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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沙克诗歌研讨会纪要| 生命方式下的语言创新和文本创造


  导读:与会专家认为,沙克是一位与新时期以来的中国当代诗歌共脉同行,同时保持着独立性和创造性的诗人。

北京—沙克诗歌研讨会纪要

生命方式下的语言创新和文本创造

  
(根据研讨会讲话发言、论文阅评及交流意见整理)
   
  
  诗人沙克的诗集《向里面飞》研讨会,2023年5月底在北京举行。
  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原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吉狄马加,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中国文联原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夏潮出席了会议。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张清华,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张德祥,中国诗歌学会常务副会长、书记王山,《中国文艺家》杂志社总编辑向阳,以及叶延滨、汪政、沙克、何言宏、傅元峰、聂权、雁西、徐培晨、冯健、衡正安、董继平、张德明、吴投文、秀实(中国香港)、席地(中国澳门)、马丽等全国诗歌界、评论界的诗人与学者,联系沙克“新归来诗人”和“60后诗人”的诗学背景,以会议发言、提交论文、阅评文字、交流意见等方式共同研讨诗集《向里面飞》的语言艺术、审美品格和文本价值。
  与会专家认为,沙克是一位与新时期以来的中国当代诗歌共脉同行,同时保持着独立性和创造性的诗人。诗集《向里面飞》体现了沙克的诗学理念和美学主张,即精粹的汉语诗歌必须是诗性、真性和语言性的统一,而且富于中国文化元素和本土生活的精神气质。沙克观照现实,返顾历史,折射出文化时代所施与的精神履历,淡隐情绪、深含哲思,避却对外部世界作诗性放射的抒情陈式,在叙事或叙述中应用微妙的意象或心象,设置种种隐喻或象征,彼此之间相互交感,向着生命内部、语言内部作自觉自在的文本自构。
  与会专家还认为,沙克以形而上的思考与自由开阔的想象力超越物质存在,在趋向灵魂一致性的命运时空中积极守持自我艺术方式,细铸着纯粹而深刻、陌生而关联的的修辞系统,时时透露出人性良知、柔韧和暖色。沙克不否定现代诗的抒情性,但不去作传统的热度抒情,也不作冷抒情或零度抒情,而是作现代性的“分析性生活抒情”(张清华语)。《向里面飞》与沙克过往出版的诗集《有样东西飞得最高》《单个的水》《忆博斯普鲁斯海峡》想比,更能代表沙克自新世纪回归诗歌写作以来的文本纯度和风格特色。沙克的诗歌是想象力的艺术、语言的艺术,也是思想的艺术、生命方式的艺术,具有排他性的原创精神,几十年来他一次次地实现艺术创新和自我超越,成为中国当代重要的实力诗人。
  诗集《向里面飞》于2023年1月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分为“望不尽”、“漂流瓶”和“在母语中生活”三辑,共收入沙克近些年来创作的149首诗。此次研讨会由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和《诗刊》社作学术指导,中国诗歌学会和《中国文艺家》杂志社主办,张清华教授与上海交通大学博士生导师、当代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何言宏教授担任学术主持。
  沙克于1960年代出生在安徽芜湖,祖籍江苏涟水,现居江苏南京、淮安两地。曾参与1980年代的现代主义诗潮。他既是一位坚持几十年个性化写作的诗人作家,也是一位涉猎广泛的文艺批评家,历任多家媒体杂志记者、主任编辑,高校兼职教授、研究员,北大访问学者,政府、教育及文艺机构顾问等。现从业于文艺研究和文艺协会。出版过诗集《单个的水》、散文集《我的事》、小说集《金子》、文艺评论集《文艺批评话语录》等文学著作、文艺评论著作20种。早年曾获《文艺报》《诗歌报》《星星诗刊》作品奖,近年获紫金山文学奖、长江杯文学评论奖、江苏文艺大奖-文艺评论奖、杨万里诗歌奖、傅雷杯文艺评论奖、冰心散文奖等多种奖项。
  
  
  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第九届中国中国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吉狄马加
  
