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连,女,古典文学硕士、湖南省作协会员,现居长沙。历史文化散文、文学评论散见于《西部散文》《大湾》《创作》《湖南诗人》等,著作《左宗棠家书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故乡是现代社会中喧哗与骚动的城市生活的对立面,每个人心灵的故乡与物理意义上的故乡往往交织陈杂,让人难以辨别,却有着纯粹、自在的高贵质地,在人生脉络里,呈现着一种貌似远离而有着血脉相连的独立姿态。
在汤红辉的诗歌里,故乡是母亲种植的“红薯饭”,是催他回家过年的“信使斑鸠”,更是“祭拜先祖/为父母庆生/完成人生所有的仪式”,清晰可触的细节如细密的针脚,织进流动的乡愁。
他以简洁的诗意,情理兼具的个性,写故乡莽莽大地上善良小人物的悲喜之情,行散之迹,写他们的爱与希望,写他们的怀旧与逆行,意随笔到,笔落形出。
他对故乡广阔而深邃的爱,“在这善良洁净的人间”,似要将故乡握在手里,支撑他半生归来,仍能乘风破浪。从他笔端娓娓流淌的故乡情愫,带给我们温暖与惊喜,是平静白昼里的沸腾,是广袤黑夜里的呼喊。
“想起年前曾许诺一位邻居/待到春暖花开/择一月白云淡夜回乡喝茶/他家院内撑天橘树/此时应已繁花如星/而留守祖屋的父母黎明即/用扫帚轻扫隔夜落英/一转身又飘满半院鸟鸣”(《橘子花开》)
《橘子花开》是一首恬静的家乡小夜曲,守着祖屋扫落叶的父母,他与友人长日消磨,在院子里喝茶闲聊,好像什么也没有做,又好像什么都完成过了。诗歌不作激越昂扬之调,安静从容却蕴藏着生命本真独特的面貌。那些在家在乡的时光,如潺潺流水,孕育了一个小男孩与世界的邂逅初撞,而成年后内心涌动的永恒乡情,陪伴他走向远方,也让他不断在诗歌中回溯、讲述,听那橘树下的风声摇落片片往事,温柔地返回自身。
汤红辉的诗歌记录生命走过的道路,故乡不是回不去的地方,而是离不开的原乡。思乡与诗情紧密相连,闪烁在心灵涤荡之处,像“窗台上的香兰/慢慢把日子打开”,始终蕴藉着蓬勃的生命力,温暖着远方的游子。而故乡的一草一木仿佛都视自己为生命,即便在伟大的时光之手的雕刻下,也不曾疏远,《回到村庄》:“我们赤脚在泥土上奔跑/回到胞衣地的村庄/在菜园种下每一粒子/然后掰着手指头/守候秋天”。
过去的生活是今天的一个缩影,有时候,我们总以为自己曾走出很远,蓦然回首,兴许还是停靠在原地。在他笔下,乡愁是自然的,是恒常的,也是浩瀚的,少有悲春伤秋式的空中楼阁描摹,多以深厚的情感陈述小人物的命运遭际,真挚而深沉。《我的哥哥是民工》属于写实类作品,通过白描手法用力铺开农民工讨生活的艰辛:“我的哥哥/早几天刚过完35岁生日/参加宴会的/都是一帮搬运工”这群时代的拓荒者背井离乡,为建设美好城市挥洒汗水,遭遇不公却投诉无门:
“哥哥电话把我吵醒/他说因为班组里一点小纠纷/被另一个公司员工打了两拳/下体还挨了狠狠一脚/但识大体的他没有动手/并喝退准备动手的其他兄弟/在调解会上/那个公司的领导极力推脱责任/而哥哥公司的领导在打圆场/说没有出血道个歉就算了/哥哥和他的兄弟/为自己公司领导的态度/极度气愤/在那一刻/看着身穿红色马甲的哥哥/以及马甲上“华夏搬运”四个字/我猛然知道/哥哥还是弱势群体/和公司领导不是一个阶级”
