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沙克是一位60后诗人,从第三代诗人的命运体中走过来的“新归来诗人”,他作为一位诗人的思想和文字,一直在介入着现实生活,以其他文学体裁比如散文、小说和文艺评论的形式表现出来,所以说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诗歌的精神轨道。
沙克写作四十多年了,是诗歌界的一个长跑者。近十多年来他的写作量很大,并且保持着很高的品质。他的写作特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他对现实世界的鲜活感受和诗歌主体精神的敏感性;另一个方面,他一直是当代诗歌的“在场”诗人,在变化中进步着,在语言形式、表现手法上超越过去,实现艺术和观念的创新。我们在回顾四十来的诗歌发展历程时,注意到了沙克这样重要的实力诗人,为什么说他重要,因为他的精神履历、诗学思想、写作方式和修辞结构,都在拒绝着同质化和风潮化,坚守自我风格而独树一帜。他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写作阶段,都有让我们记住的好作品,这是难能可贵的。例如他在上世纪70年代末的萌芽诗歌《希望》,80年代的《命运》《火帆》《大器》(长诗),90年代的《黄金时代》《本身的光》《绳》《一粒沙》,新世纪00年代的《死蝶》(长诗)、《有样东西飞得最高》《深刻的地方》,10年代的《向里面飞》《低温叙事史》《动摇》(小长诗),20年代的《望不尽》《留言:生死帖》《非虚构,猴、类人与神力》(小长诗)等等,都是沙克的代表性作品,细读之下,能够感受到沙克强烈的个性色彩、一贯的诗歌品质,就能领会沙克始终信奉的“凭作品说话”究竟是凭着什么样的渊源底气。
在出现智能化写作的当下,随机程序中的字与词可以制作出陌生化的文本效果,甚至可能产生语言的突变,这种智能化写作的科技性,或许可以超越诗人写作的固化定义和传统的句型系统,但是却无法超越像沙克这样在语法修辞和想象力上具有独创性、排他性的诗人,他的神思妙语比比皆是。可以说,智能化写作只能是对现实中的个性化和排他性写作的模拟,或者在程序设置上更为奇异而已。沙克的诗集《向里面飞》特别注重语言的构造,在修辞方式上突破固化的语法形态,形成语言能指的巨大扩张,其陌生化的对象是思想与情绪,以及对事物内涵的判别等等,有着诗歌文本的内在逻辑和生命感悟,这些都是智能写作不能模拟、无法做到的。沙克的诗歌富有使命感,他写历史人物与事件,写个体生存经验,写自然与生命的瞬间和永恒,凸显着诗人的主体精神,从大的角度说是关注人生的终极意义,而在面对客观现实中的问题及困境时,他必然作出精神思想上的折射。
沙克是一位60后诗人,从第三代诗人的命运体中走过来的“新归来诗人”,尽管他在某些时段没有写诗,或写诗频率低一些,没有对外发表出版作品,但是他作为一位诗人的思想和文字,一直在介入着现实生活,以其他文学体裁比如散文、小说和文艺评论的形式表现出来,所以说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诗歌的精神轨道。我们举办沙克的诗歌研讨,对他的作品提出我们的观感、看法和判断,不仅对他的个体创作具有一次总结意义,而且对我们写作了四十多年的60后诗人们都是一种鼓励,使我们获得更多的自觉性,守护着诗歌的精神领地。
如果诗歌写作完全站在个人存在的立场,缺少与自然世界、生命共性的关联,仅仅沉湎于“语言游戏”,那么这种被自我感觉和兴趣所限定的写作,其具有文化审思时的最好效果体现为艺术技巧,缺乏文化感知时的最低效果只是语言技术,把自己变成技术层面的“语言魔术师”,这样的诗歌写作完全可以被智能写作所取代。沙克的诗歌,包括我们这一代的诗歌主体,具有生命质感的内涵,发源于情感和思想,有着生命动力的支撑,抵抗得了数字科技的侵扰。诗集《向里面飞》没有枝蔓性的东西,附着性的东西,其中每一首诗的选择都是严苛的,在诗学维度和审美空间上,趋向一致和完整。比如他有这样的诗句,“九支舰队也占领不了/洗过历史的水/伤痛和力溶解在茫茫人海”(《洗》),难道不是个体生命的颤栗,历史存在的生动表现、深刻反思吗。
我们在阅读现代诗歌的世界经典时,可以感受到明显的价值向度。譬如德语诗人策兰的诗有着强大的哲学背景,那种对生活的绝望是客观真实的,连着奥斯维辛集中营的苦难恐怖,他的诗是深奥的生命反思,虽然不太好懂,但是你琢磨他的诗能够感受到他提供给你的思考,暗示给你一些东西,让你去联想分辨。当我们读到当下的某些诗作,那种用碎片化的思绪拼接成系列的东西,看上去是个人语言的螺旋形式和审美经验的提升表达,实际上缺少语言自觉与命运整体的真诚联系,缺少对感知世界的忠实度,只是以生硬的立场态度和怪异修辞实现表面化的“标新立异”。真实的阅读感受会告诉大家,我们可以尊重这种写作的存在,但是未必会接受与喜欢,因为你从这样的诗中得不到启发和联想,故弄玄虚并不能代替精深和奥妙。
