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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决定着佛的站位与高度
——吕本怀评罗鹿鸣短诗六首


  导读:罗鹿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系常德市诗歌协会、湖南省金融作家协会、湖南省诗歌学会创始人。出版《屋顶上的红月亮》《围绕青海湖》《光芒与洪荒》等6部诗集与报告文学共12部。参加诗刊社“第三届青春回眸诗会”,获“第八届丁玲文学奖一等奖”、第一届、第二届“中国金融文学奖诗歌一等奖”等各类文学奖项数十项。


诗歌作者:罗鹿鸣
点  评:吕本怀

《天葬台(死亡之命题二)》


一床被子叠起高踞床上
一具人生血淋淋解剖在此
一榔头给是非曲直定了音
一刀子割断了最后的绳
一块块骨骼睁眼朝天
一只只神鹰毁誉恶善
一腔夙愿游离躯壳
一架承载灵魂的脚手架崩塌
一个个零件散置鹰腹荒郊
一群羊在山那边咩咩 为
一只头羊作最后的祈祷 于是
一脚高一脚低的生活
一步一趋踏向天路

  【点评】天葬是种特殊的葬礼仪式,外人看来有说不出的惊悚,诗人作为一个旁观者,对 天葬全过程作了极为冷静的呈现,他的呈现真让我的后颈窝阵阵发冷。
诗中所呈现的天葬,却也是人生逐渐得以解脱的过程,远超我们常以为的“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一榔头给是非曲直定了音/一刀子割断了最后的绳/一块块骨骼睁眼朝天/一只只神鹰毁誉恶善”,每一个步骤都充满解脱,更意味施舍,甚至死者最终的毁誉与善恶居然要由被神鹰所吞噬的程度来确定,这于讲究以全尸入土为安的我们不禁惊诧、震撼。
“一群羊在山那边咩咩 为/一只头羊作最后的祈祷”,这是很明显的隐喻,其中的羊在我看来更应是人,诗人只是巧妙地借用了这一特定场景。“一脚高一脚低的生活/一步一趋踏向天路”,则是对解脱的进一步提升,这种提升与之前的肢解相比较具有明显的概括性,由身体的具象进入到了灵魂的抽象,更难得则在于,诗人只用一句诗便让生与死高度凝聚,并让原本无影无息的灵魂变得伸手可依。
诗中最打动我的在于其描述的具体、细致与冷静,诗人既让读者看到了死亡之后的死亡,也让读者看到了死亡之后的重生!

《来生》

牧草丰美,饲养牛羊
来生变得骠肥体壮
骠肥体壮的牛羊
在牧民的胃口里轮回
生命的轨迹数倍地延长
凡夫俗子葬身鹰腹
肉身竟然也有了飞翔
那个以身饲虎的王子
具有一副菩萨心肠

  【点评】短短篇幅里却有浓墨重彩的轮回在,牧草,牛羊,牧民,鹰,王子,虎,再到牧草,在诗中我们不难感受到如此的食物链;就生物性而言,或许这是一个简单的自然轮回,就精神而言,却能很明显地感受到其中的灵魂升华。
  直到“凡夫俗子葬身鹰腹/肉身竟然也有了飞翔”之时,或许还有些不得已,最多只能算物质意义上的被动提升,甚至是弱肉强食,但当“那个以身饲虎的王子”出现,便拥有了一份精神境界的飞跃,正是这份精神境界的飞跃,才让那个王子超越了众人,也超越了其他王子,终于完成了从人到菩萨的转变。
  诗题为“来生”,诗中所呈现的正是关乎来生的轮回之道,其实质则是奉献与施舍。我以为,作为个体的人未必有什么来生与轮回,但作为整个人类与整个大自然,这种来生与轮回却绝对地存在着,而作为每个体,无论你怎样拒绝,也终将成为轮回里的一份子。
  如果实在无法拒绝,那么在这样的轮回里我们是否可以表现得主动一点?比如,那些令人尊敬的器官捐献者,从他们身上便可感受到一份“菩萨心肠”。

《手提稣油罐的少年》

听说过永不坍塌的墙吗
那是少年时的依靠
也是内心的信仰
我因此不再渺小
也不惧死亡
我的稣油罐里没有江湖
也不生长权杖
储藏一壶的光明里
宣告金钱已经逃亡
岁月还在成长
我愿永生这个模样
脸蛋盛开着高原红
眼睛闪着圣洁的光芒
心如羊卓雍湖面
蔚蓝,没有波浪

