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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荐读|吉狄马加:《审美之“叶”与伦理之“根”:有关何永飞的诗》


  导读:诗歌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为了对抗孤独,是为了树立起个体观看世界及生活的独一无二的角度,是为了找回自己的语词、乃至找回自己的语气。我想,何永飞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
作者简介

吉狄马加,彝族,1961年6月生于中国西南部最大的彝族聚居区凉山彝族自治州,是中国当代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之一,同时也是一位具有广泛影响的国际性诗人,其诗歌已被翻译成近三十种文字,在世界几十个国家出版了六十余种版本的翻译诗集。曾获中国第三届新诗(诗集)奖、郭沫若文学奖荣誉奖、庄重文文学奖、肖洛霍夫文学纪念奖、柔刚诗歌荣誉奖、国际华人诗人笔会中国诗魂奖、南非姆基瓦人道主义奖、欧洲诗歌与艺术荷马奖、罗马尼亚《当代人》杂志卓越诗歌奖、布加勒斯特城市诗歌奖、波兰雅尼茨基文学奖、英国剑桥大学国王学院银柳叶诗歌终身成就奖、波兰塔德乌什·米钦斯基表现主义凤凰奖。创办青海湖国际诗歌节、青海国际诗人帐篷圆桌会议、凉山西昌邛海国际诗歌周以及成都国际诗歌周。中国作家协会原副主席、书记处书记,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


