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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事||汪剑钊 影子的影子;译诗是一次冒险的恋爱|第5期


  导读:汪剑钊, 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聆听译家心声,走进译诗高地
栏目主持:赵佼



影子的影子
——文化交往中的文学翻译
汪剑钊

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说过这样一句话:“诗歌就是那在翻译中失去的东西。”这几乎宣判了诗歌翻译家的死刑,同时也道明了诗歌翻译的艰难和翻译者的尴尬。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在这门艺术中,诗歌被公认为最讲究语言的艺术,亦即最能体现语言之微妙的艺术;因此,它常常被世人称作“文学中的文学”。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诗歌存在着弗洛斯特所称的不可译性:任何一个译者都无法原封不动地把一种诗歌语言转化成另一种诗歌语言。
但是,随着世界各民族间文化交往的日益频繁和扩大,翻译已经成为一座必不可少的桥梁,而诗歌翻译更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两难的处境下,译者势必要作出某种取舍,对原诗释放的那些高密度的信息进行梳理,寻找并首先传达该诗最应该传达、最有可能传达的那部分信息,譬如,原诗在语义上有过人的表述,译者就应该着重进行语义的转换;原诗在语词搭配上有创造性的组合,译者就应该积极地予以引进;原诗的重心在意象、比喻的新奇上,译者就应该把注意力倾注在意象和比喻的复现上……然后,再来考虑其他信息的转达。
在当今的读者乃至诗歌界人士中间,有一种看法颇具代表性,那就是认为新诗由于不再讲求格律,不再押韵,不再注意平仄,丧失了琅琅上口的优势,以至于丧失了诗歌的音乐性,同时也丧失了诗歌的美感。事实上,这是一种非常陈旧和保守的观念,它忽略了新诗相对于旧诗所体现出来的种种优势,诸如:流畅的语感,准确的表情达意,自然的节奏,自由的文字组合,等等。随意搭配句子,拼凑出讲究韵脚、合乎平仄的规则,似乎也可以“做”出诗来。可是,在这样的“诗”中,人为的节律往往破坏了自然的节奏,其后果就是诗意的流失。
我们知道,就诗歌翻译的目的而言,它首先应该为我国的诗歌创作提供某种借鉴,这项工作的进行和完成,应该有利于推动中国诗歌的繁荣,新诗发展的历史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因此,正如新诗创作应该追求自然的节奏、自然的韵律,我们在诗歌翻译中也应该提倡一种自由的、开放的风格,不局限于对原诗在字词方面的刻板对应,也不对原诗的格律作机械的移植,注意捕捉内在的神韵,以自然、流畅为准则,力求在更本真的意义上译诗为诗。如果经过了这样的语言转换之后,读者见到的译诗仍然可以被确认为是一首优秀的诗歌;那么,我们似乎可以说,诗歌就是那经受了翻译考验的东西。当然,这有赖于我们的翻译工作者传达了可以传达的信息,留住了可以留住的东西。
套用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的说法,如果说文学是生活的影子的话,那么,文学翻译便是“影子的影子”的最恰切的例子。正如现实中光亮对于影子所起的作用一样,翻译对原作的投影也与自身的光亮有关。要想提高这“光亮”度,首先便需要译者自觉地提高中外文的修养和不断打磨自己的艺术感觉二对于诗歌翻译而言,这一点尤为重要。


