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燎原|一个人“闭门造车”的酣畅建造,就是在创造一个世界
——王桂林《诗歌抄读札记》片谈


  导读:燎原,当代诗歌批评家。威海职业学院教授。著有中国西部诗歌专论《西部大荒中的盛典》,诗集《高大陆》,批评随笔集《地图与背景》《自带系统的河流》,以及《海子评传》《昌耀评传》等专著若干。主编《神的故乡鹰在言语—海子诗文选》《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一昌耀诗文选》等。获第七届刘勰文艺评论奖、第三届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第五届中国桂冠诗学奖、2016·星星年度诗歌评论家奖、第六届扬子江诗学奖·评论奖、第五届诗探索·中国诗歌发现奖等奖项。

 


  2022年11月2日,诗人王桂林在微信朋友圈晒出了他的一件“大作”——《胡弦长诗<莫须有的脸>抄读札记》。这是一件用书法抄写当代诗人的长诗,然后配以对这首诗的阅读感受,以及抄写中有关谋篇布局、细节处理的书写构想与体会,这种三位一体的作品。亦即,它首先是一件独立的书法作品,同时又是以“抄读札记”的名义,既品读诗歌、又谈论书法的艺术随笔。

  第一次看到这件作品时,我首先给“震”了一下,被“震”的原因不止一个,而首当其冲的原因,就因为它是一个“大件”,亦即前面所说的“大作”。我们大家都知道,通常意义上的书法作品,大都是抄写古人的诗词名作,诸如“白日依山尽”之类的五绝,“远看寒山石径斜”之类的七绝,这类短章,如果你有幸能见到一幅将近200字的《将进酒》,那绝对就是书写篇幅上的天花板。而王桂林抄写的这首《莫须有的脸》我特意统计了一下,总共194行,2700余字。书写之前,作者先做了章法结构上的整体考虑,将5幅6尺整张的宣纸对裁为10个斗方,再“按横向二纵向五的形式排列”成一个矩阵。使用的书体以行草为主,小标题则辅以大篆,字体大小则在相应的控制中信马由缰,直观上以拳头大小的字体为主,诸多地方又收束为细水漫灌的细流。

  就我的直观感受而言,这是一种以诗歌写作状态,完成的书法创作。作者在书写过程中心手双畅的逞才使气和书写快意,及其意兴酣畅间得意忘形的笔墨游弋,使通篇书作呈现出浓烈的抒情气息。直至最终,由10幅斗方分5行排列的整幅大作,在他的眼中形成一座“断崖”;而在我的眼中,那样的气势更像一挂飞流迸溅的宽幅瀑布。关于当代书法,我自认为眼界并不狭窄,但篇幅如此波澜壮阔的大件,我是首次见到。

  其二,是我不想多谈而又不得不说的一点,长期以来,当代人的书法书写内容,无论是书写古人的或是自己的,基本上都是旧体诗词。这是因为旧体诗词的形制和篇幅,都特别适合书法的书写,或者说,作为中国传统文化中两大代表性的艺术品种,二者就是长期磨合出来的绝配。曾经,我们认为没有形制规范的现代诗,根本不适合书法的书写。但大约是21世纪以来,这样的书写却在以诗人为主的书法家们笔底开始出现,并逐渐形成小气候。从某种角度上说,在传统书法书写传统的旧体诗词之后,以现代书法书写现代诗,已经是大势所趋,而像王桂林以如此阔大的篇幅致力于这种书写,可以视作一位强力书写者在无意识之中,对于这一书写的强力推进,无疑会进一步强化这种书写。

  其三,便是王桂林在“札记”部分展开的诗歌见识、艺术见识、文化见识、人生见识,他准确、透彻的诗歌品评,以及精彩的文字表达。对此,我将在后面进一步谈论。

  在这一大件之后,接着又是体例相同的两个大件,由于这两件作品直接或间接地都与我相关,所以我在自己的微信中做了转发,并将其称之为“桂林最近诸神附体……”

