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甲子700行长诗《倾诉与表达》获得“第七届中国长诗奖-文本奖”以来,诗界对其作品给予高度评价的同时,其解读也是众说纷纭、言人人殊。人们在诗人作品中,通过对天地间神秘力量的感知与触碰,郁勃出对生命归宿的敬畏、预见和幻想,被神性的氛围所覆被,随之生发平常素有的不可言词的信念。于是,人们将对《倾诉与表达》那种近似于玄幻般的感受锁定为神性,认定这组长诗是充满神性的不可名状的作品。
然而,仅从这一点去体证或评判《倾诉与表达》,便是将徐甲子的灵魂与诗歌割裂开来,错过了这组长诗在与现实具体经验所形成的诗境中,偶遇或寻找到那个与我们自己最亲近最类似的机缘。
欧阳江河曾说:“大国写作从来不是举国体制的问题,但绝对不是小语种小国家的写作,不是小格局,大国写作是写作中的宇宙意识,千古意识,事关文明形态。”在他看来,具备这种“宇宙意识,千古意识”的大诗,才堪称绝品。在《倾诉与表达》长诗中,我们虽然难以找到这种刻意的责任感与使命感,诗人只是从诗歌创作的规律和必然路径去细腻而真实地倾诉与表达,完成了一个诗人唯一能做的,对鲜活文字地捕获。这未必就不是事关民族和“文明形态”的好诗,他与两千多年来有责任心和民族责任感的诗人一样,用充满神性的修辞手法,唤醒了读者的自性。而自性的智慧,是我们最好的老师。
徐甲子的人生有太多波折和升腾跌宕,长诗《倾诉与表达》的沉凝、雄浑、磅礴,是他通过苦修的悟道之旅。苦修即“以行制性,以性施行”,他没有世俗生活里的圆智融通,亦无尘世间的机巧善识。他的诗歌看不出那种拯救万民于水火的救亡、革命与政治教化的因子,也难见清教徒式的布道,他只是将一个纯色、本真的诗心交给了我们。如果他真像忠实的清教徒那样,把自己对生命、自然的触摸与所有感知都交付给至高无上的神,并引领人们都去追随并顶礼那个恩施和教化普罗大众的神,徐甲子首先就会自己跳出来,将自己的诗杀伐得体无完肤。我相信,让徐甲子这样的诗人放弃他的艺术主张和诗歌的语体个性,放弃对自己诗歌构架的操控与布局是做不到的。更不可能让徐甲子放弃诗性自由与诗性自主的追求,去接受那种超自然力量的神性支配。艺术,特别是诗歌艺术终极追求的是发掘、张扬诗人和诗歌的个性价值,而不是追随与宗教有高密度黏性的神性去消灭诗歌的个性。当然,把诗当作自始自终的踪迹去追寻,当成至高无上的精神涵养,成为诗人生活或创作的精神宿居,与诗歌中纯主观的神性化不是一回事。
这部长诗叫《倾诉与表达》。仅标题,便耸立着一个深邃而辩证的哲学命题。“倾诉”是情感的依赖和灵魂的安置,那是诗人面对与自己道德同质,与信仰同频的感应点的叩首和对话,诗人每一章节的倾诉都是一次灵魂感应点的调整。而表达,则是诗人折叠于自我内在缝隙中多余或缺少的释放与呐喊。这种表达,不是对精神偶像物的顶礼与膜拜,而是灵魂个体自性自觉的释放。因此,《倾诉与表达》中的每一章,都是尘世不同信仰与人类美好、和谐最贴切的喻体。
诗中的“铜蛇”,是《圣经》中摩西普度众生的神器,而雪豹的“豹”与保护的“保”谐音,闪耀着吉祥与神性的光辉:“小小的铜蛇/爬在我的心上,看不见一丝绿色/沉落中,透过昨天的光,雪中之豹正朝这方款步行来……此刻,豹将自己的足迹印在雪上/为那些迷途的兽们/标出归家的路”。面对人类自喻的至高无上的灵性与神性物,诗人通过直觉、冥想、聆听、感知后的启示,以洞观人心与肉身、众生与自然的叠加和并存,将自我的灵性安置在宇宙整体中,同人的生命力,意识、智能与宇宙永恒、无限和可知或不可知的边界相互通达。