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杨牧,著名诗人,中国诗歌学会原副会长,四川省作协原党组副书记、副主席,曾担任《绿风》《星星》诗刊主编。
诗人简介
马道子,本名杜荣,中国诗歌学会、四川省作协会员,达州市诗词协会副主席,渠县诗歌协会会长。作品散见人民日报、诗刊、央视、星星等海内外报刊,偶获奖、入诗歌年选、年鉴或被朗诵、演唱。已出版《春华秋实》《走过宕渠》《包浆故乡》《阙乡三人行》(合)等5部。
对一个农人,恐再没有比看到一片沉甸甸的金黄稻穗更令他高兴的事情了。
渠县是诗的“川东稻”的主产区。还在我作为一个像农民一样期待收获的职业诗歌编辑时,我就对我的家乡渠县自觉不自觉投以了多一些的目光,马道子,便是我目光停留最多的作者之一。我总想怎么多“关照”一下,但又总觉他每首诗都有些什么,而每首诗又都缺点什么,也就“关照”得很有限度。但自那以后,我像有了惯性似的,不断投以特别希望有新发现的注意力,因此也就几乎“窥视”了他诗的吐芽、拔节、抽穗、灌浆的全过程。近一两年来,我突然发觉他气象大变,特别是读了他这本厚厚的《包浆故乡》后,我不禁涌出了一腔“窃喜”:马道子诗已完成“包浆”,终于到了“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时候了。
这里面可能有鲁迅所说的“不知怎么一来”的情况在一一“怎么一 来”,笔底就变了!?鲁迅说是一种“偶然”。在我看来,马道子之变可能还不是那么简单:
昨天大晴,单位告知
我的女儿不再享受儿童节福利
她念大学了。就在那一瞬
我才知道自己头发稀疏的原因
(《神在远处,跟母亲一样慈祥》)
头发疏了,感悟宻了。年岁增了,稚陋少了。说“庾信文章老更成”会有些过分,说写作与阅历有一定的同步关系却并不谬误。马道子诗中开始出现的沧桑感和由此带来的炼达、开阔、深邃也证实了这点。尤其他认知自己确已“人到中年”,不做那些“少男秀”“少女秀”或取媚于人的“青春秀”,反倒是一种成熟气象。
由阅历和历练达成的“不知怎么一来”,有时比刻意去钻研什么、经营什么更可靠。
马道子显然已经具备了发现生活、捕捉题材、洞掘诗意的强大能力,在他眼底多是事物的陌生部分,他的笔触常出读者的惯常认知之外。他思维活跃、智慧、灵动,有时已近信笔淊淊、左右逢源,异象突现、横空飞来,看似互不相关,实则暗中呼应的自如之象和自由之境。这本诗集是他成心要把“渠县的山山水水(即“60个乡镇”),风土人情”都“写一遍”的有意识行动,但我如不读他的《后记》,压根就未察觉此意一一当我阅读中发现诗中那么多地名出现时,我甚至还打算从诗歌地理学的维度发表点什议论呢。这也足见马道子的“道行”已深,有意为之而不留痕迹,用心却叫你浑然不察。事实上,马道子的这些诗,与其说是在一个个的地域点上发掘它们所含的意蕴,不如说是那一个个的地理符号正好成了他业已在怀的人生感悟、历史感悟、世事感悟的触发点和对应物。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这部诗集既可说是他献给他生活了三十年的家乡渠县(也包含他的原籍大竹的一部分)的一曲恋歌,更可视为他为之努力了二十多年的诗歌创作所结下的一个丰硕成果。