这样的诗歌场景描写,更近似于一个独幕情景剧,将情感藏于具体的、直接的叙事情境之中,有血肉,有筋骨,更有无法藏起的伤痕。作者对社会现实有着痛切的关注和清醒的认知,看着自己所热爱的农民工兄弟,在强大的现实秩序面前,以谦卑而坚强的生存姿势委曲求全,既有对哥哥的担忧,却也充满无奈,唯有将呐喊鼓呼如实地反映在诗歌里。作者没有对农民工群体的悲苦境遇进行无节制的渲染,而是扩大到对他们坚韧的生活意志的礼赞,更能引发人们对当今社会弱势群体遭受不平待遇的深层根源的探求,启人智思。
在激荡的城市化进程中,产生了留守儿童这个特殊的群体,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隔代教养的孩子也将离开农村,进入城市读书、谋生。作者写初中毕业的侄儿冬冬,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来到父母务工的城市,住租来的拆迁房,吃一元一把的空心菜,字里行间满是辛酸与不易:“侄儿冬冬/幸运而又不幸的成为留守儿童/在远离城市的乡下/由爷爷奶奶带大/并读完小学又上完了初中/而他的父母/却在城市幸运而又不幸的当上农民工”(《好好读书》)
城市依旧忙碌而美丽,在历史洪流的裹挟下,千千万明媚阳光的农村少年“侄儿冬冬”的未来出路又在哪里?诗歌追问现实、解构现实,却无法拯救现实,成为解厄避难的良药,作为宗亲长辈,他唯有勉励侄儿好好读书,励志立身做对社会有用的人。无论个人如何成长发展,故乡连接着人生的来处、希望和命运,也回应着流动的时光和变化的世界。
乡村与城市的割裂与融合,诗歌与现实淋漓尽致的碰撞,既魔幻又现实,有五彩缤纷的一面,有令人困顿迷茫的一面,无限的个体构成了社会史,也构成了诗歌书写坚实的内核,苍生百态的情与景,悲与喜,在汤红辉的笔下,都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汤红辉朴素而厚重的乡土情结,也培植了他高远而昂扬的民族文化情怀。他诗歌中所呈现的对湖湘文化的孺慕和自信,是近乎宗教般的情感与历史的归属感,如《华盛顿的国家广场有个马丁·路德·金雕像》:“路过国家广场时我倍感亲切/那个白色马丁·路德·金石像出自/湖南人雷宜锌之巧手神雕/他身体的石管里流淌着湘人的血液/每次经过/我都仿佛听到他用湖南方言向我们打着招呼”
他多思善感的历史文化襟怀,推动着诗歌以雄浑之气向高处迈进,是个体与个体的相遇,是灵魂与灵魂的碰撞,《静坐塔克西拉古城》:“塔克西拉古城在巴基斯坦的一座山上/我们去时两军相约停火/只为敬重我们这些来自玄奘故乡的人/玄奘于公元7世纪来到这里/他在《大唐西域记》留下不少笔墨/城堡中有间残存的房子/当地人称为“唐僧谷”
他诗歌中深藏的乡邦之爱,故土之情,舍弃了常见的词章典故与环境描写,而是另辟蹊径从代表文化基因密码的方言入手,对故乡熟稔的认同感和扎根的文化记忆,经由博大的心灵发酵,沉潜的诗歌意象喷薄而出,《屈原》《橘子是屈原标准的瘦削长脸 》等诗歌,写出他对湖湘大地历史文化的追溯与探索,信手拈来的细节彰显流淌在他血液里湖湘文化的性情气质。
“枕着粽子入睡/汨罗江底一位峨冠博带的瘦高老人/不敢高声/鱼群歌子般游动/而江水之上/《天问》和《离骚》/以及赛龙舟的号子/以楚国原始的方言激动不已”(《屈原》)
从地域文化的角度来说,汤红辉对故乡的山泽鱼鸟之思,既有江南水乡的温情缱绻的回味,也有背井离乡的文化移民的漂泊之感,诗歌不是理想化的幻影,而是过去生活方式的再呈现,平凡朴实的生活场景蕴含在熟悉的民俗风情里,杂糅成永恒的乡愁,是值得津津乐道的怀念。他在《归来》中写道:“以梦为马/从武陵源穿越桃花源/满身是灰尘/满心是疲惫/母亲种植的红薯和小米接纳了我/此刻我头枕湘江而眠/只想在你的琴声中打开一本诗集/细读/听听文字中那些关于人民/佝偻身子奋力前行的声音”