  所谓的“诸神附体”,就是前面所称“三位一体”中的书法、诗学(诗歌品评)、文学(文学表达)这三位神祇,同时眷顾于王桂林一人。在我看来,这是一个人一生诸多的创作时光中,最好的时光之一。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一直拥有这种状态,尤其是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其潜在的能量被激活、被焕发,身不由己地步入的,这种创作的巅峰状态。而随着第四件作品的接踵而至,我突然有了一个预感,这将是王桂林的一个系列工程,因为书写者的手一旦写热,便不会轻易罢手,也舍不得轻易罢手。尤其是,诸神眷顾的时光不可辜负。再接下来的情形的确如此,从2022年11月1日完成的第一件作品开始,王桂林在他位于东营的“黄河口诗歌收藏馆”,以心无旁骛的专注,全身心地投入他的“闭门造车”工程,由此直到12月31日,亦即2022年的最后一天,一气呵成地完成了18件长短不一,但都各具规模的书法作品,以及共7万多字的“抄写札记”,也就是这一工程已基本上大功告成,方才住手。好像对一个晦暗年份的绝然了断。

  的确,这一工程起始两端完整的时间节点和两个月的完整时长,在我看来无论如何都构成了一种仪式感,这种仪式感,我不相信它仅仅是出于巧合,更愿意把它看作作者在创作节奏的把握与奔赴中的潜在设计,并暗含着一种象征性的形为艺术。在2022年后半程,这一让所有中国人都厌倦透顶的垃圾时段,一位诗人无论如何豁达,都不会不感受到空气中疫情管控的巨大压力。而艺术,它的本质功能,正是与一切施加于人类的精神压抑相抗衡,进而获得光芒涌入的心灵自由之凭借。而在这一特殊时段,王桂林仿佛获得了某种特别暗示般的,沉醉于系统性的“闭门造车”,无疑是以艺术对于晦暗时光反冲的一个实证。

  我与王桂林交往日久,他作为一位活跃于当代诗坛的实力诗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作为一位造诣不凡而又不轻易显山露水的书法家,这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作为一位谦和豁达乐于付出的朋友,相信诗歌界的许多同仁都感同身受。我不但多次到达过他在东营的黄河口诗歌收藏馆做客,与他一起参加过国内的诸多诗歌活动,还曾获得过他的长卷书法馈赠,而那么长的接近10米的长卷馈赠,曾让我觉得分量过重,竟有承担不起而不愿接受的心理。但他能写出堪称卓越的艺术随笔,这应是大家都不知道的,以我的猜度,大约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近日看到诗人西川的一篇访谈,标题为“中国诗歌的问题,在于没有真正的诗歌批评”。而我本人作为一个诗歌批评者,却并不觉得这个说法刺耳,甚至在2016年“‘中国桂冠诗学奖’获奖感言”中,表达过一个相似的观点:“21世纪以来,当代诗歌批评当然不乏有见识的作品,但整体表现显然弱于诗歌大盘。高飘高走的理论看似高深,但大多都在诗歌的体外循环。”在我看来,中国诗歌批评中的基本问题是,懂理论的年轻的博士类诗歌批评者,大致上并不太懂诗歌,因此,他们的批评一般只热衷于理论的谈玄,并不清楚诗歌创作中的内在脉络,且一律格式化的枯燥文字表达,读来索然无味。而众多的自媒体批评者,基本上都是自媒体时代的狂欢者,他们一般只对自己的批评风头感兴趣,极少触及诗歌的内在问题。当然,王桂林的这些札记并不是专业性的诗歌批评,但它涉及的诸多元素,其实都是诗歌批评的结构性要素。

  前面谈到了贯穿在这些“札记”中,王桂林的诗歌见识、艺术见识、文化见识、人生见识,这是一种综合素养,正是这种综合素养,使得并非专司批评之职的他,一出手便直抵堂奥,自成气象。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大致有如下几点。