  《面朝雪山》是何永飞最新的诗歌选集。一个“选”字,背后是诗人自我认同与外界阅读反馈之间双向的判断、梳理、总结、确证,既能够较为全面地展示出诗人创作的谱系、理路、框架,同时凸显出我们对特定诗歌写作者最集中的印象与预期。何永飞留给我的诗歌印象,一直是鲜明且独特的。要建立这种独特并不容易。今天,我们生活在一个通讯发达、经验膨胀、情感共享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人与人之间、一种生活与另一种生活之间,可以用最小的成本、最低的能耗,产生最强烈的能量交换、形成最宽阔的内容交集。世俗生活之树因此而枝繁叶盛,但我们内在的精神景观,却常常会变得彼此近似、相互覆写,以致在某种意义上失掉了辨识度,或者说,难以找到自我表达的独特语词。这未必算得上什么不幸,但这的确是现代人的孤独。诗歌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正是为了对抗这种孤独,是为了树立起个体观看世界及生活的独一无二的角度,是为了找回自己的语词、乃至找回自己的语气。我想,何永飞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他的诗歌拥有鲜明的个人风格特征,他在诗的世界里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那片神圣疆域。他的诗歌写作是有根的,因而,也是有底气的。
  在相当的程度上,这种底气,源自何永飞诗歌创作的“原生土壤”,也就是云南边地的独特自然环境、以及由此生发而来的独特人文景观。雪山、村落、江河、高原湖泊、荒野生灵,在何永飞的诗歌世界里是反复获得书写、绽放出独特光彩的对象。在他的笔下,洱海是宁静而有力的,能够使“硬的肠子变软,软的骨骼变硬”(《海舌》);雪山景观是标志性的,“悬崖上刻录着天地密咒……海拔3000米以上/每一阵风吹过,都会留下深深的痕迹”“雪山高过千年,高过尘俗/就像神灯,白光擦亮硬骨”(《扛着群山奔跑》);高原上的一条河,它的源头是“英雄的一滴血”“美人的一滴泪”“我的前生,或来世”(《河的源头》);天空飞过的苍鹰,则是“神灵的化身,衔着高原/穿梭于传说与现实之间/左边的翅膀是白天,右边的翅膀是夜晚”(《苍鹰》)。何永飞对这一切是熟悉的,正如他笔下写到的人们一样,擅于“在这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水间行走”,甚至“能给天气把脉/还能辨识哪座山有善骨,哪座山有恶相”(《消瘦的牧歌》)。
  这是何永飞笔下绚烂的、充满神话感的边地风景。值得注意的是,风景并非仅仅是客观的、物质性的存在。对风景的观看,是一种选择性、策略性的行为动作,一个诗人去写一系列“物”、写一种特定的风景,他的“写什么”与“怎么写”,背后定然是充满能动性的:那是从本性、从文化无意识中不断进化而来的主观审美选择,在文本中具化为独特的感受姿态及表达姿态。何永飞对自然生灵、对边地风物的书写,并不仅仅是向外摹画的、更是向内开掘的:许多人在评价何永飞诗歌写作的时候,都会提到“灵魂”这个词,我想,这指的正是此种“向内”的维度,指向由自然物象中不断投射或阐释出的,人内心的价值、坚守、力量和光芒。在诗人的理想世界中,“有不穿伪装的花草,有流水做的琴弦”“善念自会长出菩提树/……以清风,擦去尘埃;以绿色,修补尘世”(《菩提树的孩子》)。面对自然之神,一个人要交出内心的高傲与怨恨,以此“赎回春光、睡眠、慈悲泪/扶起踩倒的小草,原谅绊倒自己的石头”(《面朝雪山》)。他甚至愿意把自己的肉身交出,“将全身骨头,一根一根拆下/整齐地排列在草地上,用溪水清洗”,为的是洗去尘灰、惊恐和软弱,把洁白和坚韧“彻底还给骨头”(《洗骨记》)。
  作为一位在自然的怀抱里成长起来的诗人,何永飞显然是在对自然的抒情和表现中,注入了其对人生与世界的根本的认知方式、表达途径、情感态度、价值判断。对诗歌而言,这一切既是世界观、也是方法论,既是审美之“叶”、也是伦理之“根”。作为一位优秀的少数民族诗人,何永飞的诗句背后,无疑是古老而巨大的、深具民族特性的审美习惯和文化伦理。例如,我们能从中看到超时间性的、来自古典时代的那种对生死的体认方式:“原来他高过白云,渐渐地又矮于泥土/他把死当作一粒种子,埋入自己挖好的沟里/第二年,野草葳蕤,长在他的上面/还向四周蔓延”(《山地里的孤墓》);“碑上的青苔/是生命再次前行踏出的脚印,去向自有安排”(《无字碑》)。《神临记》等长诗,则具有浓厚的民族神话色彩,人在特定文化视角下对世界及存在的理解,在其中得到了集中的彰显。不同于现代工具理性支配下的分类学思维,何永飞在诗里追求的是人与自然世界、祖先世界的同一,是“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万物之间并无分别之心,不仅可以对话、甚至能够混淆:“他人的命,也是自己的命/没有青草的舍身,很多动物的牙齿/会失去存在的意义,会消沉,会灭绝”(《大地悲心》);“怀着仇恨的人睡去,星辰与草木对饮/……陷入尘俗的人,与端坐时光之外的雕塑/互换位置”(《在洱海边》)。这所谓的混淆,是一种“隐身”的技巧、是找回自我的方式:“火隐于水,风隐于天空/……我以变形的方式活着,去迎接神圣的死亡/我死后,就隐于聋哑之石”(《隐身术》)。这是“术”、也是“道”,它擦拭出极具民族性、地方性的表达逻辑和审美特征,也不断划定、拓展着诗的领地。
  当然,何永飞的诗里,除了“古老”、也同样有“当下”。他能够把高原景观同新时代的脱贫攻坚伟大实践结合在一起,“筑路人的硬骨,擂响高原铜鼓/……金色的种子,将贫困一层层撕去/将山间的白昼一层层拓宽”(《云上之路》)。《普拉河》《滇西安魂曲》等诗作,则处理了与当下生活一脉相连的地方历史(如茶马古道往事、抗日战争时期的滇西大反攻等)。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何永飞诗歌更加丰富的层次感和多元性:他的写作,可以是“虚”的、也可以是“实”的,可以是浪漫属灵的、也可以是现实落地的。这正是优秀诗人所应具有的品质。 
 
 
何永飞《面朝雪山》诗选
 
  林间小憩

空气似乎被淘洗过
蘑菇应该是大地的耳朵
被石头压着的树,没有哀伤的表情
它使出浑身的力量,摆脱厄运
不知名的虫子,掀起枯叶,探出头
恰好有阳光流泻下来
时光的刀口,似乎变得有些柔软
 
不起眼的小花,足以安放一座山的高
足以安放劳苦奔波的大半生
白骨应该是留给世间的不朽丰碑
这么想,内心的有些死结,自动解开
多想赠给与我为敌者一大箩筐鸟鸣
多想把黑夜永远地埋葬于诗
 
我发现,不远处的野兔、山鸡和松鼠
始终对我保持警觉,它们认为
我身上会藏着猎枪,其实它们没想到
我也活得诚惶诚恐,为躲避看得见
或看不见的猎枪,才投奔它们
才到林间给自己找魂、提神
 
 
  面朝雪山

一颤,落下一层无名的黑
揪心的俗事,随风飘远
对某个人的怨恨,全都散架
拔高的头颅,惭愧地低下,再低下
体内狂野的狮群,静下来
交出私藏的风语、蝶翅、祝福
以干净的忏悔,赎回春光、睡眠、慈悲泪
扶起踩倒的小草,原谅绊倒自己的石头
不再妄议狼披上袈裟的真实性
也不再指责飞鸟为何追不上落日
针眼,挤得下几条大河
鹿角上,有一个富饶而安宁的王国
这些之前都被忽视,最不该那时在山巅
揭开天空的隐痛,还把一朵雪花
捏碎,埋进悲伤的故事中
久久站立,然后才敢再往前走了一步
 
