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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荐读|郭栋超读大枪:一组诗中显现的家族史、共有史、民族史
——兼评大枪的《春天是一个巨大的黑洞》组诗


  导读:大枪的诗语外显唯美、内隐深沉,舒缓而凝重,渐渐显现出了日常遮蔽的自己。挥洒的诗情如家乡的河流,既照出了内心的阴影和壁垒,又引出了本我的朴实和真诚。
郭栋超简介

郭栋超,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歌学会理事,中国乡土诗人协会常务理事。已出版诗集《高原 草原 平原》《盛宴》《在这纷扰的尘世该怎样爱你》《少年带着雷声远行》(合著);荣获第一、二届《奔流》文学奖(诗歌类),中国诗歌万里行优秀诗人奖,第二届海燕诗歌奖,中国诗歌春晚:中国诗歌十年成就奖,2019年“礼赞祖国•诗韵乡村”全国乡村诗歌征集优秀作品奖,第二届河洛桂冠诗人奖,首届中国第三极顶峰诗歌奖。诗和诗评散见《中国作家》《诗刊》《诗潮》《诗林》《诗选刊》《时代报告.奔流》《莽原》《星星》《绿风》《海燕》《诗歌月刊》《中国诗人》《作家报》《诗歌地理》《天津诗人》《上海诗人》《河南诗人》《四川诗歌》《岁月》《海外文摘》等刊物以及网络媒体。