  《深刻的60后、长跑者和价值向度》
  
   沙克写作四十多年了,是诗歌界的一个长跑者。近十多年来他的写作量很大,并且保持着很高的品质。他的写作特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他对现实世界的鲜活感受和诗歌主体精神的敏感性;另一个方面,他一直是当代诗歌的“在场”诗人,在变化中进步着,在语言形式、表现手法上超越过去,实现艺术和观念的创新。我们在回顾四十来的诗歌发展历程时,注意到了沙克这样重要的实力诗人,为什么说他重要,因为他的精神履历、诗学思想、写作方式和修辞结构,都在拒绝着同质化和风潮化,坚守自我风格而独树一帜。他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写作阶段,都有让我们记住的好作品,这是难能可贵的。例如他在上世纪70年代末的萌芽诗歌《希望》,80年代的《命运》《火帆》《大器》(长诗),90年代的《黄金时代》《本身的光》《绳》《一粒沙》,新世纪00年代的《死蝶》(长诗)、《有样东西飞得最高》《深刻的地方》,10年代的《向里面飞》《低温叙事史》《动摇》(小长诗),20年代的《望不尽》《留言:生死帖》《非虚构,猴、类人与神力》(小长诗)等等,都是沙克的代表性作品,细读之下,能够感受到沙克强烈的个性色彩、一贯的诗歌品质,就能领会沙克始终信奉的“凭作品说话”究竟是凭着什么样的渊源底气。
  沙克是一位60后诗人,从第三代诗人的命运体中走过来的“新归来诗人”,尽管他在某些时段没有写诗,或写诗频率低一些,没有对外发表出版作品,但是他作为一位诗人的思想和文字,一直在介入着现实生活,以其他文学体裁比如散文、小说和文艺评论的形式表现出来,所以说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诗歌的精神轨道。我们举办沙克的诗歌研讨,对他的作品提出我们的观感、看法和判断,不仅对他的个体创作具有一次总结意义,而且对我们写作了四十多年的60后诗人们都是一种鼓励,使我们获得更多的自觉性,守护着诗歌的精神领地。
  显然,沙克的诗集《向里面飞》非常注重艺术技巧和形式之美,也就是在极其丰富的想象力的基础上,在语法修辞方面多有创新。他前两年出版的《诗意的运河之都》,是一部很优秀的诗集,注重精神履历的写照,并将文化体验和历史存在交融互透,呈现为命运的厚重、思考的深刻以及个体经验的艺术释放。相比之下,诗集《向里面飞》的作品编选更为纯粹、精确,每一首诗都是讲究的,在精神指向和诗学标准上保持了一致性,既体现强烈的诗性、客观透彻的事物真性,也凸显着创新的语言性。而在内容构成上,诗集《向里面飞》深含经典营养和民族象征的元素,体现一名中国诗人的文化自觉。沙克在《低温叙事史》一诗中写道,“眼下那淋透了/野葛、小麦、红薯白薯的雨水/渗到细细的粉质里……/渗进汉服、牧乘及其菜谱猎经//浸透本历/涤洗了门阶,促膝的藕节//一碗粗瓷盛了汉赋/碎了弱楚/舟楫、码头与粮仓的顾盼中/平衡着一杆木秤。蛐蛐颤弄两根长须//无数次抚试祠堂的口风/半夜划走楚汉之间的无桨渡船”,在大运河流域腹部的地理历史的背景下,丰满生动的语境细节中沉浸着生活方式的思想内容,这便是中国诗人写的现代性的中国诗。
  沙克所谓的“向里面飞”是什么,我想应该是写作主体深透到生命意识的内部、事物存在的内部及语言艺术的内部,形成自觉的唯一的人生价值和文本价值。他在《向里面飞》这首诗中写道,“飞进我的细胞核/……核里的芯片/ 飞得极慢,飞得无边/ 里头有一座大坟/ 向死与活发散着骨骼的光”,这还不够深入,不够唯一,难在“从不同的自己到唯一的自己/向里面飞/我在向自己飞”,只有这样,才能完成一个诗人的人格和文本的终极塑造。而向外面飞是诗歌的常态,体现为生命状态的发散和思想情感的纾解,不管飞多高飞多远,总能飞出一程。沙克跟我交流过,他认为诗歌写作“向里面飞”很难,不是泛泛的“联系到生命、事物、语言的内部”,而是完整的“置身于生命、事物、语言的内部”,写作的过程不是身在其外去运用生命、事物和语言,而是与生命、事物和语言连体运行,让基本构成的内容、元素及词语长出灵魂和自我性质,如此才能实现诗人的写作使命。
  从60后诗人的共同阅历和经验感受来讲,我赞赏沙克 “向里面飞”的这种精神指归和艺术创造意义,他置于时间性的价值向度,有如这本诗集中的《柔软的事业》一诗所写,“芝麻粒那么点儿的心/抽出丝来感化小面积的故乡/ 这是个柔软的事业,我做一辈子”,这里的心、故乡和一辈子,飞行在物质和意识的最里层,运转着灵魂自觉、生命自在的诗性系统。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第十届中国文联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夏潮
  
  《推动地方性文学创作和沟通全国性文学创作
  
  沙克的第一身份是作家诗人,他的文学创作人所共知;同时他是一位文艺评论家,从事文学艺术方面的研究,发表了许多评论文章,著有三本文艺评论专集《心脏结构与文学艺术》《文艺批评话语录》《中国新归来诗人总论》。此外,他还是一个地市级文艺评论家协会的创建者和主席,他把协会的各项工作做得有声有色,走在江苏各地协会的前列,在全国范围的地方协会中也是做得相当好的。他对文艺评论工作进行长期的研究、调查和思考,在几年前发表了《论当下地方文艺评论的结构性缺失与对策——对关涉全国地方文艺机制的基础问题研究》的重要成果,对我们的文艺评论家协会建设和文艺评论事业很有参考价值,被我们采纳利用。
  因为我不写诗,对于沙克的诗歌不多谈论,由各位专家去深入探讨。我要谈一个与文学创作有关的想法,在我们文艺评论界,像沙克这样既是评论家又是作家诗人的情况,确实是很可贵的,却又是一种并不鲜见的现象;特别优秀的作家诗人,常常身兼评论家,而学识渊博的评论家往往也是文学写作者、艺术创作者。远的不说,在现当代文学界、艺术界和文艺评论界这样的例子有很多,比如鲁迅、茅盾、胡风、焦菊隐、钱钟书、吴冠中、王蒙、郑敏、余光中、靳尚谊、资华筠、谢冕、余秋雨、陈丹青等等都是;在当下的新文艺时期,中青年一代的作家艺术家越来越注重创作和理论的兼修并行,沙克从事文学创作和文艺研究、评论是有代表性的,这种创作与研究并行的现象值得关注和研究。
  在文艺创作研究和协会工作以外,沙克是一位文化活动家,发起、倡导和组织了一些在全国乃至海外都有影响的文化艺术公益活动,早在上世纪80年代他就创办主持过成员遍及各地的诗歌艺术沙龙,新世纪以来又主持了“新归来诗人”的群体建设、鲁竹诗歌奖及恩竹青年诗歌奖评选、“猴王杯”诗书画连体的国际性赛事活动,他工作在淮安,生活在南京,属于江苏地方上的贤能人士。因此,我还有一个想法,沙克对江苏地理历史的体验感悟非常厚实,饱含着故土情怀和身心投入,具有理论联系实践的象征性。他出版过地方性写作范畴的重要成果——诗集《诗意的运河之都》,书写大运河流域的历史文化和当代文明,特别是淮安的水土风情、人文景象,涌动在他的诗句中,很能打动人心;几十年来沙克在全国各大主流期刊发表了数以千篇计的各类文学作品和文艺评论文章,共出版了二十多部诗歌、散文、小说和文艺评论专著,称得上是著作等身,具有地域文化中的当代符号意义,体现着乡贤的性质。乡贤的价值定位,第一点是在品德风范上被推崇,第二点就是富于才华成就,第三点就是融入地方文化;尤其是“融入”这一点很重要,与“接纳”一样,都是需要智慧和胸怀的。从地域文化建设的角度来看,我认为沙克身上具有乡贤的特质,他对运河故土的文化存续和发展投入了深厚的感情、担当与奉献。
  沙克身上值得研究的侧面很多,他是具有相当影响力的诗人,虽然来自江苏的基层,却以超越地域的文学作为,代表和鼓励着广泛的基层文学写作者,我们在这里举办沙克诗集《向里面飞》研讨会,具有推动地方性文学创作和沟通全国性文学创作的导向意义。
  