  【点评】读这首诗,我充分感受到了信仰对人的支撑,也感受到了人在拥有信仰之后的质朴与纯粹,这两点于当下的我均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由于诗中巧妙地进行了角色位移,因此诗中之“我”既可被视为诗人眼中那个“手提酥油罐的少年”,也可被认定为诗人对未来自我的期许。“我的稣油罐里没有江湖/也不生长权杖/储藏一壶的光明里/宣告金钱已经逃亡/岁月还在成长”,这是一份具有信仰之后才可能得到的宁静,而唯有宁静,才能岁月安稳,人世静好。
  “我愿永生这个模样/脸蛋盛开着高原红/眼睛闪着圣洁的光芒/心如羊卓雍湖面/蔚蓝,没有波浪”,如果说前一部分的呈现还具有较强的外在客体意识,那么此刻诗人则已经与眼前少年融为一体,他将眼前少年的境界作为余生追求的目标,他的心底此刻已充满对质朴与宁静的向往。
  听说不少人三观在抵达藏地之后会有明显的改变,回来之后其对物质的追求常会有所降低,独处能力则往往有所增强,而之所以带来这样的改变,不知是否与诗中这位“手提酥油罐的少年”有些关联?
  就表达而言,本诗最值得称道之处为诗中角色之巧妙位移,以及诗人因那位“手提酥油罐的少年”所引发的感悟,这种感悟不做作,不勉强,似乎已抵达客我交融!

《一个惊恐的发现》

我在一座座神山下脱帽致敬
阿尼玛卿,年保玉则,南迦巴瓦,珠穆朗玛
冈仁波齐,念青唐古拉,魏魏昆仑
在广阔的天宇下如过江之鲫
我将一汪汪的圣湖捧在手心
仙女湖,那木那措,玛旁雍措
色林措,纳木措,淼淼青海湖
这些世界屋脊上浩荡的玉佩
山川显形在神的奇迹
人在马上,心在经堂
连我的脚印都快步步生莲了
当我走遍青藏高原
我终于有了一个惊恐的发现
人离人,很远
人离神,很近
这断断不是
亲而疏,疏而亲的简单游戏

  【点评】读完,我羡慕诗人游历广泛,他在诗中列举了那么多神山,我却连一座也不曾到过,甚至有些还从没听说,自然也就无法“在一座座神山下脱帽致敬”。
  除了羡慕,我对诗人还特别佩服。许多人到了也就到了,即便当时有点感触,也不懂得用文字来传达,同时,彼此感触的深浅也可能不在同一个水准。
  于诗人而言,他显然具有一份难得的虔诚,只因有这份虔诚,他才“人在马上,心在经堂“,“连我的脚印都快步步生莲了”,又因有这份感觉,他才觉得那么多神山“在广阔的天宇下如过江之鲫”。就表达效果而言,“过江之鲫”绝不止于一个比喻,它能给读者带来意想不到的空旷高远,倘若没有极为辽阔的视野情怀,如此感觉绝对难以被呈现出来。
  诗人之所以因发现而“惊恐”,是源于他此刻的感受与曾经的以为出现巨大反差。“人离人,很远/人离神,很近”,这显然有悖于常理,但在那一刻,远近的背离却又如此真切,因此,诗人才将其表达得极端肯定——“这断断不是/亲而疏,疏而亲的简单游戏”,如此毋容置疑显然是对诗题“惊恐”的回应,他自己并不相信却又不得不深信,由此神山给人所带来的强烈震撼呼之欲出。

《八月晒佛》

佛卷着身子,梦倒在氆氇里
以沉潜的姿势接受供奉
长夜很短,白昼偏慢
光阴从寺里穿走了一年
又到雪顿节,佛要到山坡上
舒精活骨,让流着鲜奶的阳光
催开格桑花的又一季青春
长号低沉、浑厚的礼曲
吹动大佛的慈眉善目和金缕玉衣
多彩的哈达扎在信仰里,好大一堆
柏烟的呐喊与絮语格外真切
目光的质地,让山岩发热
摩顶之后,石头也轻松如风
佛的能指,使得一座山沸腾不已
人心决定着佛的站位与高度
虔诚的金箔在幡盖的暗示下发光
脚指头从鞋尖冒出,窥探归程