 
  醒来

人间碰缺的那小块,又恢复如初
没有留下丝毫痛或悲的痕迹
视为天一般大的事儿,已微不足道
一心想抹去的那个人,不知走失于何处
预谋很久的那场暴雨,还是没有露面
窗外的鸟鸣声很干净,想必已完全搬走
喉咙里的黑夜,以及粘在翅膀上的恩怨
忧伤的梦,所幸没有跟过来
手机没有未接电话,一切应该安好
起床,迎接阳光,以及其背后的沙尘
 
 
  销毁

我有无数个我,在隐秘处
率领他们,穿过人间
朝圣,也攻过城,救出无辜的囚徒
收获过鲜花,也背负过骂名
舔净伤口上的血,铺开经书
挖出火种,还有日月,还有天道
继续率领他们,穿过人间
捡起被糟蹋的春光,填补心上的漏洞
把陷入狂欢或绝望的人拉出来
某一天,我发现,无数个我中
有的逆道而行,与群魔走得很近
以仇恨对抗仇恨,以私念兑换私念
没有回头之意,我决定将之销毁
点燃骨肉,用火焰洗去另一部分我
 
 
  老石匠

坐在带有锋芒的石头上
望着夕阳,叹息,惊飞鸟群和云彩
指间跑出去的狮子、神仙、情人
躲在尘世的某个角落
铁锤、錾子、刻刀,流下红褐色的眼泪
眼泪一擦,记忆一片模糊,散发出怪味
再也无法驯服和调遣有野性的石头
粗糙的一生,渐渐隐去
给自己做的墓碑,出现无数道裂痕
索性使出最后的力气,将其砸碎
老石匠不知去向,黄昏空空的
再后来,带有锋芒的石头也不知去向
 
 
  体内有一座高山

山坡上长着草木,我以血滋养
还有老虎、恶狼、狐狸、毒蛇等出没
我销毁弓箭,视它们为自己的孩子
山头有一座庙,庙里端坐着一位菩萨
山脚有一个洞,洞里斜躺着一名魔鬼
我每天都轻手轻脚,不惊动谁
 
这座高山,像利剑,对着我的喉咙
又像竖着的古琴,以我的经脉为弦
从别的角度看,还像獠牙,还像玉指
还像笔尖,还像一个消失多年的身影
 
使出所有的力气,还是拔不出这座高山
我不再徒劳,或许它就是我死后的墓碑
 
 
  发现金矿

村庄,却从未营养不良
祖辈的内心有阳光,有歌谣,有信仰
贫瘠的日子,过得很富足
洁白的云朵,是对这片土地的补偿
 
发现金矿的消息,捅破头顶的天空
刚刚播下种子的田地,被高价卖出
宁静而古老的村庄,被高价卖出
风水极好的祖坟,被高价卖出
机器的轰鸣,扬起的灰尘
摧毁家园,摧毁全村人的后路
 
在他乡,怀揣无数根金条
内心,却有一种抹不去的荒凉
 
 
  清波

流过刀锋和火焰的水
洗涤骨肉,千遍,才变清
才止住疼,既而胸口装下辽阔的天空
也装下无端的指责和嫉恨
风轻轻一推,阳光就醒,在跳动
而内心依然保持最初的平静
快艇驶过,水鸟钻进钻出
也未惊散云影、山色、渔歌
裂开处,绽放出晶莹的浪花
别想拿谎言和冷笑
在明亮的灵魂上建造宫殿,或私宅
也别想把黑夜偷偷地放进来
就算再次被搅浑,被围困
也会自证清白,不屈从,不坐以待毙
流过劫数和苦难,还有荒凉
才发现,更多的好运早已在等候
原来人间的恩赐有多种
 
 
  一个梦

果果,你的爷爷终于回到家里
还是原来的样子,岁月没再催他老
二十多年前,他出远门时,你还没进门
可他一眼就认出你,你也一眼就认出他
你喊他三声,一声比一声响亮
他没有开口应答,只是对着你微笑
同时点头三下,一下比一下幅度大
我在你们中间,还来不及说话
你的爷爷又不见了,你伸出右手
指着天空,见一朵云,越飘越高
我紧紧地拉着你,不敢松开一点点
梦醒,翻开你爷爷的遗照
还有你出生时的照片,发现
你们的神情,竟然有好几分相似
 