  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原主编、中国诗歌学会原副主席叶延滨
  
  《沙克诗歌的原创、超越与排他性》
  
  面对从事诗歌创作四十多年的诗人沙克,我觉得不仅要研究他的优秀作品,还应该研究他的写作立场和态度。沙克能在文学道路上长跑几十年,具备了两个方面的能力,一方面是他对原创性的坚持,另一方面是不断地超越自我。
  先谈区别于他人写作的原创性。几十年来沙克从不做跟风跟跑者,从早期的民间自印诗集《握住你的手》,到1990年代出版的诗集《春天的黄昏》《大器》《沙克抒情诗》,然后是离开诗坛十年转向新闻职业,直到2007年重回诗歌写作,在2010年代出版的诗集《有样东西飞得最高》《单个的水》,近几年出版的《忆博斯普鲁斯海峡》《诗意的运河之都》《行吟本土》《纳米集》(英汉双语美国出版),他活在浩瀚绵延的文学时空中,磨砺出自己的文化认知系统和诗歌美学理想。在当代诗歌界,沙克是一种特立独行的存在,语言、语体、文体自成体系,极具个性的理性思考与形象思维互化同行,不属于任何一派写作方式,而这样的原创性写作,需要太多价值性的自我支撑,否则就可能在自生中自灭。他一首一首、一本一本地写作诗歌,提炼出“生命、自由、美和爱”的终生母题,形成“意象、心象与自白相融合”的风格特色。
  再谈超越自我。沙克能够在持续的量变和阶段性的质变中独自前行,仅仅在语言艺术、文本文体上就需要作出许多具体的超越。他前期的自信式写作虽然注重感性和直觉,却常常有外来文化及观念的介入;进入新世纪以来,他的语言构造和思想内容发生了某些质变,在超越外在影响的觉悟中,皈依向汉语文化的根源和生命本真;到了写作《向里面飞》的时候,他完全回到了内心,进驻于世事万象的内部,柔软的、情感的东西在诗句中满血而生。我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向里面飞”这四个字所统领的一部诗集,吸足了历史文化和现代文明的汁液,呈现了沙克生存体验的富裕和语言艺术的纯熟,给了我们标志性的精神指向,进入他重新认识、塑造和命名的更为真实的那个世界。这才是最大的超越。他在诗集《向里面飞》中写了不少生活历程中的故土事物,那完全不是现成的外在的故乡形象,比如《手指那么长的灵感》《神住在苦楝树的内核里》,已经不是客观世界中的山水风景,而是沙克内心再造的艺术存在,并被他作了重新的解读。
  我还要谈谈沙克诗歌的第三个方面,这是他的基本面。沙克恪守着排他性的认知立场和思想态度,善于使用自主自立的语言系统来创造文本。比如他写的那篇《一首诗》,采用叠咏的语法,螺旋递进他的感性体验和理性自觉,并逐级推向高潮,“一首诗连着一首诗/是多么快乐/一首诗脱离一首诗/是多么痛苦/一首诗消解一首诗/是多么艰难/一首诗成就一首诗/是多么高尚/一首诗独领风骚/一首诗比死亡比朝代伟大/一首诗活在白骨之上花簇之中/呼吸着所有人的呼吸”,这么一首短诗,在通常的汉语词汇的条件下,构建出如此宏大的容量,让我感到吃惊,非常了不起。他写于2010年的《当我老了》这首诗,体现了他对自然生命的终极感悟,从他身上脱落的牙齿变成琴弦和琴码、琴拨,回到他所爱的人的身体中,拨弄着怀人怀物的心思,“柔和的音韵,随风起,叫浪息”,具有特别的情感力量和思想深度,直至进入无为无极的生命轮回。
  面对沙克拿血脉生命和艺术信仰写出来的诗歌,不适合作简单的道德或是非的判断,也不能仅仅做简单的技艺分析。沙克诗歌写作的原创性、超越性和排他性,来自他坚韧的主体自信和纯熟的语言控制力。诗集《向里面飞》的艺术思想价值,包含着沙克的对于“生命、自由、美和爱”的立场态度,具有深厚的人生容量和哲思含量。精神原乡和灵魂栖所,便是“向里面飞”的坐标和目标。在当下诗歌界,如果以描写心路历程、田园怀乡类的诗歌作品作对照,诗集《向里面飞》是进入内心时空的最好标志。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张德祥
  
  《想象力,语言力度,思想艺术》
  
  我一直是文学的读者,读小说读散文读诗歌,沙克成为我的朋友,是由于文艺评论工作的缘故,他是江苏省淮安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的主席,我们在这个领域中交往相识。他的文艺评论写得非常好,思路开阔、知识充沛、论理深透。记得他写过论述电视剧《人世间》和《论小结构电影的镜头表达艺术》《论后期制作时代的摄影技术与艺术》等理论性文章,相当专业、精准,系统性很强。然而,从更显明的身份来定位,他的主要角色是一位作家诗人。
  现在的诗,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读不懂了,与我过去读的那些诗有很大的差异,可能是我们落后于时代了,落后于诗歌发展的步伐。2022年我们在淮安讨论沙克的诗集《诗意的运河之都》,内容大部分写的是运河,主题非常明确,书写歌颂一条河流的历史文化和当代文明。今天他的诗集《向里面飞》,体现了与常人不一样的思维方式,他的语言很有力度,有时候像钉子,读到某个词,咔地钉进你的脑子,怎么也忘不了。
  我们读他的诗《春色刚刚淡去》,“阳光与云穿插绣彩/大片大片的麦田直往心头灌浆”,他没有作逻辑化的语言铺陈:到了小满节气后,田里的小麦开始灌浆;他用“阳光与云穿插绣彩”的生动形象来烘托时节,直接叙述“麦田直往心头灌浆”,读了会有内心涨满的感觉,会记住这就是沙克的诗句,沙克的语言艺术,而不是别人的。这首诗接下来的句子是,“电厂的冷却塔呼出水汽/高铁轨道掠过市民、村民的肩侧”,又是非常形象凝练的语言,把春夏交接的自然生机和生活状态描写得活灵活现,如触如摸。
  他在另一首诗《光阴的果实》中写道,“种植昼夜的人/只能是我的睡眠很少的祖母/她的青春/否定岁月增长”,这里面的人生意味很浓,他不说祖母勤劳的年轻态的生命活力,而是说“种植昼夜,睡眠很少,否定岁月增长”。这种特殊的思维方式,与概念化的事物表达截然不同,是超然的想象力下的形象思维,既是诗人的禀赋,也是严格的修炼而来。
  再读一首《弯路》,“你一生走过的弯路多/直路少/不意味你蠢/相反你有能力走了过来”,满是对生活的反思意味:恒心和能力,胜过“起点就是终点”的乖巧机智。我想,我们过去读的一些现代诗,比如50年代和60年代的作品,语言明朗通畅,抒情表意,思想突出,可感可知,沙克的诗与它们不一样,是一种全新的创作方法,他独特的思维、语言和意象,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哪怕我们只是随机读到他的一些诗,都会被他的语言创造的钉子钉进脑子,永远记住他的风格特色。
  读沙克的诗,我似乎有了认识的进步,更清楚了一个观点,诗歌是生活的艺术,想象力的艺术,更是思想的艺术,四者缺一不可。沙克诗歌艺术的根本在于不流凡俗的创新,他的品质在于超越和独创,而那些用陈词滥调和媚俗思想所获得的所谓 “共鸣”,不具有诗歌精神的创造性。沙克诗歌的内涵是丰富的,美学特征是明显的,有待诗评家去分析研究,进行提炼总结。
  