  萧红的《呼兰河传》,是闭塞的、封建的呼兰河; 沈从文的《边城》,是孤美而无结局的空中楼阁; 巴金的《家》《春》《秋》,住着一群很难走出那个时代的人...... 
  看到《春天是一个巨大的黑洞》组诗时,我震惊了一下。这组诗不同于别的文体,是凝练而又放大的空间。大枪想告诉我们的密码,究竟是什么?
  或许与我有着相同的经历,大枪哀伤着过往,但又不能阻隔乡愁以及对家乡的关切。以诗歌为符号,他自在地、必须地、甚至是不自觉地溶解了乡村的哀伤和苦难。
  “春天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而它总是先于春天/击溃我,请不要否定一棵树的杀伤力/尽管它会长时间藏起它的锋刃,就像花光中的/蜜蜂藏起它刺上的光,像草原上的马藏起它的/马蹄铁,但只要愿意,它就会以整树的/少说也有一百万个白色的拳头在等待我/像今夜,它就站在父亲站过的地方等待我”(节选自大枪《父亲的李子树》)“风一吹它们就像一群满山奔跑的迷藏/它们不会跑丢,群山是它们的母亲/不像我们的母亲,多年后她养的羊走散到天边/她那长满皱纹的眼光最远只能望到村边”(节选自大枪《母亲的羊群》)大枪的这组诗,最最显眼及夺目的,是两个形象——父亲、母亲。
  他的诗语外显唯美、内隐深沉,舒缓而凝重,渐渐显现出了日常遮蔽的自己。挥洒的诗情如家乡的河流,既照出了内心的阴影和壁垒,又引出了本我的朴实和真诚。最激烈和最充沛的情感凝结在两个人的身上——父亲、母亲,这是他的潜意识,也是情感的胚胎。
  诗,需要调动情感、亲密文字、寻找温情及向往,而诗歌的表情在激情、信念和想象力的加持下,以语言来整合素材。“她把麦花送给我滋养诗歌,把麦芒送给/野蛮的好色者,这让我为安全和快乐/寻找到了出口,我安守于和她的世界”(节选自大枪《讲述麦穗》)“意淫是一种豪华理论,我们的土地在走向/我的身体诉求的反面,它吃我,光阴,和绿色/像一条空虚的贪吃蛇,我才是被奴役者!”(节选自大枪《回忆土地》)大枪诗中淡淡的哀伤,隐隐的悲悯之情,皆因他熟悉并深爱着他的家乡,这一点,在《讲述麦穗》《回忆土地》中得到诠释。
  读这组诗,你不由地品味思索当下。从中,你可以看到这样三组人物:一是父辈、自己及同辈、晚辈;二是在家乡叙事的人及走出家乡的人;三是活在当下的人与死去的人。拒绝过去是背叛,推而广之,也是对整个乡村的悲悯与思考。但仅仅批判过去,而不向往未来,是不可取的。
  家乡有像金字塔一样坚固的大房子,一座巨大的羊圈/常年空寂,母亲是唯一一位还在亡羊补牢的人”(节选自大枪《母亲的羊群》)也有“妹妹也喜欢羊群,常常在夜晚和我数羊/我告诉她这是课本中忘记饥饿最为有效的方程式/直到把太阳数出来,直到把羊群数回半山腰”(节选自大枪《母亲的羊群》)。还有“嚼烂草籽是要被诅咒”(摘自大枪《做一匹好马——致父亲》)的庄邻。妹妹喜欢的,仅仅是羊群吗?
  大枪的诗源于乡村,不是那种坐在咖啡馆里品味的乡愁,也不是似是而非对乡村的同情,更不是拔高的、浪漫的、乌托邦式的虚无。他营造的诗境,有乡土化的气质,有悲悯、焦虑、阻隔,也有些许的批判。尽管“它是/西方油画家喜欢的色块,作为繁花的背景/会构成极大的肌体反差”(节选自大枪《回忆土地》),可它还是“每天焦虑于腹部的方寸之地,飞蝗,白蚁穴/碱水,冰碴碴,蜂群和授粉的风高过树顶/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土地(节选自大枪《回忆土地》)。那里有死去的有父亲及他同时代的一部分人,当然了,还有“猪和一条黑花狗不算/它们只是过客”(节选自大枪《在碧环村》)。
  “珍惜粮食的父亲选择了一棵苍老的柏树/他把自己停下来,让我接下咀嚼的/权利,让我选择做一匹好马。”(节选自大枪《做一匹好马 ——致父亲》)为了那句真言——“做一匹好马”,“我”走出了故乡。
  我们这一代人,义无反顾地走出去,甚至埋葬了母语,候鸟般的迁徙着。远方是创业、讨生活的异地,乡愁二字对庄邻来说是个奢侈。多少人把自己带了出去,却不能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带回家,灵魂摆渡沉重的似城市的砖石,又像故土永远站立的大树。一日日、一夜夜滚动在雪里、雨里,爬行着寻找回家的路。
  父爱是山,母爱是水,“出走式”走出,并不等于不回望、不留恋。“即使忘却整个北方的麦田/我也能清晰地记住一个女人头顶上/两束麦穗一样生动的辫子,它们飘到哪里/我的眼神就会生长到哪里”(节选自大枪《讲述麦穗》),“我已经从农村跑进城市多年,要让马鬃/和气象台的风向保持一致,尽量减少/水泥路面对马蹄的戒备,这些丛林法则/要像父亲的黑白照那样清晰,不然他没有理由/原谅我”(节选自大枪《做一匹好马 ——致父亲》)大枪从骨子里爱着这片土地,于是,他的诗歌有了灵魂——那个“像一串麦穗”的母亲,那个“黑白照那样清晰”的父亲。
  说实在的,中国的农民对整个社会的发展,贡献太大了。从1949年以来,抗美援朝支援前线,在自己不能温饱的情况下交公粮、送棉花,再到改革开放之后,被叫过“外来户”、“农民工”、“新来就业者”,可以说,每座城市都有乡下人精心雕刻的鸿篇巨著,四通八达的交通就是他(她)们写下的诗行。
  我欣喜地看到一个人,远远走来,他念念不忘《回忆土地》、想着《母亲的羊群》、《父亲的李子树》,向我们《讲述麦穗》,并誓言《做一匹好马》。我想,一组诗可以写成家族史、共有史、民族史,这也许就是诗歌凝练的价值。
  大枪的春天里生活着“三只小马驹”,“我要向他保证做一匹好马,保证自己的生活/是一部喜剧”(节选自大枪《做一匹好马 ——致父亲》)。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喜剧,应该是众人的喜剧。
  从白居易书:“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到赵翼评元好问:“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从屈原咏:“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到海子叹:“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作为诗人,要和时代一起呼啸着前行。
  回望故土或是精神还乡,都是人的共性,可村庄过往一切的存在,都已经是历史了,任凭你用尽洪荒之力,也无法移动,只能像儿子或仆人似的去跪拜它,敞开心扉地去关注它,亦如我们曾经给坡地上的牛吃的草。“给它们/安上情同宗族的名字:牛鞭草,猫尾草/羊草,狗尾巴草……”(节选自大枪《做一匹好马——致父亲》)。
  历史的故乡,我们可以肉体亦或精神上回归,但真正重新在那样环境里生活、存在,我们愿意吗?答案肯定是否定的。而我们的后辈,可能比我们更坚决。故,尽力去解决城乡的二元结构问题,反哺农村、昌盛农村,需要有更多的有志青年人背着责任、带上知识去建设它、发展它、改造它。进而让更多的儿女们,“正戴着李花编织的草帽,在树下玩春天的游戏”(摘自大枪《父亲的李子树》)。
  筚路蓝缕、休戚与共。正如李犁所写的那样“我想到一只中枪的鸟,正在用滴血的翅膀抚慰她的孩子们,那是一群死里逃生的雏凤清音啊。我想到风雪中的梅花在力量的催促下正努力地开放,开吧开吧,使劲的开吧,直到把你的人生开成一朵花,把我的心开碎”。
  这应该是波澜壮阔的发展史!
  这才是大枪和我们久久期待的春天里的碧环村!
 

