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红松绘
人生第一次学步,站立、行走,是在出生后,教护我的第一人应该是母亲,再就是长我9岁的姐姐,她是母亲的“助手”。我没有记忆,这应当是常理。人生的第一步是母亲教的。
现在我是再学步,再一次学会站立、行走,恢复到正常的状态。但我已是高龄的成年人,这一切,别人帮不上忙,母亲,还有姐姐,最先教我行走的人已经远去了,我只能靠自己。这的确用得上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成语:自力更生!依靠自力,而后“更生”。
那天路边一摔,我便站不起来了。路上七八个好心人想扶我站立,但完全无效。120急救车来了,我说要回家喷白药止痛,急救车的医生警告我:“你要立即手术,不然,你今后要坐轮椅!”我于是知道事态严重。
幸好手术成功。我开始了痛苦而漫长的康复活动。简单地说,就是争取再次站立,而且再次学会行走,这就是我人生中第二次学步。
记得是术后次日,我从监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主刀的大夫前来探望,他考查我,让我做一些简单的动作,而后便“粗暴”地要我下床,站立。我在众人的协助下,翻身下床,用助步器站立,而且“走”了几步。我不说疼痛,只能说,这几步的艰难是无以言状的,我不想形容它。
术后第二天
康复的要求很严酷,主治医生专门为我制定了计划:详细规定每小时做几下规定动作,一天10个小时排得满满的。
踝泵运动每小时100次,臀桥运动每小时10次,每小时更换内容,每日连续进行的运动量不变,每日连续10小时。在病房我是“模范病人”,我严格按照医嘱做我的康复动作,大约一周时间,我已经能用助步器在室内行走,大小便基本自理,开始是护士为我刮胡子、洗脸,后来也能自己操作。
我坚持自我康复不去康复中心。我要居家养伤,在家里我每日锻炼行走,数十步,数百步。开始用助步器,过了些日子,我坚持独自行走,逐渐摆脱对助步器的依赖。我自己做简单的饭,自己洗脸、沐浴、洗简单的衣物,我基本做到了“自己动手”。
3月13日出院回到家
从手术室到病房,那时我觉得自己进步很快。大夫称赞我“每日都有进步”。但愈到后来,进展愈缓慢。我知道我的身体内正在进行新与旧的对立,排斥与包容的“争斗”。我的手术是左边股骨头置换,即原先的骨头已经碎裂,植入的是人造骨,对于原先的肌体而言,它是“异物”。“异物”的“入位”有一个互斥、接受、并立的过程,我于是不再焦虑,我要静待本体与异体之间最终达成的“和谐相处”。
从严冬到初夏,外面的草变绿,花盛开,这几乎与我无关。我谢绝了一切社交活动,包括想我、念我、爱我的亲友的访问。偶尔有一两次的“下午茶”,也是朋友带来水果和糕点,香槟和红酒,一起前来欢聚。大多数的时间,我都用在“行走”上。我在微信运动榜上终于再度出现,亲密的朋友注意到了,而多数人并不留意。我原先的每日记录总在一万步左右,而现在,则是不好启口的数,不到千余步,但我内心欣悦——我毕竟重新学步,且终于又有了“记录”!
这几个月,除了医生、护士和护工,与我朝夕不离的是可爱的助步器,但我的内心提醒自己,要逐步地脱离对它的依赖,坚定意志,争取独立行走。我不依赖他人,包括这可爱的助步器。终于有一天,我试图离开助步器单独行走并作“跑步”状,于是自信心陡增,我终于有望在人生途中重新起步,行走如常。这是我个人学步的胜利——第一次学步,我全依赖母亲和姐姐,第二次学步,我不再依赖助步器,我以个人的决心和毅力规避了120急救车医生对我的警告,不坐轮椅!
4月13日在家练习登楼
然而,在我重新学步的路上有更大的考验在等着我,我不仅要学会走路,我还要如同往常那样登楼,甚至跳跃。我的左腿是“异物”在主持,它现在还不能听凭我的意识行动,例如上楼,我要用左腿支撑全身的重量,每登一步,疼痛,甚至出汗,但我必须登上层楼。数十年前朋友约我“再起楼台待月明”,我不能写《登楼赋》,但我要登楼读赋!
初夏,康复学步中的谢冕
朋友们听说我晨运受伤,以为我“不服老”,须知我晨运长跑是数十年养成的习惯,我不能因老而休!坚持源自我的意志。回想当年,从73岁到83岁,先后三次徒步登临岱顶,三次徒步(不用手杖,不中途休歇)步步踏过令人生畏的十八盘。回想当年,暴雨中两天走完梵净山的8000步台阶,经万卷书而逼金顶。这些对于今日的我,也许成了梦境。然而,登楼望月读赋,是我的新梦。远道而来的,作为高科技产品的非金属股骨头,你进了我的身体,我用血肉滋养你,你要适应我的体温、我的血压、我的心跳,更重要的,你要适应我的意志和我的毅力。
(本文刊发于《光明日报》2022年5月27日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