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子午,本名许燕良,著名诗人、作家、文化学者。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剧协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混语版《国际诗歌翻译》艺术顾问。著有诗集《白马》、诗论集《微笑》《泛叙实诗派诗人论》等多部。主编《中国当代流派诗选》(五国学者合编)。部分作品译成英、德、俄、日、韩语等。
祁人《父亲的梢瓜布》、李犁的《白露》和马拉《天真的信使》是三首品格各异的诗歌力作。它们的成功,无疑得益于三位诗人匠心独运的艺术构思。
祁人《父亲的梢瓜布》:一曲独特的无弦的琴歌
祁人诗歌《父亲的梢瓜布》是一首感情真挚、情景交融而构思独特的好诗!
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指出:“独照之匠, 窥意象而运斤。”意思是说:“眼光独到的工匠,能按想象中的形像挥动斧子。”这首诗的独到之处,是诗人对意象的选取提炼及精妙的构思。首先,选择“梢瓜布”(川渝方言)作为中心意象和题目,这首诗便成功了一大半。在诗中,“梢瓜布”既是父亲的象征,也是故乡的象征。这是一种糅合了父性/显性象征及故乡(母性)/隐性象征的双重核心意象。抒情主体“我”正是因为心灵中拥有了这么一个质朴、淳厚的“梢瓜布”式精神家园及净地,才能擦去现实中有形、可感的“油腻灰尘”,和意识里无形、隐在的“雾霾”,同时,更缩短了回乡之路以及与父亲的心理距离。
如把此诗作为一出叙述性小诗剧,“梢瓜布”则是一个贯穿剧情始终的道具。它时而握在“我”的手中,用来洗刷锅碗瓢盆(动态);时而悄然无声地挂在厨房一角(静态),“默默地守望”——这一潜在的戏剧动作、反动作和戏剧符号的延伸,呈现出历时性与共时性及物、反差、多元的互融共生的语言张力。如从电影诗的视角,对“梢瓜布”进行画龙点眼式的镜头特写,并通过与父亲和故乡的细节关联,作平行、交叉、颠倒、连续以及化出、化入等蒙太奇组接,则可能指地生成一系列景深、跳接和长镜头的视觉冲击。
“梢瓜布”本是故乡生活中最平凡、最不起眼、最容易忽略的琐屑、细节,此刻一经诗人洞幽烛微的如炬目光所照耀,这一中心意象(作曲法上称“主导动机”)便被瞬间激活,它所包含和蕴藏的人文信息、艺术象征、诗美阈值、语言能指、心理向量……等也随即“引爆”:那“握在手中”的“心头阵痛”,“像父亲千丝万缕的惦念”,“又像他隐藏着的一颗心”,“细细密密蜂巢一样”;那一次次梦中“回乡的路”,那一阵阵“止不住的眼泪”……
这一散发着浓厚川渝文化和乡土气息的“梢瓜布”,由最先的一个词、进而成为诗中之“象”(由词象到意象)、并融入思绪和情感的“神摄”、“景语”(一切景语皆情语)、再升华为心灵图景中的“境”,乃至物外、言外、诗外之“境”——以超越可视、可触、可感的形而上的“梢瓜布”。
这是一曲弥散着独特的父性光芒和浓郁泥土芬芳的无弦的琴歌,在行囊里装满故乡山水的诗人心中久久萦回……
父亲的梢瓜布
祁 人
丝瓜络在四川民间叫作“梢瓜布”,用于擦洗碗筷,十分环保清洁。
——题记
父亲寄来几个梢瓜布
每一个约三四十厘米长
妻不习惯用,我却舍不得用
每次,都剪下一小节
用来轻轻地擦洗碗筷
看见我用梢瓜布洗碗的动作
妻笑问:是想擦去城市的油腻灰尘呢
还是想擦去头顶的雾霾
我说,我想擦短回乡的路
转瞬一年过去,春节快到了
只剩最后一节梢瓜布
握在手中,忽觉心头阵痛
细细密密蜂巢一样的梢瓜布
像父亲千丝万缕的惦念
又像他隐藏着的一颗心
在厨房的一角,默默地
守望着……
我静静地凝视着梢瓜布
不知不觉,止不住眼中的泪水
一滴滴地,滴落在梢瓜布上
犹如滴落在父亲的心头
我知道,不管我身在何方
父亲的梢瓜布
都将擦去我与他的距离……
作者简介
祁人,1965年出生于四川荣县,中国诗歌学会创建者之一、曾任第一届、第二届常务副秘书长,现任中国诗歌万里行总策划、世界景区诗意旅游联盟创始主席。著有诗集《命运之门》《鲜花与墓地》《掌心的风景》《和田玉—1984-2020祁人诗选》,诗学专著《中小学生怎样写新诗》。代表作有诗歌《命运之门》《和田玉》《爱情》《天上的宝石》《祖国》等。
李犁《白露》:一首微型的印象派“洛神赋”
如果说,祁人《父亲的梢瓜布》一诗是对父亲和故乡的工笔线描,那么,李犁《白露》一诗则是对“白露”节气作了拟人化的写意泼墨。一起笔,李犁就给“白露”来了个“特写”镜头:“白露是一个少妇。命属白金”(前者预设大致年龄:少妇,是指年龄约在25~35岁之间的已婚女性;后者设定气质:命属白金。白金即铂金,色泽天然纯白,永不褪色)。“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理论,源自中国古代哲学系统观。这一阴阳演变过程中自然四季的五种基本形态分别为:春属木,吹东风;夏属火,吹南风;秋属金,吹西风;冬属水,吹北风;四季里每季的末月属土(称“四季土”)。