马道子对家乡的爱已到刻骨铭心的地步,无论是一个普通村子,还是一个小小的平坝,只要“油菜花”一“燃烧”,他就觉满眼“长满了金子”,“让蜜蜂和亲人,爱得死去活来”;哪怕一句民间小调,也能“安放怀乡的凡身”(《松坪村记事》)。他怀念他“摔了人生最后一跤”“坟头没有碑”的爷爷;也思念他“一顶草帽遮盖荣光”,其“目光为稻麦灌浆”的父亲。他对他母亲更是格外温婉动情:
大雪再一次来到大巴山,来到人间
母亲无力清扫彻骨的寒,无法转身
在漫长的夜晚,我紧挨着她弯曲的身躯
她轻轻地说,幺儿,好暖和
她没有了火气,我的元气一点点地传递
偿还她给我四十多年的光热……
(《母亲那条河流干涸》)
这些场景与朴实文字和作为人子的拳拳之心叫人无法不为之动容。
对有骨肉血缘的亲人如此,对有“家乡情缘”乃至广义的“人世情缘”的芸芸众生也是如此,比如他笔下的“表姐夫李世民”“王姨父”“二毛”“竹琴师”乃至“骟牛匠”等等,他都对他们充满挚爱、亲近和悲悯。年仅“20来岁的二毛”,和村里“14个年轻人/…到外省下井挖煤。”他自己“最先没了信息”。“有信息的13个人/都陆陆续续被接回来/躺在了故乡”。“后来,有了二毛的信息”,但他却是“拄着拐杖”回来的……“每走一步/都气喘吁吁/他的头顶/堆滿了霜雪/…一直到现在他也不敢出门/以免与那13个兄弟遭遇”(《二毛》)。这种带点魔幻的记述和他对他们命运的不平,已远远超出一般的热爱。
是的,马道子的乡恋是一个成熟赤子的恋,甚至恋之愈深,恨之愈切一一对那些令他锥心的事物。比如他看到在“石头都开出花朵”的乡土上,“两座水泥厂的钢筋扎进肺部,咳嗽久治不愈/使骨头长刺,背部弯曲……”,他就感到是一种“煎熬”(《石河的亲人和青麻健美》)。而他看到“一排排行道树……/它们身上打满吊滴。仿佛因病致贫的乡亲/在医院治疗。他立刻想到这些树被移动的痛苦,“一棵棵离开家乡的大树/斜挂一根根支架,比医院的肢残者还难受”!(《人行道上铺滿了黄金》)。一个诗人,如果只看到生活和世界光润的一面,还不能说他已具备了包括忧怨、良知和社会责任的全面素养和完美品德。
马道子写了许多地方,但他写于每一地的每首诗都几乎很难直接成为该地的什么“宣传品”。他不刻意去诠释什么、演绎什么、赞颂什么,而总是服从内心的指引,我行我素,朝向自己有话说的去处走。他写一个叫“万寿”的地方,只发现“一直没碰到万岁的人……/有一些神/装满太多太多的失去”,因为自己只“相信自然”,且这天“天气澄明”,反倒觉得自己才会“光辉一生”(《一场偶遇在万寿,光辉了我的一生》)。他写一个生态园,也发现“我们置身遗憾/也是一种诗意的生活。/苍生的疤痕/使遗憾更加美丽。宛如衣服上的补丁/横看竖看全是温暖。”(《绿色人间,热爱生生不息》);他写剑门,甚至发出“剑门关是个要害。可以关住关外的人/也可以关住自己”的警示。(《剑门关》)这些已具哲理意味的诗性表达,已远远超出“收藏万物悲欢”的层面。
他有一首写三汇的诗:
与三条河流相汇。在三汇
三江六码头无法变脸。一句川剧高腔
把古老的石梯粉碎。戏楼铅华洗净
比一片落叶还轻。白骨精僵而不死
火焰山黄沙纷飞。穿过晃晃荡荡的彩亭
我看到孩子们摘来几朵彩云
…………
叩击盖碗茶。“小娘子,上酒来!”