通过物与我,意与体,念与识交替互叠的循环,感悟到那个物我同体的“类”的存在,诚如荷尔德林“诗意地安居在这块大地上”。如此,人们认为徐甲子的诗是神性颂歌便有些“实至名归”了。然而,徐甲子的长诗印证了海德格尔所说的“主体与客体并非此在与世界的对应”,他的诗没有将自己与世界进行实质性对立,遵循“人和存在是本原的符号”。在诗人看来,只是臣服式的倾诉,一定会失去物我同体的协调性,那是神化人类众生的行为。这组长诗精神内核里蕴藏着的潜台词是:诗与宗教是有严格区别的。每位诗者都是造神者,但不是宗教的神话与神化,而是物与人形态和类别特征的本质保留,摒弃倾诉中的虚构与虚幻,选择以贴近众生和读者接受的端口,容纳个人的经验。这是让人信服的真实,是诗歌临场者真实的信誉信赖。
《倾诉与表达》的这种可信赖度,由倾诉与表达两条线并行推进。有时,倾诉厚实,表达单薄,相反亦然。长诗所呈现的文本价值力量,也不是惊世骇俗的巨大旋风,只是诗人世俗的使命,不是超乎于人的神觉灵知,只是体现了诗人对人性、神性贴近现实生活的忠诚。这种倾诉与坦白,产生了温热、向暖的亲密感。
这组长诗,徐甲子用近20年时间断续蒸煮、熔解、沉淀并一朝出炉,他以艺术信徒式的执着,调集属于自己的有切肤之痛的人生体验,从或能感知但不可言说的景状中,去捕捉心灵与另一“存在”之间的细微抚摩所泛起的波纹,这感觉遥远而贴近,缥缈而清晰。
徐甲子的“不可言说”,不是没有言说。瑞士神学家海因里希·奥特说:“不可言说就是不可明白地言说”,是“人在其真实、在深层里所遭遇的那种真实”。诗人将自己几十年的生活积淀灌注到铜蛇、雪豹、雄鹰、白羊、蜘蛛、陶埙、鱼、稻谷、门庭等物态中,以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在人生履历中或隐或显的无字经卷上,去参悟、求证自觉之智,最后归结为一句话:“一个词”。一个什么词呢?诗人没有告诉我们,但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读《倾诉与表达》,我们感受到的不是清教徒匍匐在地的虔诚,不是掏空自己等待倾听并装满圣言的皈依,而是通过“表达”,让诗中的大海、埙、雄鹰、稻、鱼都飞旋起来,叩开我们的心门,让听者与歌者共同分享创物者独有的旋切与陶醉。这是婴儿回归母体的狂喜,这是人性超凡脱俗完成回归的荣耀。
此刻,值得更深层面辨析长诗中《伤痛,墙上的羊头骨》一章。诗人用对写的手法,借羊代“我”倾诉,写得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白骨是否已燃起火焰/伤痛是否被压隐心头/干涸的血是否呈现出红色/苦难的灵魂是否放射出冷艳的光芒”。羊,在基督里是代人受罪的牺牲品,获得道德的最高荣誉,也是以善胜恶以及非暴力的宗教品格。而诗人通过这一实事的陈述,同时表达了自己的清醒。作为诗人,徐甲子所表达的是站在善恶边界目光所及的智性:“光芒在照亮好人的同时,也照亮了强盗……是谁教会我以烈火熊烧自己的皮肤/面对暗藏凶器的朋友/强盗,已无关要紧”。于是,他对心中的羊说:“你总是与我对视/你在墙上,我在地上/你是我仰目所及的唯一的物”。读到这里,我们不难探寻出诗人的思想轨迹:只要不迷失本体的真,以超乎语言存在的诗性,通过创作过程中不断地找寻、发掘,从表现中再现,在有限的生命中获得自为,在通过自我提升和觉悟的无限阀值里获得自足。这个完善的过程不是其他超乎自然的力量,而是从意象里获取诗歌价值。这,就是长诗《倾诉与表达》所呈现出来的真情。
