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刀何须饰流苏
——序《好刀,野水及其他》
□任林举
很久没有机会和新泉老师长谈了。
没想到,当年一别竟有十六年之阔,期间只是在马尔康短暂一晤,未及尽兴又是另一程深不见底的分别。临别握手,张老师用了十分的力气,握一次,仿佛要顶得上十次。他说,这一别此生不知是否还会再见,我立时就感觉泪水泉涌。说话时,他已年届80岁,仍然身体健旺、思维敏捷。虽然满头白发,却从骨子里散发出一股刚强之气,完全是一副硬汉风范——只有深情和深沉,而不感伤。他微笑着,转身离去。
有一天,他突然从成都打来电话,说他将出此生最后一本诗集,真正的收官之作。他这样说时,我觉得此事确实非比寻常,但以他的身体和写作状态,还真就未必就能“收官”。这一本出过之后,用他自己的判断“已是资深老年,却迟迟未能痴呆”,每逢文思泉涌之时,不把那些想法和感悟变成新的诗行,难道还要像灭火一样,硬把它们从思维中压灭吗?
他说他想了又想,还是想让我“在这本书前写几个字”。我当时诚惶诚恐,他老人家说得轻巧,可在一本书前能随便写字吗?那叫序呀!我何德何能竟敢在一个前辈名家的书前班门弄斧呢?我的第一反应是不能写,可是张了几次嘴,那个不字还是没有说出口。虽然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在一位前辈面前指指点点,但同时更没有理由和勇气拒绝一位宽厚长者的信任。细想,像新泉老师这样的大诗人、资深名家,已经不需要再找一个什么人为自己诗集写序撑门面了,甚至也不需要出一本诗集来刷自己的存在感了。如果说他出这本书是为了留个纪念的话,找我写这个序也不过是为了留个念想吧!为了我们许多年的彼此关注和一份叫做缘的忘年情谊,或许真的不应该拂了他这片美意。
新泉老师在《缘分》一诗中说“缘分不一定大红大绿/鼓角之外,最深长的是/细细的洞箫/我就这么一点点清水/和一份永远的歉疚/你千万别开出花来/吓我一跳”。我想,此刻用在我身上正合适,他的这个想法真的吓了我一跳。好在我还懂得,随顺长者的心意是最大的真诚和尊敬。那我就从命而为吧!认真拜读一下这部诗集,倾听他对人生、世界以及诸般事物的认知、理解和态度,谈谈自己的收获和心得,权当和他老人家做一次促膝长谈了。这也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雅事和幸事。
还记得多年之前,第一次去成都拜访新泉老师时,他随手给我带来一本《张新泉诗选》,书不厚,选诗也不算多,却字字矶珠,仔细品读,很有一种舍不得一气读完的感觉。但不管如何不忍,还是很快读完了。因为感慨万端,不吐不快,便不由自主地写了一篇解读式的短评。从此,很真切地视张老师的诗为宝贵,每得必认真品读。后来,有一次去曲有源老师家做客,偶然发现他家的书架上有新泉老师的另一本诗集《宿命与微笑》,书的扉页上还有他的亲笔题赠:“我一生的努力,就是向宿命微笑”。很意外,也很兴奋,当时就向曲老师提出了借阅的请求。由于曲老师也没有明确提出归还日期,诗集就在我手里一直“借阅”着。又一次去曲老师家吃饭,突然想起来这本没有归还的诗集,口是心非地说哪天一定要归还,曲老师则看透我的心思,哈哈一笑,很大方地说:“既然你很喜欢,就转赠你吧!”就这样,延宕多年之后,此诗集竟然易主成了我的。
