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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荐读|黄梵读方明:诗与个人文明——评方明诗集《然后》


  导读:客观讲,方明很幸运,他在写作早期和后期,均写出让人认同的代表作,比起不少隻闻其名不知其作的诗人,上天似乎没有忘记奖励方明的个人文明,给了他更多穿越时代之牆的机缘。
  如果了解到方明汉语赖以生长的早期环境是越南,他最初学诗的机缘,来自洛夫在越南大学的讲座,再看他诗集《然后》中的获奖诗作《青楼》,谁都会认为,这是他汉语长成的惊人奇迹。要将一个生于域外华人的汉语,提升至无与伦比的水准,可能除了天赋,也需要一些吉星照耀。我自二零一一年与方明在台北相识以来,可以说渐渐发现了是哪些吉星。吉星当然包括台湾一些了不起的前辈诗人,洛夫、馀光中、杨牧、罗门等。因诗集《然后》或报刊中,可以找到方明的回忆文字,他以谦虚知礼的诚恳,揭示了他与上述诗人的交往史,我就不在此累述。
  可能他有在法求学和工作的经历,抑或他自域外移居域内后,对台湾携带的民国文化风范,比本地人更为敏感,他显然将其精髓吸收成了个人文明,他的儒雅、谦逊、循礼、温良等,令我耳目一新。傲慢者在我的环境裡比比皆是,唯文明者寥若晨星。当美国诗人勃莱用一本书《铁人约翰》,痛惜文明社会正让男人失去男子气,我却痛惜我的环境因过多傲慢者的“男子气”,正让人丢失个人文明。也许我该写一本相反的书,给我的环境补充文明之钙。我想,文明无非是一种自由意志,能让人不时超越身体的需要,使人不致一直被身体奴役。譬如,语言的日常工具性,就来自身体寻求交流便利的需要。但诗歌语言的暗示和多义,恰是对身体要求便利的超越,诗人的自由意志努力将诗的语言,引向一个乍看无用的世界。此“无用”也只是日常之见,“无用”的未来之用,并非日常功用可以预见,这便是语言带给文明发展的利器。所以,当一些诗人一味地逐新,以此构建未来文明的语言和诗意时,方明却留意到,文明不是几个孤立的时代,不同时代确实销毁了一些时代痕迹,但不同时代留在语言中的寓意和象徵等,并未消失,如果碰到有心人,确实可以令其在现代诗中复活,变得有用。博尔赫斯把写作视为,去古代发现自己的先驱,这实在需要一双发现之眼。方明的诗歌之眼没有因为现代诗,就错过了对古代的发现,这是令人欣慰的。如果他的努力成功,就意味现代诗的来源,可以变得更古老,也意味旧诗与新诗其实藕断丝连。两者究竟如何“藕断丝连”,我在前年出版的《意象的帝国》中,已作了阐释。我想,方明信从“藕断丝连”的契机和动力,与他的个人文明密不可分。
  他身上的个人文明,常暖得我觉得不虚赴台之行,让我探到一颗东西古今融合的宽容之心,以助我抵御种种蛮横。难怪他于七十年代写诗伊始,就写出了属于他的代表作《青楼》。此诗本值得整首引用,但囿于篇幅,只得割爱引用第一节和最后三节。
  
  你跄重的步履踏响我闺房的寂寥,狰狞的月剥落我澹薄的粉脸,那轻佻的身影终只卧成生冷的挑逗
  客官你样蛇贪婪著剩下的羞涩,而一把散发终掩不住窗外之光华,遂有碎落之银色照亮你清癯的轮廓
  …………
  君且聆听一阙筝,旋起的霓裳媚动栖息的星辰,我遂挥落满天的灿然,颗颗笙歌滴落一盘昭君怨
  
