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看封面当代书法大师沈鹏的书名题字,十个字第一字“當”为简体通行字“当”的繁体字;最后一字“跡”为“迹”的异体字,另一异体为“蹟”。依义解,脚印变成“手迹”,妙乎哉。大师应通“小学”,说文解字,知道先大人孔乙己所说“回”字的四种写法。当代多少书法家只知其一其二,不知其三其四。孔乙己倒是著名书法家了,他的生命价值由写字而存在,被不写字了就被社会面清零了,不留一字的手迹。
再看最后面的本书第一主编王爱红写的《后记》。他的诗、散文、小说、评论都写得好,这《后记》也写得好。好在说出了书法是有“思想”的,手写字手迹也是有“思想”的,思想不只在书写内容上,也在字的笔画架构的生命空间上,字架即人架。字和文字,像已发初心的菩萨,经艰难修行而成佛。
本书中无王爱红的手迹。谢冕教授录王爱红诗句的手迹,拓印了爱红的两行脚印:“所谓天空,现在就像一张砂纸把我打磨”。砂纸未把脚印磨去,却把诗人和他的诗磨得光亮了。谢冕教授是与时俱进的,当年他写了优秀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长诗《一九五六年骑着骏马飞奔而来》,新时期他就以现代思潮给朦胧诗清障开路了。倒是当年以《大堰河》引领诗潮的艾青,给朦胧诗竖起了路障禁行。胡风保持初心不改,当年冒险托举艾青,现在以罪身托举雷抒雁。
第二主编汤明桥的诗歌手迹颇长,共二十五行,我截图只录第一节:“是黑色了的瓶子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连带着我汗水也洗刷不尽的雨水/我的阵痛被冲进了市中心/靠在夜鸟飞过的拐角/它喊着旧世界的人生活于此/那我们是不是生活在被人用旧的世界里”。一个被困的少年和一个从养老院逃出去的老太太,在这个也新也旧半新不旧的世界,痉挛地挣扎着,抽搐地幻想着,最后力尽安静了,新潮先锋诗整齐了。
两个主编的诗歌,也算能对得起书中321位诗人作家的手迹了。这是对《诗经》的回访。《诗经》305首诗,是先祖的脚印。
一个人的手迹,由四部分组成——诗文、手稿、照片、简历。诗文是本人认为最有代表性的;手稿是有意抄写的;照片自选,证件照、生活照、艺术照,女性多是艺术照,以最能像自己为要,自丑自怪亦是自美。简历最有讲究,树碑立传不可马虎,拿稳凿刀。
最可注意的是“简历”。基本上是自我撰写自我。最完备者内容包括:本名、笔名。籍贯,民族,生年。学历、职业。文学修为,亮点是参加过青春诗会或鲁迅文学院。出版的诗文集,作品散见的名报名刊,共计多少百万字。作品获奖记录。被译成多种外文介绍到国外。作家阶位几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国内外荣誉称号,参加过几次国际笔会,出访过多少国家……最短的简历是最有名的人的,已经闻名了不需再扬名了,倒得过雍容大度谦虚海量之名——须知绝世荣名诗仙诗圣诗怪诗鬼,是向小学生介绍的常识。这里面是有故事的呀!但绝对免除了俄罗斯学者弗拉基米尔·普洛普对“故事”的定义:“在大多数语言中,故事都是谎言和假话的近义词”,“故事讲完了,我不再瞎编了”。都是实事,都是事实,但要对板上钉钉进行判断,得出进不了推理层面的非逻辑直觉——你心情如何呢?