翻阅这个新选本《好刀,野水及其他》,我发现当年自己曾津津乐道的一些诗,比如《关于底气》《骨子里的东西》《撕》《枪手》《好刀》《好狗》《拉滩》等篇什竟然都赫然在列。也就是说,我曾为之痴迷的那些诗张老师自己也很喜欢。欣喜、快慰之余,却忍不住在心里问一句:为什么会这样?想来,这也不仅仅是审美标准的问题,更主要的,可能还与审美趣味和精神取向有关。虽然我和张老师出身和经历不尽相同,但世界观形成的年代具有很大的相似性,个人的性情以及对人生的认识和理解也大致相同,所以在艺术和心灵上容易发生共振。张老师的人生起点比我高很多,我是纯粹的农家子弟,贫农,穷人;他不是,他是地地道道的富家子弟。他爷爷曾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有土地还有商号,家财万贯。遗憾的是,他爷爷的财富不但没有成为孙们的福荫,反而因为他的浮财而罹祸,头上顶起了“狗崽子”的帽子,脸上烙上了“反动学生”的印记。
少年时,他就读于富顺二中。那是一所创建于清朝末年的老学堂,著名的厚黑学教主李宗吾曾做过那里的校长,学校的教学传统和教学质量均好。加之少年张新泉天赋过人,聪颖灵通,早在初中时代就已经开始在《少年文艺》《工人日报》和本县的《富顺报》等报刊发表诗作,一时成为远近闻名的小人物。
1958年,四川在中学进行社教运动,号召学生向党和政府提意见。并表示,谁提的意见越多越尖锐,谁就越有资格被保送上大学。单纯幼稚的少年张新泉,一心梦想着要通过自己的努力上大学,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甚至为国尽一尽“匹夫之责”,但他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也没料到人生的种种险恶,竟然按照上级的许诺拼命地提起了意见,结果中了“引蛇出洞”的圈套。一个折反,被打成当时年纪最小的“反革命”,坠入命运的深渊。不但从此与大学无缘,而且被开除中学学籍。这就是宿命。
多年之后,他敢说,他一生的努力都是向宿命微笑,那是多年之后。当他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时,他还没有足够的精神力量,还无法向厄运微笑,那时他只能哭。辍学之后,为了谋生,这个曾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主家庭的孩子,像是一匹失群的马驹,不得不闯荡、行走于凶险四伏的社会底层。20多年间,他做过筑路工、船工、码头搬运工、锻工、剧团乐手、文工团创作员、地方刊物编辑,历经劫难,九死一生。
值得庆幸的是,经历了种种艰辛、磨难和种种摧折、锤炼之后,他并没有被摧毁,主观上也并没有颓废,没有成为一个胸中只有仇恨、怒火、怨尤和负能量的废物。浴火重生之后,呈现于人们眼前的竟然是一个豁达、开朗、朴素、深沉、智慧、幽默、重情重义、心怀悲悯、格局宏阔的优秀诗人。他一生受过的苦和欺压、屈辱以及一生帮助、接济过的人、结下的善缘、播下的友爱、创造的种种功业等等,在这里,我想,都不必一一细说了,凡对他有所了解的人都心口皆碑。总之,他终究没有成为一堆没筋骨、不成器的烂铁,而是成为了他自己笔下的那把好刀——
好刀不要刀鞘
刀柄上也不悬
流
苏
凡是好刀,都敬重
人的体温
对悬之以壁
或接受供奉之类
不感兴趣
刎颈自戕的刀
不是好刀
好刀在主人面前
藏起刀刃
刀光谦逊如月色
好刀可以做虫蚁
渡河的小桥
爱情之夜,你吹
好刀是一支
柔肠寸寸的箫
好刀厌恶血腥味
厌恶杀戮与世仇
一生中,一把好刀
最多激动那么一两次
就那么凛然地
飞 起 来
在邪恶面前晃一晃
又平静如初……
人类对好刀的认识
还很肤浅
好刀面对我们
总是不发一言
——《好刀》
