。
  于是,你的手,再也不颤动了。一边脚推摇篮,一边为毛泽东誊抄和整理文稿的手,再也不颤动了。“秋收起义”后,为毛泽东做衣服和鞋子的手,再也不颤动了。
  
  板仓。满天飘洒着《蝶恋花》一词。万里长空皆是倾盆的花之雨。吴刚和嫦娥都请你观赏:这片田园上空的烟花燃放。
  你是其中怒放的一束。
  但你灿烂得太短、太短!
  你还挂念着朔风中的丈夫:“足疾可否痊,寒衣是否备。孤眠谁爱护,是否亦清苦”。
  你啊你!“汽笛一声肠已断”。“开慧之死,百身莫赎!”
  板仓啊……
  
古田:寒冬里的播种
  
  1929年12月28日至29日,红四军第九次党的代表大会在福建上杭县古田村召开。会上,毛泽东作政治报告,朱德作军事报告,陈毅传达中央九月来信。大会选举毛泽东为前委书记。
  
  大雪纷纷在说:还没到春耕的季节。
  你却调控了气温:两天的会议,不是犁开了厚厚的冰层?
  你那么憔悴,就是因为你极有爆破力的思想在寻求播种。
  这是势必燎原的星星之火啊!
  
  田,是中国的根本。
  中国这支红色的军队,离不开田。
  枪杆子如果不是从农田扎根,然后逐步包围城市,井冈山下的路,怎么延伸到一座座村庄、一把把稻谷、一枚枚吐露幻觉的绿叶,和一所又一所的曙光小学!
  有了一锨锨、一镐镐开出的田,才有了这一双双茁壮的脚!
  每一个“石榴开花心里红”的战士,都是一颗储存的种子。
  所谓解放,不就是为了让漫山遍野的梦乡都能扬花吐香?
  政治和军事的全部内容,有时被“千年苦水一口吐”的农田一言道破。
  农田越是荒僻,就越容易编入本是“泥腿子”的前委书记最要紧的事业!
  
  梅花山南麓。
  古田村的田,体积等于1929年强劲的风乘以一杆枪的高。
  不理解也罢,拒绝也罢,反对也罢,仇视也罢。
  寒气逼人。你硬是在协成店满是皱纹的木屋里,用单芯煤油灯的微光映照出一页崭新的党史!
  这是一封信。
  一封伴着破铁锅里几乎熄灭的炭火,在长夜里急就的信。
  收信人仅仅是一个怀疑者吗?……
  
  你即使从农田走出,还是把眼前的稿纸当成了整修过的农田。
  虽然是寒冬,但你稠密的农田里,麦秆依然一茎又一茎,油菜花还是一朵又一朵。
  昂着头,汇成了《采桑子》词牌里的艳黄一片。
  像红军战士挺拔着。摇曳着。张扬着。
  不知有多少亩,无边无涯。尽情招展自己的新军装。
  满眼就这么一种丰收的颜色。
  “红军来了穷人笑,铁树开花结鲜桃”歌谣里那种特有的颜色……
  
  从古而来的田啊,插过一期期脆弱的秧苗,也倒过一版版狂雨中的稻穗。
  如今,印出了新一张“毛委员和朱军长,骑哩红马来看伢”的红军战报,在廖家祠堂,在穷人自己部队的保卫下预告着喜悦。
  看,鲜嫩的战地黄花正一行行、一行行与一杆杆青松翠柏连接。
  收割者,将是旗帜上的那把镰刀。
  
“南京路上好八连”的那辆自行车
  
  “好八连”的事迹展览馆里,陈列着当年巡视岗哨的一辆旧自行车。
  
  迎着怪腔怪调;
  你透视着这个曾经没有早晨的不夜城。
  并没有开着吉普车,也没有骑着摩托车。
  巡逻兵的眼神,对身边无声无息的蜕变,特别警惕!
  
  即使扑面的风是香的,你,也没有晕,没有醉。
  今天,你静静地伫立在这里。
  你没有一刻,倒在那些闪着另一种色彩的门口!
  