戏园哄堂大笑。罢了罢了
我就回家。一座向阳门
在梦中反反复复。犹如一颗巨大的铁钉
将三江水锈红。我总听见一种声音在怒吼
比削铁揪心,比针尖锐利
(《一枚巨大的铁钉,将三江水锈红》)
寥寥数笔,一个别具风情风味的古老小镇便跃然眼前。但他依旧没有忘记那个小镇的历史伤口,以致人们揪心的疼痛像锈蚀的铁钉将江水染红一一只有谙熟那个斑驳的水码头和具有彻骨痛感的人,才可能调动生了锈的“铁钉”的意象。
马道子诗应该说有的已接近具有鉴赏价值的品相。我再录一首这本集子中最短的诗《酷夏书》:
黎明收捡所有的虚无。一大早
知了声切割短暂的道路。星星的露水
像仁慈珍贵
一切纠缠不清。匆忙的清晨
动植物奔向未来。走走停停的时代
像河水一去不复还
一枚草叶好轻。它的足迹赫然
短短七行,一个巨大的开放空间。一个没有深刻生命、世事体验和灵魂触角不敏锐的人,是很难觉察一枚草叶的“足迹赫然”的。集子中达到此等品相的作品不少,如《乌木记》《心在新寨》《城坝边的石头》等。一些精彩之句更随处可见,如“一场雷电之后,就是虚空/一个村庄好远,一个个亲人好亲/一粒粒粮食好重,一生好短”(《雷电之后,就是虚空》);“一边稻米灌浆,一边阳光芬芳”(《赖家坟园》)等等,读来都令人喜爱。
可能与渠县有一条母亲河渠江有关,作者诗中出现得最多的一个词语是“河流”。他不仅直接书写渠江,还为渠江写了两首最长的诗;江水或河流作为一个意义不确定的意象,更无数次出现在他的诗中 。在《渠江颂词》中,河流是把破译一切神秘的钥匙;在《渠江,一条金色的河流》中,河流又是决定“站起或者坐下,我们都是一座挺直的山峰”的底盘和基座。甚至在有点苍茫感的《醒来之后,已是百年》的短诗中,他看到“渠江空空如也。/秋天的草在继续赶路/腐殖土装滿了贝壳、卵石与星星”,“渠江”是“埋葬万物”的。但是马道子仍“……在寻找。渠江贴切的意象/她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明亮或者清丽/……魚目混珠的渠江/无法分流仁慈与罪恶”。没错,“仁慈与罪恶”、真美与伪善、是与非、良与莠,都是无法“分流”的。但毕竟在那些“沉淀下来的黑色瘀泥”中,尚“有点滴沙金”在。(《我的悲伤,失去抒情的方向》)然而马道子还“没有结束。/从一条河流走向另一条河/再从另一条河流走向下一条河流。我的姿势与河流一样/一直很低。”一一到此,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比“沙金”还要闪亮的意象,那就是他对自己的定位:“低”。“低”到与河流等高。
低与高,永远是一对辨证关系。世人都知道,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有时居髙反是落低,有时低降反是高标。正如一位哲学家所言,“河流秉持了‘参天地,赞化育’的大道,利天下而不利己一分,育万物而不独占一物”,你说这是高还是低?河流就是大地的血脉,它是永远匍匐的,那是它对万物的亲抚,对众生的滋润,对大地的拥抱。一个离开大地的人,无论你怎样高蹈、高调、高度膨胀,最终都只有自我枯萎。马道子作为渠县标志性的代表诗人和川东的重要诗人之一,不仅随时提醒自己“保持河水的高度”,亦即做诗做人的底线;而且身体力行,不随波逐流,不跟潮泛滥,不作势装腔,沉稳,低调,一边埋头默默耕耘,一边为家乡“灌浆”“包浆”。他作为渠县诗歌协会的一个领头人,还把“推介渠县诗歌新人,形成渠县诗歌集团”、使渠县这个“中国诗歌之乡名副其实”作为己任,为之做了大量极富成效的工作。
渠县难得有个马道子。
诗坛难得有个马道子。
难得马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