终于,在43岁那年,他时来运转,在文学的殿堂里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历任四川人民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编辑、编辑室主任,《星星》诗刊副主编、常务副主编、编审。1985年他出了第一本诗集。自那时起至今,他一共出版14部诗集。14部诗集,就像14根高大的柱子,支撑起他诗歌艺术的大厦,也支撑起他精神世界的穹窿。这14本诗集,我并没有一本不落地全部阅读,但就从我看过的几本诗集说,似乎他的每一本诗集都承载着他作为诗人存在的全息。读任何一本,都能比较全面地获取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信息和气息。
《宿命与微笑》是他1994年出版的诗集,很早啦!重读其中的作品,甚至让我感到吃惊,你看他26年之前的叙事手法和能力,其意识、其语感、其技巧、其密度和诗性的自觉,就连现在最活跃的诗人中也没有几人能与其比肩。仅以开篇第一首《关于底气》为例:“……底气是另一回事/底气在丹田以下/沉稳、结实/对上述日常活动/从不参与/底气丰沛的人/常在谷中散步/随手摸摸树上的文字/花就开了……” 如此充盈、富足,这文学的底气和生命况味,到底从何而来?当然,这些无疑都是来自于他生命本身。
什么叫宿命呢?就是你这一生的程序早已经被编排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雷打不动。什么时候该你受苦,什么时候该你享福,什么时候该你倒霉,什么时候该你辉煌,都已经安排妥当。是有因才有果吗?不,也许是由果而设因,或者因果互生。不要说苦难出诗人,也许一个命里注定的诗人,就是要经受常人无法经受的坎坷与苦难。当我们读到《撕》,读到“纸屑会再度变成纸/再度与你相逢时/一些化不掉的字/保不准会活过来/咬你”你就会知道,他已经没有必要再去仇恨那个时代的荒谬;当你读到《枪手》,读到“把人心与准星攥成一条线/枪,就响了/手一生,就说这么/一句”你就知道,他已经没有必要去抱怨人生的不测与凶险;当你读到《拉滩》,读到“轮到我们骂时/我们只仰躺着喝酒/仰躺着,把匍匐报复”你也就知道,他已经没有必要对曾经的苦难耿耿于怀;因为所有伴着疼痛揉进肉体里的沙子,最后都幻化成了闪光的珠宝。新泉老师说,一切都是宿命啊!我理解,这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诗人用一生的经验、感悟和智慧向我们透露的一个人生秘密。
在新泉老师的提示下,我发现就连某人与某人之间的相遇、相知和互信似乎也带有宿命的色彩。在那么多的诗人中,我为什么要专程拜访了他?拜访也就罢了,怎么那么巧,两人还真能谈得来?谈得来也就罢了,为什么还会有文学上持之以恒的互动和欣赏?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16年前我写下的一段浅薄小文,至今新泉老师还保留着。上次马尔康见面,他特意用微信将那篇小文的图片发给我……感念之余,不得不对老先生的宅心仁厚和友善温暖的品性肃然起敬,可谓真正的良师益友也!
新泉老师嘱我写序,我理解,是在以另一种方式激励我。我虽然写了一些话在此书的前面,但仍然不能叫序,我只是为新泉老师这本新书打个场子,高喊一声大家不要错过了阅读的机缘。至于诗歌本身,我想,就不用我过多地啰嗦啦。好诗,谁都能读懂;好诗,谁读谁都有自己的领悟;好诗,好读者都会有公正、客观的判断。在这里,唯祝岁月虽老,新泉老师不老,他的诗不老,他还会以他的智慧和诗才继续给我们酿造出更加醇厚的诗歌之酒。
(任林举: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附:
张新泉诗选
▍拉滩
在滩水的暴力下
我们还原为
手脚触地的动物
浪抓不住我们
涛声嚎叫着
如兽群猛扑
一匹滩有多重
一条江有多重
我们 只有我们清楚
是的 这就是匍匐
一种不准仰面的姿势
一种有别于伟岸的孔武
热得嘶喊的汗