  中国诗歌学会常务副会长、书记,《中国作家》杂志社原主编 王山
  
  《研讨会发言摘要》
  
  在当下的诗歌界,沙克是一位内心很有力量,非常有想象力与创造力的诗人,他独特的语言构造和表达角度,给人以强烈的冲击和震撼。他体察传统文化,营造着大运河中段及江南一带的地理气质,把社会万象融合起来,作品内容极其丰富饱满。他的诗质量非常齐整,处于高位运行的状态,特别值得研讨。也许不仅是我个人的想法,我们的诗歌界和评论界,对于沙克这样重要的诗人,是不是忽视和低估了,没有给予应有的足够的重视和评价。不知道我的判断对不对,我觉得沙克的诗在我们诗歌界是真正能拿出手、站得住的,可以自成一派。
  在特定的语境下,形式本身就是内容,我们有责任召开沙克的诗歌研讨会,这种专家汇集的座谈形式,反映了诗歌界对沙克写作的尊重态度。我要强调的是,沙克的诗歌是无法忽视的存在,他的文本价值和学术性,在《向里面飞》这部诗集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中国作家协会《诗刊》社主编,当代诗人 李少君
  
  《诗集阅评意见》
  
  沙克坚持诗歌创作四十多年,从1980年代到当下,是一个有着相当辨识度的诗人。从他新问世的诗集《向里面飞》可以看出,其追求文本价值且日益精进的执着,其开阔丰富的美学视野和面向,都堪称某种诗歌典型。
  
  
  中国作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汪政
  
  《研讨会论文摘要》
  
  沙克的诗是思想者的抒情。沙克的诗歌创作历时长久,这使他的作品与诗歌方式呈现出新时期以来中国新诗发展的印痕,表现出多样化的质地。不过有两种特质却是沙克的精神基因,他既是一个思想者,也是一位抒情人。沙克对这个世界一直保持着难得的清醒与深沉的思考,有时,这样的思考近于冷酷无情,让人难以直面。但是,沙克又是深情的,在诗歌远离情感,抒情渐渐不是诗歌的主流方式的岁月里,沙克依然一往情深地表达着他与世界的关系。我们可以感受到沙克对情感的丰富性的体验,许多的情感类型,许多情感内在的复杂性在沙克的作品中让我们陌生,恍若隔世,呈现出古典的气象。沙克以他的方式融合了思想与情感,并以这样的姿态显示出一个诗人独特性的存在。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何言宏
  
  《重新做一个个体》
  
  我曾经在十五年前的一篇文字中谈论过1980年代年轻时的沙克,并且用“酷”字来形容其在彼时的青春风貌,用“生命、自由、美与爱”来把握其诗歌的精神特质与基本主题。青年时期的沙克,很是前卫。他写非主流的前卫诗歌,还主办过一份叫做《火帆》的民间诗刊。我至今都还记得,我们约好了在其工作的单位门前“接头”,他从风衣中匆匆拿出一份卷起来的《火帆》递于我的情景。当年我在外贸公司工作,负责茧、丝、绸方面的业务,和他工作的丝织厂属于一个“口子”,而且相距并不太远,但是,我们见面并不很多。原因在哪里呢?——原因就是,他太前卫。我们有一批相对正统或循规蹈矩的文艺青年,虽然也都有文学大梦,“野心”也都不小,而在文学趣味、视野甚至形象、装束等方面,与沙克相比,还是保守了点。所以,起码在我的印象中,那时的沙克,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其实我非常钦佩和喜欢特立独行的人,特立独行、孤军奋战,却又常遇义人,有贵人相助,深深体会着人间情义,虽历经磨砺,又奈我何?以我对沙克的了解,估计亦是如此。
  待我后来“误入”学途,北上南下,匆迫于人生,弹指之间二十来年过去,重见沙克时,“酷”的沙克似已不再。他变得随和、变得温厚了。我们联系得更多,我也能够更经常地读到他的诗。沙克的诗——特别是其最新出版的诗集《向里面飞》中的作品,便有十分温厚的一面。他的“爱”,变得开阔、细致、温情、高远,内底有悲悯。他与以前相比,更多地瞩目于自然,倾心、沉浸于自然。无论是春色(《春色刚刚淡去》)、秋原(《初秋的平原》)与冬雪(《夜雪》《小雪到来大雪降临前的准备》),还是山野(《山野》)、花树(《格桑花》《打门的迎春花》《桦》《神住在苦楝树的内核里》),或天光(《黄昏暖》《一切》)。倾心自然的人是美好的,倾心自然的人往往也善良。从诗集中的随便哪一首诗中,我们又都能体会到,诗人的善良往往又奠基于其经常“忍受”的诸多伤害(《桦》,生态之痛)、诸多“暗疾与明伤”(《打门的迎春花》,疫情之痛)。他的诗由于温厚、怜悯,便也具有了特别的内涵与分量。
  沙克的诗作也写了很多人。我尤其感动于他的关于亲人的诗篇。《她们啊》写家庭中“祖、母、女”三代女性,满是“尊爱”;《为老父搬家》却是写为父亲迁坟的事情,令人动容。在北京的沙克诗歌研讨会期间,有朋友高度评价诗人雁西的爱情诗,我也深以为然。但是读了沙克的诗集《向里面飞》,你也不得不承认,沙克的爱情诗,写得也是端地了得。沙克的情诗中有一般人所罕有的伤痛与柔情,你只有认真去阅读,才会体会。他会写“她管柴米,我写书”这样朴质、家常却又至美的诗句,也会写《深夜的情书》和《阿奇……》这样似显“不轨”的艳冶、俏皮的情诗……爱情诗在沙克这里,获得了特别的丰富与深度。“当代中国诗歌中的情感文化”是我近期关注的重要问题,我在沙克的诗中,获得了很多启示。
  ——如此说来,作为一个独特的个体,沙克与其青年时期相比,与其以往诗歌中的主体形象相比,已经变得更加开阔、更加深厚与温情,他通过纯熟的语言艺术,非常自然地重铸了个体,重新做一个个体。
  