诗就是诗,神性就是神性。著名诗人、诗评家李德武说:“宗教的规则永远不能替代写作的规则而主导美学价值判断”。他主张,更不能以宗教的教理来而主导诗歌,二者各自承担了自己的角色。这一点,很容易被当代诗界某些潮流所混淆。
正如李德武先生所说,如果诗依赖于神性才能出产绝世佳作,艾略特晚年归属宗教,他的作品就应该更伟大、更神圣了,而事实上他之后并没有超过其以前的作品出世。
《倾诉与表达》共12章,照前几章的气流,很容易被当今部分诗者推崇为是一部歌颂“神性”的作品。但诗人通过对蜘蛛、大海、经书、烛光的展呈,直抒胸意地流泄出生命蓬松的豪烈,浪涛翻涌般地拥抱了爱情的铿锵,激情澎湃地呼唤着人性的复苏与焰火,完全超出了“神性”派的感受。如诗所言:“为了活着,我们双膝着地祈祷天空的雨水/以及古典的麦穗与稻香/为了生命,我们面对苍天,以海为镜/点燃心中的圣火”。这是何等的人间烟火,何等的尘世俗缘!这傲然是当代现实主义诗人的骨力和中国传统诗人的气节。
《倾诉与表达》之所以迷漫着“神性”的氛围,是因为作品中运用了较多象征主义和“神性”的修辞,通过意象、意境与通感等手法综合运用而达到的艺术效果。它是《倾诉与表达》诗歌美学的价值体现,是能够获得长诗大奖的依据,也是这个作品能延长人们有效阅读和不断向纵深思考的范文文本。
2023.1.25日晚草写于四川内江
附:
倾诉, 或表达 (长诗选章)
徐甲子
第七章:颠倒的天空, 古典的稻香
(在颠倒的天空上,大海复制着蔚蓝,以及远古的落日
有些时候,有些年代,被冰雪冷藏的肌体在阳光的反照下,迅速蜕变为树木
我们时常为一颗古老的牙齿争论不休,撰写史书进行各种论断
并以不变的太空,演绎十二星相的组合、离分……)
在我们聆听到植物发芽时的呻吟之时
缘于生命的音符早已注入土地
为了生命, 先辈们学会耕田打铁织布
学会得如何使粮粒饱满,我们的岁月因此充满生机
稻花飘香已成为古典的歌谣
而有时,我们并不比粮食那般真实
为了生命,我们学会划地为园 ,四周扎上篱笆
无论我们的面部怎样慈祥受人尊敬
粮食的诱惑万年不衰,且一直延伸……
为了活着,我们双膝着地祈祷天空的雨水
以及古典的麦穗与稻香
为了生命,我们面对苍天以海为镜,点燃心中的圣火
只要天空还有阳光还有雨水,大地就会真实一生
第十章: 魚在梦里,我在水中
(一尾鲜亮的鱼, 游在我的梦中
我的眼前,水纹正缓缓漾开,鱼忽上忽下,或动或停
几圈涟漪,一幅悠闲的画……)
我的梦于水中溶化
随鱼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以此感觉梦中的事物
我就是鱼,是鱼的一部分
是鱼腮、是鱼尾、是鱼的一片鳞
水的柔怀,微弱的轻触
渐变为虚无
我感到呼吸里含着淡淡的言词
鱼的摆动, 缠绕着我的心扉
如果我也以腮延续生命
梦之缘,水之源
定会留下我对鱼的称颂
在水里, 呼吸是鱼的必须
我与鱼却不能择水同游
在梦中, 我的幸福源于水
那些白昼的栅栏, 陆上之障
被抛在梦的尽头
水的深处,我就是梦中的游鱼
是鱼最精妙的化身
上升与沉浮,这种演化
只是一个过程,由此
我会看到梦外那些物
真实得近于伪饰的面目
我该以何种思绪接近完美
鱼儿外表简单,美丽至极
透过水,我看见鱼群的排列
那般条理而自由, 如此
我进入梦里光明的一隅
鱼体透明,为我暗传水中柔情
那些梦中曾经过的游魂
酷似被我引以为友的人子
此刻,他们在逝去的梦中
正在窥视鱼们的幸福
这奇妙又真实的梦中,在水的环绕里
我被鱼的自由推上崇高
那痛快淋漓的感受, 被一种光轻轻托浮
然后再重重抛下,我不能不想到
昨日面临的一泓绿水,想到水中的鱼
隔着梦,我与鱼以不同的方式
进行各自的生活