一滴追一滴
在沙砾上凿洞窟
船老大在浪上咒骂
骂得无法无天
骂得好粗鲁
轮到我们骂时
我们只仰躺着喝酒
仰躺着 把匍匐报复
▍朋友
留一桌狼藉
我们站起来说
该回家了
说这句话时
我们其实是想说
今晚不走了,陪你
抵足而眠
外面下着小雨
我们慢慢地
穿着风衣
如果穿得快了
便觉得,更对不住你
外面下着小雨
你从一条很累的路上来
你是我们的朋友
我们多想把友情
铺成一张沙发
陪你谈心,谈诗
像从前一样
善意地挖苦和攻击
唱快乐或者忧伤的歌
然后,谁拥着一只酒瓶
打起鼾来
然后,窗子四四方方地说
天亮了……
如今
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窝
我们再也难得享受到
那通宵达旦的快乐
外面下着小雨
留下孤独的朋友在旅舍
我们硬硬心肠,出门
朝着家的方向
▍送一个人去天国
哀乐的黑色翅膀展开时
我们便绕着你的灵床
鱼 贯 而 行
我们把胸前的白花
挂在你床前的松枝上
我们把泪湿的慰藉
送到你的亲人心中
……我们就要回去了
整个过程如此短促如此短促
短到比你倒下的那一瞬还短
比你劳累半生中的一次晕眩还短啊
我们就要回去了
还有许多永别等在门外
还有许多人要来睡你睡过的小床
还有许多白花许多肃穆许多悲怆
要排队进来……
这世界生也拥挤死也拥挤
原谅我们没有时间多陪你
啊 哀乐只放了一半就停了
剩下的一半我们带到路上去放
带回怀念的斗室去放
一遍又一遍 一遍又一遍
直到属于我们自己的那一支
也响起来的时候……
我们回去了
路上 你多保重啊
▍劈柴垛
劈柴垛在哀牢山腹地
在巨大的苍莽与静谧之中
整齐地垒放于一些草屋门前
或者,栅栏似的树木之间
那么纯净和睦地靠在一起
让你触到一种敦厚的民俗
一种超越物质的沉稳和自信
许多欲望便如此相形见绌了
只为着草屋为着火塘而自重的劈柴垛啊
在哀牢山腹地,袒露被斧子劈出的剖面
让我敬畏,让我轻蔑许多浅薄的热情
▍我指给你看那辆牛车
那牛,拉着满满一车松枝
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走着
松枝,很新鲜的松枝
什么时候被颠得倾斜了
有那么几束,就搔着牛犊的眼
且香得它有些晕眩
南国热乎乎的阳光
把山腹照得又酥又软
把仰躺在松枝垛上的山姑
薄衫下那对乳房
照得醉酒般摇摇颤颤
那牛车在阳光下慢吞吞地走着
那几束松枝不轻浮也不庄重地搔着
木质的车轮不想唱什么歌了
对有些感受,最好的表达
就是缄口不言……
山路还有多长?山姑还要睡多久?
颤着的那对乳房什么时候才会静下来?
▍红豆
现在红豆已经很少了
我是说那种真正的红豆
你只要看一眼
就被柔情打湿
你宁肯自己曝光
也决不轻易示人
我是说这种红豆
现在已经很少了
月光变得粗糙
风很随意地吹
那种红豆很难纯净
即使有那么几粒
在男人女人手中,也只是些
应酬的道具……
而有谁打听过
红豆的故乡
询问过红豆的近况
在意马心猿的风中
那些真正的红豆
静静注视我们
让我们低下头来
看自己的不洁与创伤
▍旧书摊
旧书摊在黄昏时出来
旧书不喜欢强烈的光线
一个一个地摊前
围着一堆一堆的人
人都蹲着
书都躺着
暮色大网般落下来
罩在书摊上
罩在看书人身上
这时候你就分不清
人与书谁旧谁新了
这些年风把书吹得不成样子
这些年许多书刚上市就旧了
书店与书摊
不再有差异
唯一不同的是
在书店时你显得庄重些
而遇到旧书摊
你就很随和地
蹲下来……
▍午夜萨克斯
吹灭烛光之后
萨克就明亮起来
这是你喜欢的色调
放任而不放纵
忧郁却不颓唐
世界灭去了所有的灯火
人啊,请卸下面具
还你本来的模样
这是看望自己的时候
在萨克的微光里
人啊,请看望久违的自己
让泪水流出来
让真实的泪水
童贞般徜徉……
想说什么你就说了
这是午夜,萨克的午夜