  首先,他是一位真正懂诗歌的诗歌品评者,这种懂,既源自他长期的写作经验,持续积累的诗歌感悟,还来自广阔阅读视野的眼界和见识,所以,无论是面对著名诗人或知名诗人的作品,他都能从中分辨出诗学范畴中,那些独属于一个人的个体特征,以及异质差异,以此加以阐释与演绎,由此形成了穴位点击式的准确与有效。其次,是由其丰富的人生阅历贯通于品评中“知人论事”的论述视角。我的意思是,无论当代诗歌在多大程度上表现出“同类复制”的相似性,但严格地说,每个人的诗歌气息都各不相同,而在这些札记中,他对诸多诗人从不同的个人禀赋、特殊身世、生长环境、文化构成等角度的指涉,实际上已渗透到了诸多个体的根系统,其论述的透彻性,自是不言而喻。其三,也是我不曾想到的,他的理论文化储备竟是如此丰厚,在18篇“札记”的诸多篇章中,他不时随手拈来般的,援引古今中外经典诗人、哲学家的创作“本事”,及对相关问题的论述,由此而将通常的诗歌现象,引入一个经典性的理论背景中来指认,从而使之在理论赋能的性质上,获得了新的意义延伸。我想我有必要对他援引的“诸神”做一个大致的罗列:策兰、曼德尔施塔姆、卡夫卡、毕加索、詹姆斯、W.S.默温、罗兰·巴特、艾略特、克莱夫·贝尔、波德莱尔、博尔赫斯、罗伯特·勃莱、萨福、纪伯伦、王羲之、史蒂文森、丁尼生、陶渊明、屈原……进而包括2022年刚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获的安妮·埃尔诺的获奖演说。同样的,这一系列的人物也是我眼中的大神,但这其中的一部分大神,我却久闻大名而不知其详。

  此外,王桂林还是一位具有广阔游历经历的人,他曾游走过世界上的许多地方,参加过世界上多个著名的诗人艺术节,因此,渗透在这些“札记”中的地理元素,也成为其中的一大风景。诸如在“陈波来的诗《入海口札记》抄读札记”中,对陈波来的原籍贵州,其移居的城市海口市南渡江的入海口,他自己的居住地东营的黄河入海口,这三个地理空间的专业性描述,则使通常的地理元素上升为重要的诗学构成。

  尤其是,他在“胡弦长诗《莫须有的脸》抄读札记”中,在谈到书写完成的书法作品在他眼中构成一座“断崖”时,接下来的这样一段文字——

  “2014年11月,我曾在秘鲁最北方一个叫皮乌拉的小镇上见过一个奇特的景象,太平洋的波涛是立起来的,就像一座巨大的蓝色围墙,现在想来,那也是在时间中显现与在时间中消失的断崖?小镇曾被西班牙占领过,现在那砂岩帝国已经无数次被沙子淹没。但现在那里仍居住着一个古老的生物物种:蓝色蜥蜴,它有着珊瑚的眼珠和一张莫须有的脸。”

  这样的文字以及其他诸如此类堪称精彩的文字,都让人过目难忘。

  在这段文字之后,他紧接着又谈到了书法,和他从事这一书法抄读的起因:

  “在书法修习中,我也知道书卷朴茂之气不是学来的,我们终其一生,时间给予了我们生命多少,又拿走了多少,我们笔下就自然会流露出多少,况且我们生命中的许多秘密还不能言说或没有能力言说。感谢胡弦和他的这首长诗给予了我这次书写的冲动,使我再次进行了一次酣畅的笔墨旅行,并得以重新把一部分在时间中消失的再一次展现在纸上。”

  这其中,他饱经人世沧桑般的,关于书法、人生、生命秘密之能够言说和不可言说的深长感叹,与其“一次酣畅的笔墨旅行”之后的释然,也转换出另外一种语义:何以解忧?唯有艺术。而艺术之于他的快感,在这一创作中的具体形态大约是这样的——毛笔在宣纸上的摩擦声,就像春蚕在桑叶上和春天里的沙沙声;一个人穿行在众多诗人的诗歌中,就像与一群有趣的思想交谈;一个人闭门于酣畅的笔墨建造,就像在创造一个世界。

  (2023年1月8日·威海)


王桂林与燎原。

责任编辑: 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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