  客官你久违的青衫曾涉足大都江南,那捋须的呓语竟成首首绝句,想你必曾擢第帝旁醉罢飞笔
  
  贬谪的儒生就釂一杯影,你我共濯落魄之衰颜,莫话明朝骊歌嫋嫋的凄清
  
  我摘录此诗时,竟有数位超出输入法的字形档,我费尽周折,才让它们“登堂”入文。字的生僻,一则说明方明的古典修养,正如叶维廉所说“古文功力如斯深厚”,二则说明方明为自己奉献的现代诗,找到了新的陌生化方法,即让现代诗不常用的古典修辞,闯入现代诗,造成现代诗境与古典修辞的错搭,从而创造出新的意味,也如叶维廉对方明诗的总结——他把古文“转用在现代诗写作上,形成十分独创的风格”。《青楼》一诗的内容不算古怪,被贬儒生与韶华已逝的青楼女子,共度相互取暖的落魄之夜,植入的悲观和无常情绪是现代的,但方明以古典词语捕捉之,赋予它们古典的登场程式。比如,“颗颗笙歌滴落一盘昭君怨”,借昭君典故摹写儒生与女子“我”的交往史,不只节省笔墨,更让现代社会常见的无常,可以惊见自己的古代“先驱”,原来典故中早有“现代性”,可供当代人之用。我还对方明的古典修辞,造成的神奇夸张兴趣盎然。现代诗进化至今,若谁还敢用雪莱式的夸张浪漫写诗,他大概会被嗤笑的唾沫星淹死。方明给现代诗打上的古典修辞烙印,却有神奇之效,一旦给夸张浪漫穿上古典修辞的外衣,它们竟不惹人反感,倒有耳目一新之面目。我以为,夸张浪漫的陌生感,还得益方明懂得如何给它们穿上“古典之衣”,这自然涉及方明受到的现代诗训练。
  方明受到蓝星诗社影响的敏感期,恰好是七十年代,那时他作为蓝星诗社的年轻同仁,必感受到馀光中等蓝星前辈同仁的诗歌转向。促使蓝星由西向东转的基因,早就藏在他们继承的新月派信念中,只是蓝星的这一转向,创造出令后来者都熟悉的东西融合模式,比如,馀光中的模式等。鉴于东西融合不只是信念,也是汉诗在发展中的宿命,这一转向的重要性,自然也会被蓝星之外的诗人再次发现。比如,只需看洛夫在七十年代两首诗的诗题,《床头明月光》《长恨歌》,可知其现代诗中的东方意识已经苏醒。虽然方明与洛夫的频繁交往,迟至九十年代末才开启,我以为,洛夫的越南讲座之后,方明不可能不关注洛夫的诗歌转向,加上蓝星早已把转向信念,植于方明学徒期的思维中,这些影响的多重叠加,必会使他写作伊始,就把东西融合视为己任。难得的是,他接受蓝星和洛夫的东西模式“训练”后,却贡献出了东西融合的新模式。
  诗集《然后》中除了《青楼》,那一时期的诗作《中秋》《古道》《书生》《深宫》等,皆可见到古典在现代诗中的璀璨投影。比如,《古道》写道:“残照是不太亮的太阳/枯木是不缀叶的树/瘦马是不餐西风的/而长眠古道有/算不算古人”。他尝试把古代意象“古道”“瘦马”“枯木”“西风”等,与现代诗的词法结合起来。重新命名或定义,是现代诗的重要词法之一,这会让诗中的词语,越出由来已久的字典定义,产生索绪尔所说的额外所指,这些额外所指恰是现代诗要探索的崭新领地。当诗人说“枯木是不缀叶的树”,应是把生命又还给了枯木,使其成为树之一种,即没有叶子的树。宋时黄庭坚的诗,常把枯木视为无心之物,他的诗说“枯木已无心”“枯木无心岂能春”等。虽然古时也有“枯木逢春犹再发”之语,但方明视枯木为树之一种,与古人截然有别。古人眼中的枯木无心或逢春再发,皆为自然现象,方明把枯木重新定义为树,是一种心象,实则是现代诗追求的隐喻。“瘦马是不餐西风的”,是对马致远“古道西风瘦马”的反动,也成为他自身精神的隐喻。比如,“瘦马”会让我想起元人龚开画的《骏骨图》,瘦骨嶙峋仍存骨气的瘦马,不只是元初汉族士人的自况,似乎也是对蒙古人西来之风的精神抵御,宁可“不餐”元代仕途之俸禄。方明用现代诗来与之暗合,实则揭示了他对主流的精神姿态。与他把“枯木”视为自况,心无奢求,自枯成树,如出一辙。
  诗集《然后》中的多数诗作写于新世纪,可以看出诗作变化的意图。方明减弱了早年古典修辞的生僻性,让诗开启适度的实验性。后期的代表作《然后》,最能体现这一意图,此诗打破了诗人过去对完整性的追求。我摘录两节,以便说明。
  