没有阻隔也没有远方
快靠近温存与怀念
人啊,水泥正覆盖过来
水泥正覆盖过来
在萨克的微光里
请守住你最后的家园
园中的碧水
水里的星光
▍撕
撕是一种暴力
对于纸,即使再温柔
也是
一生中,我们总要
毁掉一些纸
总会与一些纸张
势不两立
在碎纸机莅临之前
我们体面优雅的手
总在乐善好施
温情脉脉的背面
清醒地干掉
一些类似纸的东西
笔使纸张获罪
纸在无法解释的绝境
被撕得叫出声来
文字的五脏六腑
撒落一地……
人对纸张行刑时
是一种比纸更脆弱的
物体
纸屑会再度变成纸
再度与你相逢时
一些化不掉的字
保不准会活过来
咬你
▍枪手
——读史
不见枪 只见一些
手 在江湖上忽隐忽现
手之外的东西
被竹笠 面罩 和
年代的雨雾 抹去
应运而生的
手 数目不详
但可以从某段历史
黑暗的浓度 作出
相应的估计
这些手生下来
就注定了一些人的死
食指前方 注定不是
月亮的圆弧 而是
扳机
弹丸一般活着
以手指计数 计算着
恶贯何时满盈
月黑 月白
都是好天气
把人心与准星
攥成一条线
枪 就响了
手一生 就说这么
一句
▍小姐
已经不好用这个称呼
叫那些年轻的女子了
即使满脸纯洁
也冷不防招来
误解和敌意
于是便点头,微笑
讷讷地避实就虚
这原本是个极美的称谓
张生如此叫过崔莺莺
一个名叫西厢的院落
才苦得甜蜜
变成蝴蝶之后的梁兄
依旧不改口
会飞的英台小姐
爱情们仰慕的虹霓
小姐曾是你的挚友
小姐后来做了你的妻
小姐姐带你去放羊
姐儿小小会补衣
小姐是月,是月下的田螺
是镜,照亮你心中的云雨……
已经不好用这个称呼
叫那些年轻的女子了
因为夜幕落下时,你不知道
哪些灯会红
哪些酒会绿
▍火葬场的烟囱
可以称得上气宇轩昂
城市所有的烟囱里
它最高,高高在上
它把僵如劈柴的人体
统统化作一缕烟
决不考察你的追悼会
是何种规格,也懒得看你
抹的什么口红
穿的哪款时装
先来的先上去
在这根管子里
谁也踩不着谁
谁也无须谦让
都要去灰飞烟灭
都要扑向头上那一团
天光
至于出了烟囱之后
去哪里,烟囱也没讲
总之是,下面的哭声远了
黑纱中,那一匣灰也冷了
请别在烟囱口停留
跟着上来的如果是个胖子
会撞你一脸的脂肪
▍飞行的衬衣
那是谁的衬衣
那是谁的藕荷色的衬衣
怎么会飞了起来
风筝一样飞了起来
是风吹的,还是她自己要飞
一件普普通通的衬衣
飞到空中,有什么秘密?
含蓄的藕荷色
相思时才会行动的颜色
在这石头也想出游的春天
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
断然从阳台飞离
我相信她的动机是纯棉的
当爱已成为传说
她的飞行幸福而具体
胜过盲飞的翅膀,和
虛幻的虹霓……
迎春的衬衣,毅然的衬衣
藕断丝连的藕
荷塘生月的荷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谁也没察觉你在飞
谁也认不出那些风筝中
哪一只,是你
▍春天的婴儿车
神啊,让我变成车上那个肉蛋蛋吧
藕节的四肢,粉粉的屁股
傻笑着流尿,因舒适而啼哭
或者,让我是那个推车的男子
如同君王的侍从,小心挪步
喝退哪怕是过路的微风
不屑世间五颜六色的幸福……
神啊,让我一直当那个车夫吧
让日月做那车子的轱辘
千万啊,别让那小人儿长大
只允许他朝我笑,糖一样笑
把世界笑成一个大花圃……
▍埋
一铲,又一铲泥巴,撒在棺盖上
润润地响。有时夹带着瓦砾
声音就沉些;有时夹带着叹息
时间就会拉长
你铲来的泥巴里,有金龟子、蛐蛐儿、花骨朵
每一铲都体贴,都称得上厚葬
后来,落土声止于一声炸雷
接踵而至的是倾缸大雨
天地如一口巨棺,埋人的和被埋的
处境都变得一样……
我脱下棺里的黑,加了一件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