春天是一个巨大的黑洞(组诗)


大枪
 
在碧环村   
 
我们在1980年代的碧环村生活,现在只剩
第三人称单数的妈妈在那里保持日常叙事
我们由五个个体组成,母亲,大哥,二哥
我,弟弟。猪和一条黑花狗不算
它们只是过客,像擦肩而过的父亲
我们只有通过雪才记起他,他曾经用雪
擦犯错儿子的脖子,雪融化时他也跟着融化
现在想起来,像是对我们兄弟的忏悔
我们的房子在碧环村最西面,最后配给阳光的
地方。房子的墙上住着很多土蜜蜂,比起
忙碌的母亲,我们没少得到这些离甜蜜最近的亲吻
为此我们奉上恶毒的诅咒,像对待用唇语问候
母亲的男人。当然,在很多时候碧环村是温和的
我们捡大伞蘑菇,允许传播偷摘果子的快乐 
看各种开放式的交配:狗狗的交配最丑
蜻蜓的交配最有美感,这是大于糖果的奖励
在碧环村,我们有一亩六分田安慰生动的嘴巴
我们锻炼小腿肌肉,用很大的野心奔跑
然后我们长大,逃离。我们把母语埋葬在那里
 
 
做一匹好马 
—— 致父亲 
 
珍惜粮食的父亲选择了一棵苍老的柏树
他把自己停下来, 让我接下咀嚼的
权利,让我选择做一匹好马。我会在
向阳的坡地上吃草,蛇是喜欢阴森的动物
要学会向土地索要安全的叶子,给它们
安上情同宗族的名字:牛鞭草,猫尾草
羊草,狗尾巴草……它们对培养一具绿色的肺
卓有贡献。不要摇落草籽上的太阳,在农村
“嚼烂草籽是要被诅咒的”、“也不要像一个
哲学家那样打响鼻”,父亲教过的这些字
我至今还在运用,要把重读父亲缝进日后的
奔跑手册里,毕竟城市不像农村一样开阔
我已经从农村跑进城市多年,要让马鬃
和气象台的风向保持一致,尽量减少
水泥路面对马蹄的戒备,这些丛林法则
要像父亲的黑白照那样清晰,不然他没有理由
原谅我,我的名下生活着三只小马驹
我要向他保证做一匹好马,保证自己的生活
是一部喜剧,再也没有比这更适合取信的誓词
 
 
讲述麦穗
 
当年我还单纯得像一个文盲时,我就为想到
“像一串麦穗的寡妇”这样的比喻而高兴
如果总能有这样天才的想象,我将成为
一个诗人。即使忘却整个北方的麦田
我也能清晰地记住一个女人头顶上
两束麦穗一样生动的辫子,它们飘到哪里
我的眼神就会生长到哪里,现在回想起来
只有它们配得上带走有关我的山村纪事
她把麦花送给我滋养诗歌,把麦芒送给
野蛮的好色者,这让我为安全和快乐
寻找到了出口,我安守于和她的世界
那时她年轻,如同麦穗的黄金年龄,因为我
她从失去配偶的忧郁中重新拥有了八月的光泽
那是一个幽默的男人,有着麦秆一样
直挺的鼻子,或许我具备其中二分之一的质地
接下来我们共同生活了十年,麦穗为我
奠定了十年的腹稿。直到我离开南方
离开她,就再也没有写过这么好的诗歌开端
这是我想象力的完结。那个寡妇是我的母亲
 