那些关于故乡的绵绵情思,呈现在诗歌风格里,意象清新自然,“蓑衣”“祖屋”“香兰”这些农家事物在慢慢打开的日子里散逸而出,化作舒缓古朴的田园牧歌图画场景,成为记载他心灵故乡的档案。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从不刻意通过诗歌技法来彰显浓浓的意蕴和情感体验,他写故乡的人和事,是一种根植于内心的直觉描写,反而充满了一种难得的轻松和幽默感,下笔从容自如。
《在天安门对面穿着三角裤衩四处张望》:“住首都大酒店/据说对面就是天安门/早上起来站在窗户边寻找/猛然发现自己裸着上身/只穿了条三角裤衩/慌忙中穿好衣服/想想也没有什么/在母亲身边撒野/我怕谁”
一个中年男人的孩子气,唯有在母亲面前,才敢露出“撒野”的一面,不仅可爱,实属难能可贵。独特的幽默感是汤红辉诗歌的突出特色,打破了人们对于乡土诗的稳固审美特点的呆板印象。
写父亲的喷嚏,声音大得可以惊动整个山村的冬天,完全是一个幼年孩子的眼光,而成年后走在城市的街头,却发现自己打喷嚏的风格竟与父亲一模一样,暗藏的某种隐喻,仿佛故乡的神魂对自己身份的确认:“父亲打喷嚏的时候/嘴巴张得很大/然后一个比深呼吸还深的呼吸/把喷嚏成功推送出来/声音大得/可以惊动整个山村的冬天/于是满村的狗都叫了/走在城市的街头/阳光拥挤而逼仄/抬头的一瞬/韵酿出一个喷嚏/猛然发现/我打喷嚏的风格/和父亲是一脉相承”(《父亲的喷嚔》:)
幽默感成就了他别出心裁且不落俗套的诗意,从本质上来说是他亮堂堂的,暖洋洋的生命底色能让他直面岁月年轮的碾压和人事变迁的心态,他的语言技巧始终在为完成突破自己而努力。《谨遵母训》读来让人忍俊不禁:“人到中年/做什么都得遵循天道/早睡早起/少吃肉多吃青菜/珍惜身边每一个人/不撞红灯/按线行驶/三条大路走正中间一条/还有/谨遵母训:不吃槟榔”
寻常诗人写母亲,写亲情,都离不开回忆儿时母亲如何为自己辛勤操劳,走的是念亲恩的路子。唯有他写妈妈的嘱咐,是不让自己吃槟榔,不闯红灯,充满了热气腾腾的趣味,活灵活现如在眼前。未泯的童心,独特的视角凸显了作者对母亲“训诫”的乐享,是一首母爱的颂歌。
从艺术创新上考虑,汤红辉式的幽默,还原了生活的元气与活力,如平静煤矿下经年累月的淬炼,成为诗歌最具感染力的元素。
汤红辉受故乡生命万物的感召,振笔为诗,体现了他对故乡的热爱,对诗歌的痴恋。故乡是赖以生存的、生长的根据地,他兴感百端,落笔触及处,方寸之间,气象万新,是生命体验与诗歌艺术开拓的合二为一。
诗与远方,在故乡。他诗歌里悠远宁静的故乡情愫,少急切的情绪,而多丰沃灿烂的情思,丰富而朴素,是扎根于故乡背景的透视与叙述,是离家别乡久经人事消磨后的初心回眸,是浅薄世相与深刻自我较量后的自然常新。
(原发于《大湾》文学双月刊 15期)
汤红辉,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诗歌委员会委员、湖南省文联委员、红网文艺频道主编。曾主持策划执行中国张家界国际旅游诗歌节。作品散见于《诗刊》《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黄河》《延河》《鸭绿江》等文学期刊和多种诗歌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