  【点评】由诗中所呈现,读者不仅感受到特殊的节日氛围,更感受到藏地生活节奏的缓慢。“佛卷着身子,梦倒在氆氇里/以沉潜的姿势接受供奉/长夜很短,白昼偏慢/光阴从寺里穿走了一年/又到雪顿节/佛要到山坡上/舒精活骨,让流着鲜奶的阳光/催开格桑花的又一季青春”,诗一开始便展示出佛的闲适,因佛的闲适又不难想象到其信仰者的闲适,相比于平素常听到之“逝者如斯夫”的浩叹,藏地的人们生活得似乎更加从容不迫。
  相对于“抬佛”,“晒佛”更为具体,不但仪式被呈现得沉稳庄严,而且“晒”被描摹得细腻真切;“晒佛”的除了自然界的阳光,更有无数教徒的炽热情怀,“多彩的哈达扎在信仰里,好大一堆/柏烟的呐喊与絮语格外真切/目光的质地,让山岩发热/摩顶之后,石头也轻松如风”,信徒的炽热通过以上那些特征物得以充分而具体的展示。
  诗里唯一一句议论便是“人心决定着佛的站位与高度”,它应该来自诗人面对当时情景的真切感受,而就整首诗而言,它有画龙点睛的神奇。因为作者深知信仰者的虔诚决定着“佛的站位与高度”,一旦人们失去这份虔诚,崇高的便不再崇高,庄严的也不再庄严,尤其在当下,信仰缺失已到了非常严重的地步,而一个没有信仰的社会往往很难拥有真正的凝聚力。
  “虔诚的金箔在幡盖的暗示下发光/脚指头从鞋尖冒出,窥探归程”,或许未等“八月晒佛”仪式结束,诗人便开始反思自己以及自己的周边,巨大反差令他有些迫不及待,而“脚指头从鞋尖冒出,窥探归程”的细节,则让这种迫不及待得以具体而真切地呈现。

《岩画·奔跑·饕餮》

一只颀长的鹿在奔跑
一匹健壮的马在奔跑
一头肥大的牛在奔跑
一只凶猛的豹子在奔跑
一群似豺似狼似狗的家伙在奔跑
一只雄鹰也张开翅膀奔跑
还有许多的鹿在奔跑
还有许多的马在奔跑
还有许多的牛在奔跑
还有许多许多的东西在奔跑
…………
它们奔跑的地方
不是草原,不是戈壁
不是森林,不是沙漠
也不是天空与海洋
…………
它们在不太陡峭的悬崖上奔跑
它们在悬崖的花岗岩上奔跑
花岗岩打磨的十分光滑
它们拥挤在一起溜冰
它们都是溜冰的高手
…………
在光洁的花岗岩上
在一群顶级的溜冰高手之中
我看到了猎杀、争斗
我也看到了生殖交配
我看到了仇恨
也看到了爱
我看到了无处可逃的死亡
也看到了无所不在的希望
…………
我还看到了一辆穹隆车
从花岗岩里呼啸而过
轰隆隆的声响震动我的耳膜
来自北方的虎像个吊儿郎当的跟班
仰视车上的匈奴人
弯弓引箭
…………
有一颗太阳被射落了
有一颗月亮被射落了
有一颗星星被射落了
…………
太阳、月亮和星星
全被吞在肚子里
…………
花岗岩是一只饕餮兽
历史也是一只饕餮兽

  【点评】这首诗给我主要的感受有三。
  一是极其强烈的动感。首段中对“奔跑”的不断反复,第三段里对“看到”的不断反复,不仅让我清晰地感受到了大自然里的丛林法则,而且还让我看到了人对动物世界无情的杀戮。
  二是元气淋漓的想象。这首诗应该由一幅岩画而引起,诗人不仅对画中情境进行了充分具体的还原补充,而且还表现出丰富的想象力,无论“穹隆车”的建构,还是太阳、月亮、星星被射落且“全被吞在肚子里”,以及“来自北方的虎像个吊儿郎当的跟班/仰视车上的匈奴人”,都足以证明他想象的高妙。
  三是“饕餮”意象的建构。诗人在充分利用词典义的基础上,通过观察与想象,让其由抽象变得逼真具体,不仅有画面感,而且还能给读者带来观看三维魔幻电影的感觉,一切仿佛正扑面而来,并且那么不可思议,不该发生的发生了,不可能被定格的也被定格。“花岗岩是一只饕餮兽/历史也是一只饕餮兽”的断定,则让“饕餮”脱离简单的生物性,而进化到具有强烈的社会意识!

 
简介
罗鹿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兼任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副主席,系常德市诗歌协会、湖南省金融作家协会、湖南省诗歌学会、中国建设银行湖南省分行作家协会创始人。曾在《人民文学》《诗刊》《人民日报》《文艺报》《十月》等100多种报刊发表以诗歌为主的文学作品1000余件,先后出版《爱的花絮》《我心在高原》《屋顶上的红月亮》《一江诗情入洞庭》《围绕青海湖》《光芒与洪荒》等诗集与《世界屋脊的太阳》《真情的天空》等报告文学著作12部;作品被《读者》《中外文摘》等上百家媒介转载,入选各类诗歌选本近百种;曾获得“首届中国金融文学奖诗歌一等奖”“第八届丁玲文学奖一等奖”等数十项文学奖项。参加过“《诗刊》第三届青春回眸诗会”“中国第五届青海湖国际诗歌节”“第十一届中国作家协会全国代表大会”等重要诗歌、文学活动。
责任编辑: 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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