  
  《中国文艺家》杂志社总编辑,当代作家诗人 向阳
  
  《研讨会发言及交流意见摘要》
  
     沙克的诗集《向里面飞》是诗学思想的深度写意,将整个语境置入艺术与哲学的磁场,释放着人性启蒙的能量、洒脱飘逸的艺术气度。在庞杂喧嚣的当代诗歌领域,他静守灵魂,沉思写作,与生命、自由、美和爱互相拥抱,又隐含着自觉而犀利的反思本能,艺术境界和文本品质早已超凡脱俗。在他的文化精神中,人本主义与社会担当兼济,人文生态与自然生态叠印,所有的艺术创造建立在主客体互动、互证、互需的基础上。在写作方式和手法方面,他凿通主客观事物间的梗阻以及自我与他者的心理隔离,以后现代主义的智性圆融,化合现代主义、古典主义和新传统主义的文化渊源,游刃自如地实现对历史符号和当代生活的结构性嫁接。
      我列举诗集《向里面飞》中的一些诗作,作为我对沙克评价的依据,第一辑里的《内在》《一只不想的鸟》《三十字》《别对我说大海》《一切》《桦》《冰瀑》,第二辑里的《雪中的冰凌花》《时光之爱》《为海子的母亲读诗》《格桑花》《旗袍》《为老父搬家》《留白》,第三辑里的《深刻的地方》《是草,是金》《向里面飞》《把我包进粽子》《低温叙事史》《秋入圆明园》《思卢沟桥》《转机》,相信读者会在阅读的震颤启示中与我达成同感共识。
  沙克哲学审思所具有的高度和宽厚度,使他能够将本体性精神与社会性人格敷陈到极致,恪守其位而又华彩奕奕,最终完成了他倾于生命与事物内部的诗歌创造工程。
  
  
  南京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傅元峰
  
  《主体性下的叙述经验、智情和语言自觉》(论文概要)
  
  在以诗歌为主的当代书写者中,沙克是一位著作丰硕的诗人,除了诗歌作品以外,还有散文小说,诗学批评和其他艺术批评。基于对沙克文本和人本的相对了解,以及多年来的一些诗学交流,能够感知他的诗集《向里面飞》(2023年1月江苏文艺出版社)的提炼过程,细读诗集中2010年至2021年写作或定稿的149首诗,觉得他过滤掉了文本结构中多余的“脂肪肉质”,唯保留纯粹的“沙克制造”——书写主体性的脉络血液和原创精神,浑然一体的自我形式和内容属性。本文对于诗集《向里面飞》的分析角度,倾向书写主体性、叙述经验、智慧情感和语言自觉,由此通往具体文本的内部曲折,从而体察诗集《向里面飞》排他性的审美之形、内在之思和生命之能。
                  
  三首诗导向三维的书写主体性/
  
       在《向里面飞》这部诗集问世前十多年,沙克出版过诗集《有样东西飞得最高》(2011年3月中国文联出版社),其中有一首与诗集同名的诗作《有样东西飞得最高》(2007年),这首诗的语境和意象是强磁性的,具有磅礴的精神气场,给阅读者留下深深刻痕的,便是浓烈的灵魂之祭式的主体性,它可以代表沙克在那个时段的“在与思”的美学体认。而今时过境迁,拿沙克的新版诗集《向里面飞》与从前的诗集《有样东西飞的最高》相比,两者之间尽管有着必然的语言函数的关系,但前者已经从强力性的 “向高处飞”,转到柔韧性的“向里面飞”,前后两种语境下的“飞”,分构成他诗学指向的两个阶段。反映在艺术形式和文本内容的构建上,两部诗集的书写主体性都是生命感知系统的自主运行,虽然都很鲜明却有所区别。“向高处飞”是主体的枝干往上长、往外伸,实现“在与思”的语言释放和精神扩张;“向里面飞”是主体的根茎往下长、往内部伸,产生语言内能和精神引力。
      《向里面飞》这首诗可以导向诗集《向里面飞》的整体构成,进入书写主体的内在焦点,可以察觉沙克的诗学指向已然升级,更精粹的文本品质已然凸现。沙克的书写主体性并非那种大智若愚的现实个体,或者知识集聚的自身意识,而是认知透彻的诗性存在的生命关联体系,这种敏锐的知觉主体时时带来启迪之光。
      在“有样东西飞得最高”的那个阶段,沙克的诗歌书写与他发起和主持的“新归来诗人”的诗学行动相对应,同时与第三代诗人、60后诗人的命脉相接,有着地理意义的“带际”和文化意义的“代际”的双维存在与思考,这显明了沙克对时间美学与空间美学的双重注意力。需要特别注意的是,在《有样东西飞得最高》和《向里面飞》两本诗集之间,沙克还著有一本重要的诗集《单个的水》(2014年12月南海出版社),其卷首语是“把持汉语,让情绪、细节意念服从于单个事物的本身”,道出了自然性与自身性的书写融合。诗集《单个的水》是沙克由外转内、由繁转纯的诗学转型产品,为《向里面飞》这部诗集的孕育问世,疏通了提炼语言形式和深入美学本质的有效路径。
      《有样东西飞得最高》《单个的水》和《向里面飞》三首诗作,分别对应和统领着同名的三部诗集,呈现“在与思”和“单体存在”以及“内部聚焦”的三维进展关系,书写主体性从自醒到自觉,最后定位于自主自在的审美向度。
  