  你那颗永远在赶路的心啊,是第三个车轮,转动着纪律和注意。
  使我们的许许多多车,不得不在十字路口深思……
  
再看《智取威虎山》
  
  那几页林海雪原,已经被我翻烂。
  西皮流水里的那几场北国风光,已经被我唱热。
  连看了八场,我还是珍藏起一张张票根。
  
  其实:猩红的幕布后面,情节还藏着一道道。
  连杨子荣的母亲,也不知道:
  她天天看到的那个打虎上山的,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杨宗贵!
  “特级侦察英雄”的一家:
  正在山东牟平县城南五公里的峪峡河村,全被打成“土匪家属”!
  
  捉座山雕的是他。“许氏四杰”是他。收“吴家三虎”的是他。
  擒姜左撇子的是他。剿惯匪九彪的是他。
  截马喜山的是他。堵谢文东的也是他。
  翻出那张战斗模范大会上的集体照。
  寻找那位戴大红花的小伙子。
  真相,何时被哗哗的眼泪洗出来了?
  历史在牡丹江市海林烈士陵园中惊呆。
  
  天嘎嘎冷,谁乘上了小火车,在梨树沟后坡唠得雪花满天……
  他曾经不费一枪一弹,说服400多个土匪缴械投降。
  给战友们烧水洗脚、烤鞋补鞋。坐在炕上,有道不完的《三国》、《水浒》。
  乱窜的散匪在狗皮帽子下向小分队开了一枪。
  中弹后的他,只有31岁。
  
  他的遗像,终于被找到。
  黑牛背说:“迎来春色换人间”的真正舞台在此。
  闹枝沟作证:这一块纪念碑,终于能写上籍贯了。
  过问此事的周总理,也该欣慰了。
  曲波的钢笔,不再流泪。
  为了将英雄从冬天里救出;
  须多少阳光,积雪才能化成真正爽口的春水!
  
人民路上
  
  我曾住在上海人民路上。
  
  人民是善良的。
  所以,佩上满街的红花来送我。
  相信北站后面的一次次停靠,不会给我带来满面风雪。
  
  这是我从小生长的厢房。
  雨点,总在矮檐下淅沥淅沥地押韵。
  退休工人手摇的铜铃,一声声叮叮当当地祝福。
  隔壁就是塔状的“大世界”。
  门牌上的繁体毛笔字,留有父亲的体温。
  我曾提着靠椅,去袜厂的门口乘凉。
  书店里聚集的故事还能借吗?
  
  人民和我一起去零拷啤酒。
  人民和我同享“堂吃西瓜”。
  人民在黄梅天的客堂里唱评弹。
  人民不会变魔术,只爱看。
  人民是几十家煤球炉围成一圈。
  人民是细绳吊下的一只公用灯。
  人民端着盛满苹果片的茶缸去搓麻将。
  人民在楼上楼下喊着传呼电话。
  
  谁在小菜场里挑挑拣拣,掏着皮夹子角落的硬币?
  谁在橱窗前左拣右选,为我送来一家一份的贺礼?
  人民的肌肤不太细腻。没法比较口红。
  弄堂被自行车挤得更窄。
  还不习惯从轿车上伸出的皮鞋尖。
  
  人民是有向往的。
  即使眼前只剩下一大片瓦砾,还相信新的家会被绿树环绕。
  谁欺骗了人民,他就不配走在这条路上!
  
  选自桂兴华散文诗集《靓剑》、《金号角》、《南京路在走》。
  
简介
桂兴华,上海文广影视集团国家一级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外散文诗学会副主席,中国散文诗研究会副会长,上海师范大学、上海电影艺术学院、上海电视大学兼职教授。桂兴华诗歌艺术中心理事长。八十年代创作了上千首散文诗,结集《美人泉》、《红豆咖啡厅》、《金号角》、《靓剑》等,以风格雄健的城市题材独树一帜,1987年主编了《散文诗的新生代》。1993年以来又创作了《跨世纪的毛泽东》、《邓小平之歌》等12部长诗。作品多次入选上海市重大文艺创作项目和全国重点书籍。曾获得“萌芽”文学创作荣誉奖、全国电视诗歌展播特别奖、中国人口文化奖、纪念中国散文诗90年优秀作品集奖、共青团中央“五个一工程”奖、纪念中国改革开放40周年全国诗集征集金奖等。
责任编辑: 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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