格·伊万诺夫诗选  汪剑钊译

译诗是一次冒险的恋爱

汪剑钊

谈及诗的翻译,我不由得想起了瓦雷里关于“纯诗”的著名论述,每个诗人在内心都潜伏着一个对“纯诗”的追求,但在写作过程中,他可以无限地逼近这个目标,却不可能最终抵达。译诗也与之非常相似,其情形有点儿像竞技运动中的跳高。译者对译文的每一次修订都在提高译文的质量,类似于比赛过程中一次次加高的标竿刻度,但每一次都不可能真正与原文找齐。经验告诉我们,在由原文向译文的转换过程中,不论多么优秀的译者,不论他的水平达到了怎样的高度,最后都逃脱不了跳高运动员式的命运——被迫面对一个自己终究跳不过的高度。说实话,那一刻,所有译者恐怕都会感觉自己就是永远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因此,有人说翻译是一种失败的艺术,也有人说翻译是一种遗憾的艺术。
这似乎印证了弗罗斯特的话:“诗就是那在翻译中失去了的东西。”但是,我们不能不提到另一个事实,好的诗歌应该是经受住了翻译之考验的作品,亦即“诗就是在翻译后留存下来的东西”;否则,我们就很难解释荷马的《伊利亚特》《奥德赛》、但丁的《神曲》,乃至《圣经》中的《雅歌》何以能流传千古。毕竟,绝大多数的读者在品读和欣赏它们时都借助了译文,而不是通过希腊文、意大利文和希伯莱文。所以,前述令人沮丧的那个现实,也同样隐伏了新的希望,它对译者的智力和耐力发出了挑战,同时也给了他一个证明自身的机会。因此,我要说,巴比伦塔的坍塌,诚然宣示了人类必须正视的局限,但也从另一侧面为人类的自我实现、自我提升提供了契机,失去了巴比伦塔的人类依然热切地渴盼交流,而且达成了文化史上数不胜数的交流。
就某种意义上来讲,译者(以及他所欲抵达的目标语)和原文,就像一对自小成长环境各不相同的男女,有着不同的生活习性,受着不同的文化滋养,拥有不同的思维表达方式,为了一个共同的心愿——爱(或创造,在文字上体现为诗),走到一起。或许是日久生情,或许因媒妁之言的撮合,或许出自美好的邂逅,由初次的相识到随后的相知,乃至最后的两情相悦,末了成就一段令人艳羡的姻缘。译诗和恋爱的相仿佛,在于都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辛苦寻找,最终只有真诚的相爱者才有机会携手进入婚姻的殿堂,开始一个新生命的孕育与生产。译诗的整个过程,有快乐,也有痛苦,而且正如绝大多数婚姻一样,也会出现在坚持中的妥协与磨合,其中有放弃和修补,有纠结和快慰,也有畅行和停滞,结果既有成功的范例,也有失败的教训。
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认识到译诗是一种特殊的创造,它绝不是“克隆”,更不是原封不动的重现和复制。最后的译文应是父精母血结合后诞生的一个孩子。这个新生儿既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而是有着父母各种遗传基因的另一个,它在容貌、性格上与父母有诸多相似的地方,却绝不等同;它的智力和体魄既可能强于父母,也可能弱于父母,在与后者千丝万缕的联系中保持了自身独异的存在。此外,译诗并不是总能收获一个中外文化交流的“宁馨儿”,而在翻译过程中出自诸般原因而中断的一些例子,实际也与生命孕育过程中的夭折极为相似。
因此,我说,译诗就是一次恋爱,有时甚至是一次不无冒险的恋爱。


格·伊万诺夫诗二首
汪剑钊译

格·伊万诺夫(1894―1958),他的早期创作受未来派的影响,诗风夸张而华丽,后转向阿克梅派,在写作中表现得较为节制和严谨,注重展示表现对象的具体性和客观性,遂成为该派的重要代表。1922年,诗人离开俄罗斯。先后侨居于意大利的罗马和帕维亚。1923年,迁居法国巴黎。侨居给诗人的物质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但为他的精神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他力图打破“艺术的谎言”,代之以生活的真理,哪怕是充满了“荒诞性”的真理。成熟期的伊万诺夫流露了较强的怀疑意识,以精美的艺术形式昭示了生存的悲剧性,被评论家认为“是一名比法国人超前多年的俄罗斯存在主义诗人”。他的主要诗集有《灯》、《花园》、《玫瑰》、《漂向齐特尔岛》、《没有相似的肖像》和《1943――1958诗集》和《死亡日记》等,此外,还发表有回忆录《彼得堡的冬天》和《中国的影子》等。


俄罗斯甚至没有珍贵的墓地
    致罗曼·古利

俄罗斯甚至没有珍贵的墓地,
或许,也曾经有过――只是我已忘却。


没有彼得堡,没有基辅,没有莫斯科――
或许,也曾经有过,但已被忘却,呜呼。


不知道国境线,不知道海洋,不知道河流。
但我知道,那里还生活着俄罗斯人。


他拥有俄罗斯的心灵,俄罗斯的智慧,
倘若我与他相遇,一定能心领神会。


只要半个单词就……然后呀,透过迷雾,
我就能辨认出他的家乡。

镜子们相互映照着对方

        1
镜子们相互映照着对方,
相互歪曲着对方的形象。

我相信的并非是恶的不可战胜,
相信的只是失败的不可避免,

并非是点燃我生命的音乐,
只是由于怜悯而残剩的灰烬。

         2
命运的游戏。善与恶的游戏。
智力的游戏。想象力的游戏。
镜子们相互映照着对方,
相互歪曲着对方的形象。……

人们对我说――你赢得了这场游戏!
可反正都一样。我再不会参与这游戏。
假设如此:作为诗人,我永远不死,
因为呀,作为一个人,我逐渐在死。

参考文献:
1.影子的影子——文化交往中的文学翻译,刊于人民日报2003年4月8日
2.译诗是一次冒险的恋爱,刊于文艺报2011年6月10日
3.格·伊万诺夫诗二首选自《我把绝望变成了一场游戏》山东文艺出版社2020年4月出版

汪剑钊, 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有专著《中俄文字之交》《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阿赫玛托娃传》《俄罗斯现代诗歌二十四讲》,诗集《诗歌的乌鸦时代》《比永远多一秒》《汪剑钊诗选》,译著《俄罗斯黄金时代诗选》《俄罗斯白银时代诗选》《黄金在天空舞蹈——曼杰什坦姆诗全集》、《茨维塔耶娃诗集》、《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阿赫玛托娃诗选》《我把绝望变成了一场游戏》等数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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