  扩展叙述经验的应用可能/
  
       诗集《向里面飞》中包含了富足的叙述经验,具体运用在生存体验、深度思考、介入方式等方面,以此透析客观的物质世界,创造主观的形象世界。他以个体化的生存体验,发明了苏北平原的沉郁和微茫,在恍惚中的凝视中,呈现伤逝之感,这不是哀痛的宣泄,而是把伤感升华为美的存在。例如诗集《向里面飞》的开卷作品《春色刚刚淡去》(2012年),抓住了大自然的盛大王朝的晚期意象,诸多显性或隐性的事物,经过自身命运的感应器与发生器,在微妙交替中离析浮沉,沉郁之风扑面而至内心。    
      沙克灌注灵性的意象和心象的生成,来自他的深度思考系统,与他出生、成长和居住的长江流域、运河流域,特别是与他长期生活过的苏北平原尤为密切,从而构成文化语境与个体生命样式的逻辑关系。譬如《初秋的平原》《致信月亮》《我老父搬家》《地理题》《转机》,文本中有着地理文化积蓄,事物状态判断,地域与世界关联,审美普遍性。有一首关键性的诗作《低温叙事史》(2017年),呈现了南方之北和北方之南的平原地带的历史性、细节性事物,可以作为他基于深度思考的叙述经验的范本。
  沙克常以体温、体感浸入文本,成为一种奇妙的介入方式,让诗歌语境中游弋着灵犀的婉转精微。例如《当我老了》《低音节》《桦》《今年辞》《冰瀑》等诗作,无不像潭水中的幽淡火焰,显示生命体的微茫之能。有时这种表达是惊心动魄的,犹如《冰瀑》(2021年)所写,“囫囵的寒冷/抓住轻浮的流动性/刻录出一毫秒一毫秒的刹那间/伤痕、肉芽和疤结堆积……//不珍惜光阴/坐不住冷板凳又跑得慢的妄想症们/看在眼里,打着寒战/仿佛自己被囚在一粒冰晶中/喊不出声:激流,闪电”,如同对准穴位的针灸,刺激着审美主客体的双向感知。
  当沙克写作《飓风中的静物》(2020年)时,以举重若轻的叙述经验,带入了生存体验与深度思考,不仅把一种毁灭写出来了——换成一个浪漫主义诗人可能仅限于雄伟壮阔的感觉倾述,他还以静物的象征为身,介入了尚未被命名的微茫存在及其恐惧感。还有《年终的雪落在头上》(2020年),写介入体——头发的黑白变化,连着切身的生命体验;那首《我所说的好东西》,制作了“不可能被命名……/不过是死其所死而活其所活”的非物质存在。诚实而珍贵的叙述经验,使沙克能够写本来没有、别人未写的“自创物类”,对于诗歌书写者,这是运用效值的最大可能化。
  
  智性与情感的自然融合/
    
      如果从沙克的诗歌中寻找感应体,屡屡触碰到的便是智慧之网,那不是知识信息的转述,而是感知力与认知力下的智性生发。在沙克的诗学构成系统中,不存在用情感接替智慧的机能,却允许情感来到智慧之中,如诗作《情感论》(2017年)所缔结的状态,“近海浪打曙色,潮流喧腾。/远崖隔音,声乐委婉,/谷底溪流脆亮。//实在是有所寄托,/实在不是为谁欲近故远,/她也不是欲行故止。//十指停时,琴身未得安处,/悔意荡在彼此深渊。”超越审美客体的具体物,运用智慧来过滤情绪、淡化观念、含蓄题旨,避开高热度喷发的浪漫抒情,营建象征语境中的非现实抒情。
      情感性的书写,集中在诗集《向里面飞》的第二辑中,满是写爱的诗篇,这些极具艺术形式感和美学思维的现代主义爱情诗和情感诗,频频打通胸壁,感动人心。例如体现生命接续的《她们啊》(2009年/2010年),呈现生命代谢转化中的青烟淡然。烟或青烟,是微物,是虚无也是本质,在沙克回归诗歌十几年来的书写中多有出现,反映他对内在情感的抽象与赋形的能力。智慧而警觉的沙克,开启了感知的侧门,让情感因子溢进来,经过对书写主体和客体的调控,产生《虚拟爱人》《贫穷的爱》《我又爱了》等诗篇,自然的情状似乎压过了智慧的性状。形而上的爱,被抽象与赋形,进入一种美学精神。
       沙克持有节制抒情的诗学主张,防范着枝蔓的情绪干扰,要么不作抒情而以智性切入审美客体的内质,要么反对失却自我的高热度抒情,以及假托外体的实物抒情、虚张粉饰的伪抒情。沙克的节制抒情,在语言形式或叙述内容上都不同于传统抒情的观念与表现,他时常采用细雨润物式的情绪渗入,实现内敛的低温抒情、质朴的真性抒情、思想化的智性抒情、虚构想象的超现实抒情,以及介入现实的反讽抒情。前述的《低温叙事史》,便是低温抒情的范例;真性抒情如《在母语中生活》(2017年);智性抒情如《秋入圆明园》(2017年);超现实抒情则如《深夜的情诗》(2014年);反讽抒情的例子是《倒时光》(2014年)。总体来说,沙克诗歌中含有抒情性的那部分文本,隐藏在现代性叙事或精神叙述中,含有感知与认知的象征性和内在逻辑性,带有“分析性生活抒”(张清华评语)的特征,修辞手法为虚实混叙,雕琢语感、语质、语义的意象能指系统,由此增持生命之能,塑造及物和不及物的内外部世界。
      在无限扩张智能的网络数字时代,智慧至多只能带来禅机、语言的机锋,还不是诗之所倚,必须有情感的汁液融入进来,就如沙克在《时光之爱》(2012年)所写。这本《向里面飞》的诗集在哲思的肌理中融入了有机的情感,在形式与内容、艺术与思想上进行了自然的融合,以及书写技巧的组合。
  