我的手写稿是被手迹的,简历被简历,照片被照片,一路被子句,并无把子句。
早几年年间,我给王爱红主编的《火花》下半月刊很投过一些稿子,都是手写稿,不是电子稿。现在报刊都不收手写稿了,只收电子稿,除非他是名人名家强人,给了手写稿哪怕一个字,等于给了宝贝。我老朽了,太落伍了,玩不来电脑和手机,当不上互联网的网民,只能手持钢笔写手写稿,邮寄给甘肃岷县、重庆、山西、北京、辽宁等几个地方的朋友;蒙他们惜老怜贫不嫌弃,费力把我的手写稿变成电子稿,发表在他们主编或联系的报刊、网络上。
我又患多种眼病视力极差,心快手慢,只能在方格稿纸上,在一个个方格内依规依矩绝不愈矩,像小学生学“小学”那样写,不管美丑,只管好认,被朋友能一眼认出,不给他们劳累的工作增加一分麻烦。现在我的评文手迹《在春天里寻找春天》,就是我寄给王爱红在《火花》发表过的,他把第一页拍照发在《手迹》上。书收到后我方第一次看到。我猛然想起了英国基督教诗人约翰·多恩(1572—1621)猛然受挫时的一句诗:“约翰·多恩,丢丑了。”我的字稚拙别扭多丑呀,唯一的好处是可以无障碍阅读,像城市里的盲道。
说起来,我写毛笔字也有二十多年的历史,终于和我的人生一样搞得一塌糊涂,只记得贫穷年代用便宜劣质墨写字的霉臭味,文革时期写大字报交代恶攻现反罪的焦灰味。我在下列手迹上才闻到了真实的墨香;文革中焚烧了我的曾任民国县议员的祖父的积德堂善缘录。我的曾跟梁漱溟搞过模范乡村建设的父亲的新生日记;我的文革前任上海文史馆副馆长的叔父补壁的大块遗墨。还有沈鹏、石祥等诗人赠书的题款,还有王耀东、王爱红等诗人寄给我的条幅中堂,却芳香了我生存的空间。岷县诗人包容冰把他的第一部诗集《我的马啃光带露的青草》寄给了我,扉页上硬笔写着“学佛是人生最高的享受”。僻县贫穷诗人的十字手迹,放射着金刚不败的常胜力量,和四十八大愿的悲悯柔情。
我自己的手迹不佳,是个不肖子孙,只混成了一个自由著述人,聊以告慰先人,也是很勉强的。脚印在哪是那,自由就好。
我永远不能忘记已阅读过我百万字以上手迹的朋友们。
诗人作家们很主动很积极很认真地对待《手迹》,给《手迹》选送了最满意的照片和诗编了最满意的简历;暂时把电子稿放在一边,捉起毛笔钢笔写了最满意的手写字。很多人的字超过茅盾了,没有一个人的字能超过鲁迅。鲁迅的字有骨头。我现在看着诗人作家照片,简历和手迹,从字义上讲,不管有名无名,上了《手迹》就著名了。我品赏着手迹上的诗,多好的诗啊,是人生的脚印,我羡慕得不得了,也想把自己的脚印踏上去。
佛思禅意的诗。
中国现代白话体新佛诗的开创者包容冰,有一首《内心放射的光芒》:“一个人走进另一个人的内心/需要恒久的耐力和脚力/在一个人的心地/能居住多久,生根发芽//看似如胶似漆的莫逆之交/看似同床共枕的远旅之伴/有时经不住一夜狂风的吹袭//内心的黑,是一扇窗/内心的白,是另一扇窗/黑白相间,是非同寻常的门//我在明亮的思想里找一点黑/我在黑暗的世界里寻一丝白/在你无法预测的出口/唇红齿白地笑……”即心即佛,不立文字;只在心里念着阿弥陀佛,吸收着《无量寿经》的光芒。阿弥陀佛威神光明,光明善好,光中极尊,十三个名号都有光明放射。佛教诗人内心接受了储备了佛的光芒,传佛心印,放射开去,以心传心,天地光明。
亲佛的诗人胡弦礼拜佛窟,写《敦煌》:“沙子说话,/月牙安静。//香客祷告,/佛安静。//三危如梦,它像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刚刚跋涉到此地。/山脚下,几颗磨圆的石子,安静。//一夜微雨,大地献出丹青。/天空颤栗。/壁画上的飞天安静。”佛和他关照的一切安静着,安静者最有力量。喋喋不休着最不自信。德僧立沙无言。
新禅诗的提倡者雷默,写《七棵银杏树》,两棵在孔庙七百多岁,三棵在元代栽于清真寺,栽在佛教报恩寺的两棵已经长了一千二百多年了。子孙树共荣三教中,圆满中华文化。