叶赛宁的诗歌来自于俄罗斯的白桦林的乡村,他的生活与当年的工业化背道而驰,他的诗歌精神如同骑着一匹野马与内燃机头赛跑,活跃着语言、诗意和灵魂,紧扣着民族精神的永恒性。假如换成英美的诗人这样写,换成现在的诗人这样写,就是虚假矫情的写作,与自身的生活、命运毫无关系。所以,一个诗人的在场与作为,应该与时代背景相感应,一个诗人的作品必须与生存处境、文化信仰相呼应,自己来自哪里,是谁,往哪里去,应该用作品来思考和回答。有一次我和王家新、德国的汉学家顾斌在一起交谈,顾斌说许多人根本不了解海涅到底伟大在哪里,如果你们去了德国了解到海涅的精神背景,身上负载的历史和文化,就知道其他的德国诗人为什么达不到海涅的成就。还有奥地利的德语诗人里尔克,具有很深的哲学思考,对人类形而上的理解,他的精神世界一半是人一半是有神性的,一只脚踩在大地,一只脚漂浮在空中,随时可以起飞,才能写出那样的诗章。而我们大部分人只是脚踩地面,飞不起来,受制于思想的空间,不能用人性的普遍意义来照彻自身,用个人经验来打通集体记忆,从而具有人类的共性价值。
再比如捷克诗人赛菲尔特,是一位艺术思想和方法技巧并不现代的诗人,他没有同时代的捷克诗人霍朗的诗歌艺术那么复杂丰富,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价值不在于诗体和语言上的贡献,而在于“饶富新鲜感、官能之美和丰沛原创性”所提供的自由无羁的抒情形象,那就是对于生命和世界的无处不在的爱,充盈在他一生的诗歌词语里,打得动任何一位读者。艺术性归艺术性,技巧归技巧,没有对人类存在的思考与爱,没有触及灵魂的生命感动,再多的技巧也不能托举诗歌的完整价值。世界上比赛菲尔特写作技巧高的诗人有一大把,但是他赢得了世界的认可。民族性,人类性,爱,应该是我们的写作的必然参照。
仅仅做一个语言魔术师,做一个高级语言魔术师,而缺少生命存在的现实介入与真诚感知,没有思想灵魂的充盈、指归,不会是诗人价值的完整体现和重要性所在。诗人的价值呈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精神的高度,总体人格的健全,另一个才是诗歌的艺术或技术。伟大的诗人重视技艺,但是不唯技艺,他会把思想灵魂的钻石置于恰当的艺术形式,呈现诗与人的崇高的境界质地。
显然,沙克的诗集《向里面飞》非常注重艺术技巧和形式之美,也就是在极其丰富的想象力的基础上,在语法修辞方面多有创新。他前两年出版的《诗意的运河之都》,是一部很优秀的诗集,注重精神履历的写照,并将文化体验和历史存在交融互透,呈现为命运的厚重、思考的深刻以及个体经验的艺术释放。相比之下,诗集《向里面飞》的作品编选更为纯粹、精确,每一首诗都是讲究的,在精神指向和诗学标准上保持了一致性,既体现强烈的诗性、客观透彻的事物真性,也凸显着创新的语言性。而在内容构成上,诗集《向里面飞》深含经典营养和民族象征的元素,体现一名中国诗人的文化自觉。沙克在《低温叙事史》一诗中写道,“眼下那淋透了/野葛、小麦、红薯白薯的雨水/渗到细细的粉质里……/渗进汉服、牧乘及其菜谱猎经//浸透本历/涤洗了门阶,促膝的藕节//一碗粗瓷盛了汉赋/碎了弱楚/舟楫、码头与粮仓的顾盼中/平衡着一杆木秤。蛐蛐颤弄两根长须//无数次抚试祠堂的口风/半夜划走楚汉之间的无桨渡船”,在大运河流域腹部的地理历史的背景下,丰满生动的语境细节中沉浸着生活方式的思想内容,这便是中国诗人写的现代性的中国诗。
沙克所谓的“向里面飞”是什么,我想应该是写作主体深透到生命意识的内部、事物存在的内部及语言艺术的内部,形成自觉的唯一的人生价值和文本价值。他在《向里面飞》这首诗中写道,“飞进我的细胞核/……核里的芯片/ 飞得极慢,飞得无边/ 里头有一座大坟/ 向死与活发散着骨骼的光”,这还不够深入,不够唯一,难在“从不同的自己到唯一的自己/向里面飞/我在向自己飞”,只有这样,才能完成一个诗人的人格和文本的终极塑造。而向外面飞是诗歌的常态,体现为生命状态的发散和思想情感的纾解,不管飞多高飞多远,总能飞出一程。沙克跟我交流过,他认为诗歌写作“向里面飞”很难,不是泛泛的“联系到生命、事物、语言的内部”,而是完整的“置身于生命、事物、语言的内部”,写作的过程不是身在其外去运用生命、事物和语言,而是与生命、事物和语言连体运行,让基本构成的内容、元素及词语长出灵魂和自我性质,如此才能实现诗人的写作使命。
从60后诗人的共同阅历和经验感受来讲,我赞赏沙克 “向里面飞”的这种精神指归和艺术创造意义,他置于时间性的价值向度,有如这本诗集中的《柔软的事业》一诗所写,“芝麻粒那么点儿的心/抽出丝来感化小面积的故乡/ 这是个柔软的事业,我做一辈子”,这里的心、故乡和一辈子,飞行在物质和意识的最里层,运转着灵魂自觉、生命自在的诗性系统。
(吉狄马加,当代中国代表性诗人,具有广泛的国际影响力。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第九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