  把握深度自觉的语言意识/
  
       沙克曾与评论家何言宏做过关于认知和写作的诗学对话《诗性、真性和语言性》,他非常深刻地阐明了自己的诗学尤其是语言艺术的立场。在诗集《向里面飞》中,突出语言性的文本触目皆是,那是沙克艺术个性的显著标识,足可以进行专题研究。诗集《向里面飞》中有一首预言之作《当我老了》(2010年),没有显示通常的强作青春的积极姿态,相反听到他在感叹说“已经太老了”,读者跟着一股生命终端的语言氛围,重启了对既有事物的认知轮回。
      他有许多间接或直接描写到语言形态的诗作,如《一念间》《胸怀》《在一句话的风景里》《一个长句子》《白话》《手工者》《顶针格》《温馨的汉语》《透过现象看本质》《晨晖弹到键盘上》等等,给人的阅读印象特别深刻,比如在《手工者》(2017年)中,他看不起奴役于词的人,让他们走开,对外在的语言意识表现为鄙视,他自觉地以退为守 ,“退出一公里/便切近工于辞令的故土一毫米/从自发到自悟,从自省到自觉/我困惑、纠结、敬畏//从自由、自律到自在我退出三十八公里/远离文字的噪音/刻制并迎娶汉语的第一夫人/切入、爱戴、服从她芒果的心……”这是一种神思所为,是语言意识流中的灵魂自燃。
  想象力是诗歌的翅膀,语言性是想象力的翅膀,如同沙克在《亲爱的,想象,象征》(2014年)中所写,“我对你而存在无需回报/只是本能,喷出智能的精血/飞出鲲、星系和家舍/……无数个我和你”,他作为诗人的本能,只对语言而存在,喷出的和飞出的,都是语言创造的物和生命。 也只有在高度的生命自觉和语言自觉下,沙克才能写出《深刻的地方》《在母语中生活》《墓地,算术题》这样的杰作,能够触摸到其中所包含的乡愁,不再是一个在智慧上有迷雾的人的乡愁,也不是经典抒情所寻求的高处的进步的乡愁,而是内在语言所发生的乡愁,是宿命一般的本质赐予。
  诗集《向里面飞》是一部屏声静气之作,深入事物的骨髓和思想的毛细血管,在忠实于主体感知和触及客体本质的两个方面,保持真性叙述的品貌,促进书写主体的感受力和创造力不断得到新生。需要在此点明,沙克的诗性个体与方式性的生命体系,共同构成诗歌书写主体,使用的不是词典和社交的既成语言,而是在现代语言学规律中制造的自我言语。沙克几十年顽固秉持的“凭作品说话”的信念与功力,开启了他与生同行的诗学推进系统,形成“诗性、真性和语言性”的风格书写,使其文本的精髓部分飞越空间的站位而融入时间的流动。
  
  
  《环球人文地理》杂志原副社长、美国艾奥瓦大学荣誉作家、文学翻译家董继平
  
  《诗集《向里面飞》的三个特点(书面发言)
   
  归纳一下我的阅读体会,觉得沙克的诗集《向里面飞》有三个特点。
      深度意象。这部诗集本土化特色非常明显,虽然诗人长期熟读外国诗,但这个集子里面却看不到翻译诗影响的痕迹,很多篇什从头到尾都用朴素而真实的声音对读者说话,或侃侃而谈,娓娓道来,始终都保持着纯粹的本土意象。如:“江雪疏落,岸草枯垂/柳叶铺洒一地,枝条半绿半黄……”(《今年辞》)“半空迷蒙,梅雨将至/葱色蔓延着,江流河流稍急/大船小舟行东驶西。”(《春色刚刚淡去》)。这样的意象让人感受颇深,从江淮到金陵,从皖南到上海,诗人的笔触仿佛在行船,用符合本土气场的语言记录沿途所见的景物、人物和事件。正如诗人沙克自己所说的那样:“时间是根,待在本地。”
      貌似传统的现代语感。一般人读这个集子,似乎感觉起来较传统,因为不少词语和意象合乎中国地理和中国历史的自然延伸,但在其中,诗人把现代语感隐藏在貌似传统的外表之下,字里行间时不时透露出新意,也时不时给人意外:“合用一把桃花扇,话题清淡/涉及瓷、版本、酒/朝向今年明年悠闲而来。”(《那冒烟的人》)——从中看得出来,沙克在某种唐诗宋词的氛围中生活、思考、写作,但又从那样的传统中找到某种现代立足点。“我还有四分之三的黑头发 /用来承接断续的落雪”(《年终的雪落在头上》)——在这里,“落雪”不仅是慢慢逝去的流年,更多的是未来的岁月,感觉上特别平和,但又寓意深远。
      生活哲理的张力。这部诗集中,生活场景比比皆是,而生活哲理也随之出现,且在整体上扩展诗意的张力。“从不同的自己到唯一的自己/向里面飞/我在向自己飞。”(《向里面飞》)——从不同到唯一,本身就是一个收缩、聚敛自己的过程,也是一个提升自己的过程;向里面飞就是朝自己飞,唯有自己的内心才是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任凭你的心灵之鸟翱翔。“古松是墓地的门客/随风掰动手指/给生者/演算死的庄重与大义。”(《墓地,算术题》)——生与死的意义具有强大的辩证法,死未必就不如生,死者未必就不如生者。凡此种种,都在诗人推演的辩证法中得到了印证。
  
  
  中国对外友好协会国际艺术交流院院长,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徐培晨
  
  《研讨会发言摘要》
  
  我是画画的,国画艺术要求诗书画贯通,兴之所至,我会在画面上题诗,属于意与形的照应,比较直观简单,与纯粹的诗人不能相提并论。对自然景象、生活感受、事物看法和人生经历,诗人可以用语言艺术表现出来。全国诗歌界、评论界的名家大家到一起研究沙克的诗歌,说明他的诗歌创作成就和影响力不同凡响。沙克工作居住在长江和大运河流域,对那里的历史文化和现实生活都有真切的体验,无论是一草一木,还是心路历程,都被他用形象的、精炼的语言记录下来。长期的积累,诗意的精神汇成了江河,形成了他的人生诗篇和业绩影响。沙克的诗集《向里面飞》,文质兼美,体现他的翅膀的力量,向文学的高度飞,向诗歌的终点飞,他几十年来的执着精神是有代表意义的,对诗歌界的创作追求是一种促动。
  