有人一天写出一部诗集,无一句传世。有人一生写一首小诗,千古传世。如斛律金《敕勒歌》,杜秋娘《金缕衣》。《手迹》的小诗亦有好得可传世者。安琪两行《鲫鱼游出它的汤》:“鲫鱼游出它的汤面的时候/如数归还它的油腻和泡沫”。鲫鱼多刺,鱼肉吃光,鱼刺刺进生活里拔不出来。张烨四行《夜过一座城市》:“火车的呼啸到这里已成为微风/微风轻轻走过不触动什么/但花草已经认出,涌起颤栗,低唤/今夜,我也是一阵微风”。假如每一个来者都是微风,城市的花草在夜晚就过上了好生活。伊沙两行《乌克兰》:“人间四月仍飘雪/雪中还堆有小丑模样的雪人”。老顽童堆起来让孩子们过来看看小丑是谁。招小波四行《欠》“母亲/我此生/欠了你很多/你日夜期待的敲门声”。马利亚也在等待这样的福音。
互联网不欢迎假大空,欢迎真小实,收藏微手迹,一点即现。
军旅诗人的手迹,我选了将军级的。
石祥《口罩》:“嘴上飘了一朵/圣洁的云/是谁的一腔爱/给我一个抚慰的吻//脸上盛开一花儿/康乃馨/是谁的一片心/与我共享/祖国母亲的恩//啊/我看不清面孔/看不清泪/我看得见目光/看得见心//疫情无情我有情/一方口罩/一尊保护神//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十四亿中华儿女团结紧/统一指挥/统一行动/和平发展/气象新//啊/中国——口罩/——中国/新时代/东方巨人/美/善/真”。新冠疫情流行三年中,我从未见到这样的优美,贴心,正能量喷薄的诗歌。应该把它抄录于板,挂在核酸取样点;应该把它谱曲,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唱在城乡。
峭岩《我是一首危崖上耸立的诗歌》:“我在危崖上举着旗帜/我在危崖上做巢歌唱/我血我魂,挡风挡雨/孵化自己的太阳”。钢枪的意志,枪上的准星,子弹的方向,铸就了铁血军魂,所向披靡。
吴传玖《在西藏,我和仓央加错是邻居》,六世达赖喇嘛“他在那座/高高在上的宫殿里/祈祷 抚慰众生/写诗 做他的情歌王子/我在低矮的 土毡房里/纺线 织着氆氇/我透过微弱的/酥油灯光 仰望过/那扇 月光下/宫殿白窗/一瞬 光把一卷诗书照亮”。诗人充满文化自信,赞美藏传佛教和中国文化融合,利乐众生。
军旅诗人从将军到士兵,都忠诚祖国,不辜负人民。
通过《手迹》上的美文玉照,我认识了留下了手迹的女诗人,不因只看名字而发生性别错讹。安琪、冰虹、白曼、程绿叶、冯冯、郭卿、高伟、何佳霖、匡文留、李月、蓝帆、马淑琴、马文秀、马丽、孟季洁、陌上寒烟、念念、齐凤艳、三色堇、邵悦、王淑漫、王瑛、杨小娟、以琳、云子、云小九、张烨、左非、周慧军、紫凌儿。共收三十位女诗人手迹ABCD自然排名不分。妇女能顶半边天,妇女从手迹上顶起的天不到一半的一半的一半的天,古今中外历来如此。她们的修为各有特色,呈现着共同的价值倾向。原本的性别认识和女权主义淡化了,只是实行无性别诗写规则。女子的夜半惊魂不及男子的颤栗了。看手迹看诗身看不出男女,他们写他们。我想看女诗人贾浅浅的手迹没找到。论文学成绩与文化品性,她应该被吸纳进中国作协。再不要上查三代株连其后违背古德恨屋及乌了。这个笑眯眯的陕西女娃子又有新的痛苦了。
《手迹》的璀璨寿星是散文诗诗人耿林莽,生于1926年。他1939年开始写作的时候,《手迹》上绝大部分诗人作家都还没有出生在苦难的抗日土地上留下脚印。看看他的《崂山水》,落地不久的春天证实了长寿之乡如皋人的诗文能以山以水永留手迹。他使中国新诗实现五世同堂,在《手迹》露相。
从1926年到2000年后这70多年来,每年出生的诗人作家的手迹,怎么都分不出老少呢。老爱情诗人董培伦宝刀不老,“要爱就爱个山高水深/要爱就爱个地老天荒”。备受周作人、胡适青睐的杭州“湖畔”诗人汪静之的兰蕙,长了一百年长成木本乔木了。
八十岁以上的老诗人、作家着实不少呢。耿林莽、董培伦、陈显荣、冯恩昌、巴彦布、谷羽、罗继仁、峭岩、石祥、桑恒昌、王耀东、吴传玖、晓雪、谢冕、谭杰、呼岩鸾。他们写旧体诗也写新体诗,有的奉行现实主义有的奉行现代主义。我下面引用一些比他们年轻好几代的诗人的诗,以证明一个诗歌常识或是真理:“诗歌无年龄。诗歌不会在年龄中发展”。