 
回忆土地   
 
继承自我的父亲,它像一面皮鼓,在他的腹部
擂响,我无差异地继承下这些,在我们腹部
豢养的沙漠短期内不会把这些声音吞噬干净
当父亲的腹部成了土地,他是多么希望瘦小的
谷粒不会让我正在生长的性器官看起来那么小
这不是父亲的加入能解决的事,就像无数个父亲
的加入,也没有改变这块土地的颜色,它是
西方油画家喜欢的色块,作为繁花的背景
会构成极大的肌体反差,只是我们的土地上
除了反复堆积的骨殖,没有花朵,它过于简单
木讷,没有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从上面经过
没有一个女人会和一个穷小子完成生殖演习
意淫是一种豪华理论,我们的土地在走向
我的身体诉求的反面,它吃我,光阴,和绿色
像一条空虚的贪吃蛇,我才是被奴役者!
每天焦虑于腹部的方寸之地,飞蝗,白蚁穴
碱水,冰碴碴,蜂群和授粉的风高过树顶
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土地
第二次用沙漠形容它是对喻体的伤害,当诗歌从
露珠上交出,阳光会从1986年进入下一个新纪元
 
 
母亲的羊群
 
世界上最大的羊群是金字塔,石质而白章
我没有见过金字塔,它们是国王胡夫的羊群
我的羊群在碧环村,在碧环村的半山腰上
我没有羊群,它们是一群白色的联想
我的眼睛就是它们的牧场,眼睛能看多远
牧场就有多大,我是一个如此富足的人
如果需要粮食,就可以随意卖掉其中一只
卖掉五只就能把被母亲送人的妹妹接回家来
妹妹也喜欢羊群,常常在夜晚和我数羊
我告诉她这是课本中忘记饥饿最为有效的方程式
直到把太阳数出来,直到把羊群数回半山腰
风一吹它们就像一群满山奔跑的迷藏
它们不会跑丢,群山是它们的母亲
不像我们的母亲,多年后她养的羊走散到天边
她那长满皱纹的眼光最远只能望到村边
它们一只在北方,一只在南方,一只在布达拉宫
一只在上海的崇明岛,还有一只在温暖的地下
再新鲜的阳光也没能救活它,它离母亲最近
母亲的羊是草质的,山外有更为辽阔的草场
它们很少回碧环村,碧环村有一座
像金字塔一样坚固的大房子,一座巨大的羊圈
常年空寂,母亲是唯一一位还在亡羊补牢的人
 
 
父亲的李子树
 
春天是一个巨大的黑洞,而它总是先于春天
击溃我,请不要否定一棵树的杀伤力
尽管它会长时间藏起它的锋刃,就像花光中的
蜜蜂藏起它刺上的光,像草原上的马藏起它的
马蹄铁,但只要愿意,它就会以整树的
少说也有一百万个白色的拳头在等待我
像今夜,它就站在父亲站过的地方等待我
这多像我梦中出现过的,只有一个人在等着我的
火车站台,我经常忘记父亲是没有见过火车的
这样的情景出现了40年,父亲在墙上微笑了40年
父亲抱着我种下它,它结了几十年李子
我生下三个小孩,我们都有了人世间的成就和幸福
父亲是在一个巨大的春夜去世的,像今夜
它举起满树的白拳头,击溃了我,和我的童年
而我的儿女们,正不顾夜的虚空和寒冷
正戴着李花编织的草帽,在树下玩春天的游戏
  
大枪珍简介

大枪,中国当代诗人。四川师范大学诗歌研究中心研究员。昭通学院文学研究院研究员。《诗林》杂志特邀栏目主持人。《特区文学·诗》责任编辑。《国际汉语诗歌》执行主编。诗作散见国内外各专业诗歌期刊,并多次入选《中国诗歌年选》《中国新诗排行榜》《中国诗歌排行榜》等重要年度选本。获得第四届“海子诗歌奖”提名奖、首届杨万里诗歌奖一等奖、《现代青年》杂志社年度十佳诗人奖、《山东诗人》年度长诗奖、第五届中国当代诗歌创作奖、2018年度十佳华语诗人奖、第三届中国年度新诗杰出诗人奖及其它奖项。

责任编辑: 吉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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