 
  惊闻

剑客溺亡于一滴泪,落日坠毁于指间
小草统领高山,蚂蚁吃掉大象
善人被绑在地狱门口,恶人走向天堂
高谈阔论者,困在无边的孤独中
炼丹炉化为脓水,火焰喷出寒气
乱石长翅,白骨之上有高楼
美人痣的战场,倒下无数英雄
世间的很多花样,转眼就衰老
古墓里走出一段鲜活的光阴
拯救万物苍生的,竟然是一介凡夫
 
 
  在洱海边

拔掉疯长的喧嚣,还有锋利的灯火
清空杂念,水波轻拍夜的脊背
怀着仇恨的人睡去,星辰与草木对饮
鱼王应该在传说中舞剑
收起想象的翅膀,石头浮在月光上
爱情浮在月光上,忠与否,真与否
都显露在苦难中,藏着蓝天的洱海
穿着静默的护身衣,躲开不善之风
陷入尘俗者,与端坐在时光之外的雕塑
互换位置,但保留各自的呼吸和心跳
 
 
  侧耳静听

青草奔跑的声响,比马蹄的大
夕阳砸下,山和海都喊疼
失去自由的河,呼吸越来越微弱
黑骨的辩解,没有任何力度
好不容易消停的风,又掀翻花园
刀锋上哀歌翻滚,琴弦上魔鬼狂笑
虫子被指使去捣毁宫殿和庙宇
恶狼控告月光揭露它的隐藏之窝
历史画卷中,有人在叫卖劣质绸缎
以及旧颜,有人在池边莫名悲叹
有人在无辜受刑,肉体与烧红的铁
对抗,剧烈抖动不知是哪个的胆怯
狗吠,鸡鸣,喊醒一个村庄
而一座城,拉开喉咙,喊醒高楼
喊醒车流,还喊醒无数疲惫的梦
路过者,步履匆匆,身后静寂无声
 
 
  陡峭

山脊是陡峭的,风和鹰歌跌碎
狼牙是陡峭的,慈悲爬不上去
花香是陡峭的,英雄半途而废
大河是陡峭的,弱水离天空很远
传说是陡峭的,时光伤痕累累
人心是陡峭的,稍不留神就万劫不复
 
世间陡峭的部分,游荡着很多冤魂
也磨亮很多硬骨和真相
 
 
  田野之今生

楼房、工厂、城镇,挤压过来
呼吸困难,血管硬化,季节多次下达
病危通知,青草和野花面黄肌瘦
农作物矮小,喝不到阳光,虫子逃离
蛙鸣干瘪,耕牛消失于餐馆
飞鸟的翅膀困于荒凉,春风找不到
落脚点,种子撕不开浓浓的黑
树根被孤立在边缘,触摸不到
大地的心跳,落日对着的地方
有几座坟,埋着陶渊明的诗
残缺的黄昏里,有一个模糊的身影
或在追忆,或在祭奠,或在突围
 
 
  站在河岸

河水刚刚逃离闹市的喧嚣
舔舐伤口,用石头磨去硬骨上的暗斑
追赶过来的寒风,撞碎在拐弯处
提前上岸的小舟,错过天边的胜景
 
折断钓竿,烧毁渔网,彻底坦白
对一条河的私心杂念,以及背叛
现在才发现,自己是被捕获的鱼儿
躺在命运的砧板上,动或不动,都一样
 
浪花朵朵,填满这个下午时光的缝隙
飞鸟衔来翠峰,敬献给这条河
还好,我没有认命,把生命匍匐成河
戴着镣铐也要跳舞,堵着嘴巴也要歌唱
 
水位上涨,淹没蝎子布下的骗局
淹没毒草摆出的真理,漩涡里有水鬼
其面孔像一个熟人,望四周,想找替身
他对我不怀好意地笑,我赶紧往后退  
 
诗人简介

何永飞,白族,生于1982年,云南大理人,笔名菩禅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文学工作者职业道德建设委员会委员,第八次全国青创会代表,鲁迅文学院新时代诗歌高研班学员,中诗网第五届签约作家,被誉为“灵魂的歌者”。出版著作《茶马古道记》《面朝雪山》《穿过一小块人间》《神性滇西》《风过指尖》等十多部。诗集《穿过一小块人间》入选中国作协2020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多部作品获得中国作协重点扶持。作品曾获第八、九届云南文学艺术奖(文学奖)、第二十五届全国鲁藜诗歌大奖、第十一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长诗《茶马古道记》英文版(美国汉学家Saul Thompson翻译)分别由英国欧若拉出版社和中译出版社出版发行。

责任编辑: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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