紧接着,诗人将这位“少妇”的外貌形象设定为:“眼含露水。身如芦苇,在秋天的边上摇曳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美丽动人;身材苗条轻盈,徐行款步;“身如芦苇,在秋天的边上摇曳着”,犹言风摆杨柳)。
诗人还为“少妇”牵出了其数千年前的身世及家谱:“在上古,她就是诗经”(读到这里,大家终于明白,诗人为“少妇”设定的身份特征便源自《诗经·国风·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指没长穗的芦苇;葭,指初生的芦苇。“蒹葭”即水嫩、柔软的芦苇。
接下来,诗人笔锋一转,运用丰富的想象力快意淋漓地继续为她泼墨皴笔:“可她偏偏是我的邻居/每天很晚回家,从衣服上刮下无数的碎银/有时赶上没有月亮,她以泪结霜/耀眼的亮又凉。孤独多么繁荣”。抓住她身上的“白金”气质和“凉、孤独、以泪结霜”的楚楚堪怜特点,使之与“白露”节气的天气渐凉、寒生露凝的物候氛围融为一体。随后,诗人的笔触更加出神入化:“有时我觉得她就是个妖精,深夜/在窗户上修剪身影。黎明/在白雾的河边整理羽毛,听见/鸿雁的叫声,她的身体碎成一地的白露”。很显然,诗人兼诗评家的李犁是受到了曹植《洛神赋》的艺术启发和感染。于是将人物的外在形貌和内在气质以及特定环境相结合,使现实场景与诗人丰富、浪漫的想象相交融,创造并达到了“思理为妙、神与物游”(《文心雕龙·神思》)的“言外/象外”之境。在这一意义上,也不妨将《白露》视为一首微型的印象派“洛神赋”。
白 露
李 犁
白露是一个少妇。命属白金
眼含露水。身如芦苇,在秋天的边上摇曳着
在上古,她就是诗经。可她偏偏是我的邻居
每天很晚回家,从衣服上刮下无数的碎银
有时赶上没有月亮,她以泪结霜
耀眼的亮又凉。孤独多么繁荣
有时我觉得她就是个妖精,深夜
在窗户上修剪身影。黎明
在白雾的河边整理羽毛,听见
鸿雁的叫声,她的身体碎成一地的白露
做一个精神漫游者是恐怖的。我写的
并非是一个弃妇,也不是我的姐姐
只是我在白露节听见蝉鸣后的幻影。一个
声音通灵者对蝉鸣灵魂的模拟和追踪
作者简介
李犁:本名李玉生,辽宁人。属牛,性格像牛又像马。2008年重新写作,评论多于诗歌。出版诗集《大风》《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文学评论集《烹诗》《拒绝永恒》,诗人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其中诗论集《烹诗》获第三届刘章诗歌奖和辽宁文学奖文学评论奖,另有诗歌与评论获若干奖项。目前职业:评诗、编诗、写诗。
马拉《天真的信使》:关于一只鸟的安魂曲
《天真的信使》一诗,只有短短的11行,却是一首有思想、幽默而充满语言机智的诗。作者从一根羽毛联想到鸟,又从鸟联想到人;从生活中的一个片段、一个小物件,写到了艺术,写到了这只鸟曾拥有过“色彩光艳”的“具体的身体”和“树林间优雅的活力”。但它却“早已忘记了飞翔”……进而由一只普通的鸟(“天真的信使”)写到“黑色的鸟”、“白色的鱼”(推及同类和生物界)。表面上的不动声色、平淡无奇,却指向了一个深刻的主题——这只天真、单纯而纤弱的“鸟”,不但缺乏认知和生存阅历(“还没有认识痛苦,不会杀生”),在生活中也是冷漠、麻木不仁的(“没有同情和悲悯”),所以,它在现实中的不堪一击及不幸结局便早已注定。对于这样一只丧失飞翔能力、几已没有灵魂的“鸟”,只配让“四岁的男孩”来“为你命名”(这样才对等)。“羽毛”的意象贯穿始终,像白描一样简练、精准而不失含蓄,没有过多的铺排和浓墨重彩,却以小见大,平中见奇,曲终奏雅。由生活而艺术、而哲理,并突入和升华为审美的化境……
这首诗也可视为关于一只鸟的安魂曲。尽管作者手里拿着的羽毛“依旧漂亮”,但它的死、它的悲剧,便源自它的“天真”、失掉自我及翅膀功能的退化(即使是圣洁的单纯,并持有一颗稚子之心,也难以融入这复杂多变的俗世)。一只不会飞的鸟怎么充当“信使”——何况是死了的,甚至只剩下“一根羽毛”?也许,正是这根从云端飘落的羽毛,激发了诗人仰望天空,开始寻找鸟类天性和追梦“信使”之旅?
天真的信使
马 拉
我时常拿着一根羽毛发呆,
它曾经属于具体的身体,
色彩光艳,有着树林间优雅的活力;
此刻,它属于我
依旧漂亮,却早已忘记了飞翔。
光从玻璃墙的斜面落下,移动的热情
毛毯和墨水瓶,在空气中静置。
黑色的鸟,白色的鱼
请允许我让四岁的男孩为你命名;
他还没有认识痛苦,不会杀生,
也没有同情和悲悯。
作者简介
马拉,生于1978年,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广州美人》等三部,诗集《安静的先生》。
(原载《诗潮》2023年3月号“诗品评”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