而现在,我再次进入梦中
以切身的感觉接近鱼
与鱼为友,或成为鱼的姐妹、知音
从我到鱼,这转化的过程又是那么简单
当我梦中醒来
当希望与自由变为拘谨
安闲进入琐碎, 梦中的幸福
转眼成影
我所关心的不再是陆上的事物
无边的水,幻动着花,那是鱼的梦
从此及彼, 一切没有奥秘
鱼在我的梦里
我在鱼的水中
第十一章:进与出,无形之门
(进入是必然,走出亦是必然。
进与出,是两种可能。一扇门,或愉悦而入,或从容而出。
门开着,门外人想进去,门里人想走出,两个方向,目的不同。
进也许为了出,而出并非为了入。
像风,吹来又吹去;
如水,流来又流走……)
一
人生仿若一道无形之门
“吱呀”之间,有时朗如歌谣
有时涩如咒语
明朗之声抒发灵与肉
歌唱秩序与优美的组合
喑哑之声则是
物累 压迫 破碎 屈辱
与生命的抗争
迷茫之中望门
门渐变为帷幔
仿佛处在两个世界
仿佛看见自己从门外
举手走来, 另一个你
垂臂向门外走去
当两个你碰面之时
门保持沉默,惟此时
你才有合二为一的可能
跨出是一种升华
跨入亦是一种升华
二者有一个共同的愿望
这是宁静, 宁静中谁的慧剑
默然出鞘, 命令你
出走或者归来
形同妙玉焚心
面对佛门,你能否举止动步
心不外驰,以放下之态从容迈过三重
或远离佛门, 安坐于高岗,静观尘世
佛门虽大不渡无善之人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物
茫茫夜幕下,僧敲月下门
为的是寻找安宁
还是为一种契机
二
耶稣的眼里
“我就是羊的门
凡从我进入的,就必得救”
一扇窄门就是一种永生
而通往此路的纪德 却
无奈于杰罗姆的爱意
以悲剧结束了主人的一生
我们生活在门里
再广阔的原野都不能成为我们的归宿
这时,家的门总是敞开着
像一双张开的手臂
拥抱着一颗归家的心
因了门的存在, 你变得温馨和充实
疲惫之身以此得到休憩
烦躁之心以此得到洗濯
而有时,门又是回避的象征
是心灵躲进静谧的秘密疗方
一扇门的关闭意味着一种结束
关闭的门中, 有不同的伤愁
把心尘封起来,在清静的空间里
陪伴你的,只有诗画杯盏
以吟饮, 品味人生
三
有时,一扇门的关闭即是一种软弱
当你决定打开的时候, 意味着你卸去伪装
深知这个世上没有永恒
仍固执的希望门的关闭
不是生活的结束
犹豫之时, 你的心门豁然而开
而不能静止的心跳, 将听任你的憧憬
纵然心门关闭之时
将希冀锁在心灵深处
直至门开
四
一些时候,我们四处碰壁
门站出来,这时
门是墙的破绽,是墙的否定和外延
我们不断打开一扇门
同时又关上另一扇门
我们徘徊在门的迷宫
那时刻,门开着,高叫着一一请你进来!
但你不敢跨入
门紧闭着, 你却穷尽一生去敲打
以遐思想象门里的温馨
五
门可以把喧嚣关在外面
亦可把你的心囚禁在门里
门可以阻隔外面的危险
却无法抵挡后院萧墙的祸根
有时, 门是夜归人在风雪中的标引
威严的朱门,金银才能把它打开
“从今若许闲乘月,柱杖无时夜叩门”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前者是月夜下蹒跚的行者
后者是花径上的缘客
浪漫与现实之光映照下
心门不再阴冷
柴门不再破落
六
古往今来,门里门外
思想被阻隔或间离
目光被事物折断于门的残垣
我们的内心则变得浩大宽阔
走在寂静幽长的雨巷
青瓦朱墙只是归拢的记忆
而一扇心门,则在细细的雨丝中
半掩半开,门外一朵丁香
盛开在红色的油纸伞下
等待着一支采摘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