陈明火《不带血的匕首》:“这个世界,所有带血的故事/似乎/与刺客无关”。王文军《晾衣服的人》,看见了“一个比他还大的人”。懂缩骨术的抽象诗人许德民,2022年手抄他1982年的诗《紫色的海星星》,复现40年前的光荣。穿着红色血性火焰衫的马启代,手书“为良心写作”,名至诗归。高亚斌《看山》:“我一生总是/把山看成山,除了山/我能看到什么”。王立世《灯》:“母亲把我带到尘世/知道黑暗将我淹没时/头上那些星星靠不住/就提前给我备好一盏灯”。郭卿《花坡》:“那种美仿佛万神眷顾/那种美来源于残酷无情的摧残”(哦!原来是女诗人写的,现场就可信了)。查曙明《海子石》:“我从荒野来/与雨水和诗人一道来/把石头还给石头”,给被钢铁摧毁的海子建造石头宫殿。海子的胞弟搬运石头还搬出海子的一首从未面世的佚诗贡献给《手迹》首发。《月光》:“今夜美丽的月光你看多好!/照着月光/饮水和盐的马/和声音”。
50后—60后诗人引用得多了,看看90后诗人的诗吧。方严《我们一起去看梨花吧》:“他们跟着黄河的波澜/在太阳下登高/我们去看你喜欢的梨花吧”。梨花配黄河与太阳就雄性了。
你在《手迹》上查看老少诗人的诗作的全文(像做推销广告了),你就能看见每个手迹和每个指纹一样绝不相同,但脚印是可以重合的。体制化的青春诗会,人们走进了又超越。
要认真看手持狼毫或钢笔的各阶各级各类书法家的手迹。人们已只在互联网上做语音与符码的互动了,书法作品展将是人们和自己母语文字的唯一会见厅。
我想见见外籍华人诗人的手迹,未见到非马、庄伟杰等人,只见到了王晓露《悬崖上的杜鹃花》,他看着如此倔强求生的杜鹃花,“永不厌倦”。他在遥远的西班牙主持“伊比利亚”诗社写汉诗,有些诗在遥远的祖国西部《岷州文学》发表。
巴彦布的《汉语情——致金哲、铁依甫江》,实实在在地把我感动得不得了,听见了少族民族语言和汉语在祖国的崇伟机体里抱团共沿一条血脉澎湃流动的声音:“扣动心房的是血流的声音/沟通血流的是骨肉的亲情/促膝交谈/每一句都裹进家族的音韵/总觉意犹未尽//诗的儿子,诗的长跑者啊/心儿既然属于火焰与绿茵/一次相见 就长长思念/是你们的歌儿 一经化作汉字的鸽群/便盘旋于我的屋顶”。巴彦布是蒙古族人,金哲是朝鲜族人,铁依甫是蒙古族人,都是八十岁以上的老诗人。他们三个民族的诗人相聚,交谈用汉语带着本族语音,互相听得懂。他们的诗作都译成了汉语,像化作鸽群传意,互相读得懂。读了这首涌动着语言文字骨肉亲情的好诗,中国各族用各种文字写作的诗人们,都更加坚定了语言的自信,相信汉语在民族磁场的凝聚力。
他们是真正优秀的少数民族诗人,因儿是真正优秀的中国诗人。
香港诗人招小波给五百位诗人立传,出版了四部诗人传诗集。这五百位诗人和《手迹》上的三百二十一位诗人,都是在汉语里生长起来并且亲受了汉语情的。
《当代著名诗人作家手迹》的功果是:
它是当代诗人作家手迹的布罗斯卡集市,但不买不卖,欢迎观赏,让人记住过时不再的手写字原形。
它是当代诗人作家的生态现场,痛苦的痛苦,欢乐的欢乐。
它是一段诗歌历史,长达百年,原生态不挂一件饰物。
它是一段文化历史,返思,纪实,及于社会平台的各层各档。
它是一件捧起沉甸甸的休闲物品。喝茶听音乐,翻开一二页瞄上三四眼。
《手迹》里有葡萄,我吃不到,不说酸,只说苦,谁苦?
鲁迅日记,记1914年8月24日。他年已33岁生平第一次吃葡萄:“始食蒲陶”。他尝到葡萄的味道四年后,于1918年写出了《狂人日记》,说出了吃人历史的人肉味。
《手迹》对我的直接功课很简单。“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我随处看了《手迹》,还有我本人的“手迹”,我开颜了,说了很长的一些话。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是开颜了又可挣扎着挺立几天。
我到过很多地方,或者亲自行走,或者精神行走。有的地方有手迹无脚印,有的地方有脚印无手迹,有的地方有手迹又有脚印,达到了手足情深大团圆。诗人作家们最想看见最想达到的境界是: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拓印了两个手印,拓印了两个脚印。手迹和脚印从此并行一路成长下去。
可能吗?
2022年9月17日,深圳仿佛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