  灯光薄凉的朗诵会之然后
  诗集发表伎俩麋集的仍只有诗人之然后
  研讨会戏码辩尽各派学理探究剖切之然后
  所有自认不朽的灵魂喃喃独白之然后
  诗人们相互鼓噪吹捧之然后
  或在一小撮纯稚的粉丝前筑搭舞台
  傲慢膨胀口沫横飞之然后
  纵使精心吐纳的长诗妄争黄河长城悠远之然后
  
  福斯特认为,“然后”是推动小说发展的人性动力,人对“然后呢?”的在乎,不只成全了文学内的故事,也成全了生活中口口相传的故事。但方明从《然后》第一行开始,就废除了读者对“然后”期待的内容,使“然后”成为一个个悬念的按钮。诗句的非完整性,不仅没有平息读者对“然后”的期待,反倒激起更深的渴望,读者因之得靠想像予以补救或填充,歧义便蜂拥而出。这是《然后》一诗颇为实验或后现代之处,直至全诗结束,诗人只提供了“然后”之前的内容,而把“然后”之后的内容,悉数交给了读者。这一做法,令我想起南宋马远等人画作中的留白,也一样需要与读者合作,但不同处也十分明显,读者皆能想像出留白处本应画什麽,而读《然后》的读者,对“然后”之后内容的想像,因人而异,不会有“应是什麽”的统一答案。我以为,单靠“然后”提供的强大陌生感和多义,此诗就难以穷尽。能选择“然后”,说明瞭诗人的慧眼,“然后”在解决诗该“怎麽写”后,也极大降低了对之前内容的要求,诗人因此获得了“写什麽”的彻底自由。就是说,不管诗人在“然后”之前写什麽,“然后”都能保证此诗成功。单从上引两节已可看出,方明将“之前内容”,用来书写他对诗坛丑态的描述,横眉冷对,嘲讽等,言外之意,多数诗人已用功名心替换了诗心。我以为,方明的愤世嫉俗也适用世界其他地方,因为现代意识本就是充满杂念的意识。
  客观讲,方明很幸运,他在写作早期和后期,均写出让人认同的代表作,比起不少隻闻其名不知其作的诗人,上天似乎没有忘记奖励方明的个人文明,给了他更多穿越时代之牆的机缘。
  
                                              2023年2月13日写于南京江宁
  
  黄梵,诗人、小说家、副教授。著有《第十一诫》《月亮已失眠》《浮色》《南京哀歌》《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中国走徒》《一寸师》《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等。诗歌代表作《中年》《二胡手》等,收入众多总结性选本。诗歌在海峡两岸广受关注,被联合报副刊主编称为近年在台湾最有读者缘的大陆诗人。长篇小说处女作《第十一诫》在新浪读书原创连载时,点击率超过300万,被网路推重为新时期最值得青年关注的两部小说之一,已成为书写知识份子的当代经典。受邀参加青海湖国际诗歌节、多伦多国际作家节、澳门国际文学节、哈瓦那国际诗歌节、新加坡“文学四月天”等。2011-2015年,受邀参加“中德作家驻留计画”、“两岸作家交流计画”、弗蒙特“汉语诗歌翻译计画”等。获紫金山文学奖、金陵文学奖、钟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西部文学奖、《作家》金短篇小说奖、“2015-2016年度十大好诗”提名奖、《芳草》汉语双年诗歌十佳奖、美国亨利·鲁斯基金会汉语诗歌奖、博鼇国际诗歌奖、《后天》双年度文化艺术奖等。作品译成英、德、意、希腊、韩、法、日、波斯、罗马尼亚、西班牙等。
责任编辑: 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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