  中国诗歌学会副秘书长,当代诗人 雁西
  
  《研讨会发言摘要》
  
  在这个看起来诗意满天飞,现实中又缺少诗性精神的时代,我能和沙克成为诗歌兄弟,一起写诗和交流是非常荣幸的。沙克是一位对语言艺术有着极致追求的诗人,借用杜甫的诗句“语不惊人誓不休”来比照沙克,正是对他诗歌品质的最好论断。他的诗意蕴很深,许多的诗句像芒刺,刺痛我,也感动我。
  
  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衡正安
  
  《研讨会发言概要》
  
  我在江苏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工作,沙克是淮安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北京举办沙克诗歌研讨会,给予关注支持是我们的份内责任,加之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夏潮主席参加了本次会议,这些因素让我能够顺利来到北京与各位专家相聚。趁这个机会,我想分三个方面表达对沙克的认知和想法,工作的沙克,诗人的沙克,意义的沙克。
  从工作的沙克这一块来讲,在我们江苏文艺评论界,在全省各市的文艺评论家协会中,我不敢说沙克这个主席是做得最好的,但肯定可以说是做得最好的之一。每个城市的情况不一样,相比沙克的工作创业环境,综合条件更好一些的城市有的是,但是沙克对江苏省评协的工作支持非常大,其一是他给江苏评协工作出谋划策,对全省文艺评论事业的改进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其二是在地方文艺评论的组织建设(包括筹划促成县区级评协的建立)、人才培养、专业拓展、对接文艺创作现场、理论与实践互动等方面,都走在全省各市乃至全国地级市的前列。沙克真正把文艺评论做成了不同艺术门类的理论研究和评论,涉及到文学(诗歌、散文、小说)、绘画、雕塑、戏剧、曲艺、影视、摄影、民间艺术,而不是依着传统观念以一概全的惯性做法,与文学机构的功能重叠,维持在文学评论的单线上。在兼顾文学和艺术评论方面,沙克所主持的评协,是做得最全面、最实在的。
  对作为诗人的沙克,我不多讲,因为我是诗的门外汉。但是,我经常在全国主流期刊和网媒上读到沙克的诗歌,知道他处在诗歌一线的创作水准和知名度。有一次他寄给我一套四卷本的文集《沙克作品选》,包括诗歌、散文和文艺评论著作,另外他还寄给我一本小说集《金子》,翻看他的这些著作,我真是吃了一大惊。以前我只认为沙克是那种文化素质、办事能力很强的文艺工作者,没想到他写了那么多作品,做了那么多研究,涉及面那么广,取得那么多成果。我虽然不在诗歌界,但是我在南京、在江苏各地的文艺圈中,经常听到对他诗歌的肯定;北京举办的沙克诗歌研讨会,聚集了全国的名家大家,让我更理解了沙克作为诗人的地位,钦佩他为诗歌事业作出的贡献。
  对作为意义的沙克,我有一个想法。专家们围绕他的诗集《向里面飞》进行阐释评价,从不同方面归纳其作品的美学品质和学术价值,对沙克本人很重要,对同时代的诗人也有推动作用;然而我想提出一个想法,我们能不能跳开沙克本身,以他从事几十年诗歌创作和文艺评论的事实为范例,来引伸反思当下的文学艺术创作。具体来讲,我是搞书法创作和书画评论的,对中国古代艺术家几乎都是诗人、当下艺术家几乎都不是诗人的情况比较熟悉,既然我们的艺术创作缺少诗性精神,就没有诗书画贯通的文化构成的基础的,艺术作品就不可能达到高妙的境界,产生不了真正的高峰;沙克的诗歌饱含有当代文化的诗性精神,带动了其它文学体裁的创作,还成为其文学研究、艺术评论的动力,对书画界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北京大学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冯健:
  
  《研讨会发言及交流意见》
  
  我开始接触沙克时,读到他的作品是文艺理论与评论的文章,觉得他是一位理性客观的学者,能写时评短论也能写长篇大论,常对文学艺术创作中的现象和问题发出质疑,从而揭示其背后的本质,具有清醒的反思批评意识,通篇的感觉是敏锐而深刻。当我读到他的诗,产生了完全不同的感受,那便是避观念而重感觉,纯粹又轻盈,满是语言艺术的闪耀,意象形象的运行。两种感觉的转换,让我觉得沙克是矛盾的统一体,具有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的双重能力,他感受得深,思考得深,实现了理论与创作的互用。进入互网络时期以来,文化参照和学术借鉴变得比较容易,诗人附带评论家身份的情况时而可见,而像沙克这样在纸质时代便达到创作与理论兼专兼优的诗人十分少见,那需要有真思想和真功夫。从他的评论文章和他的诗中,能够读到厚积的学养,重要的是能够读到他独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和强劲的原创力。
      在他那些意象纷呈、含义委婉的诗歌语境中,我读到了自己喜欢的作品,“我为自己献词/不论大小,无条件地爱与被爱/……我用唯一的命献词”(《春天献词》),以及主客观交织的精炼叙述,“我要赶在小雪到来大雪降临之前/写好秩序,写得细致持久些/用坟茔般的安和净代谢掉朽烂之气/让信者、爱者安然过冬”(《小雪到来大雪降临前的准备》)。这些诗句,体现着他诗学精神的明确性和坚韧性。当我读到“潜意识中,水流清澈,光色炫丽/眼角析出的熟字是:对 //在一句话的风景里拿出/人人想要的东西/叠收进脑袋的沟沟廻廻/等,想,拼……耗过了半辈子/怠误多少的人事机遇//……我忙着写作不屈服的失败书/还没到确认输赢的时候”(《在一句话的风景》),就联想到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名句“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二者之间的灵犀相通,体现在“不屈服”的意志中。而当我读到《致》,“墙根的野草/挺直腰来听动静/大,中,小,虚,实……/直到昨天晚上它才懈下腰来/不信所有的致//谁理解/谁给了我一生的致不尽的恩典/那我就致谁”(《致》),我的阅读体会就更清晰了,他在作品中用了这么多“我”的表态,预示着他自我认知的升华和恒定,在自然的物我转化、平衡感应中,趋向诗歌的臻境。  
      我在阅读诗集《向里面飞》以后,总想跳出沙克的语言迷宫和隐喻象征,思考他的“向里面飞”是什么意思,经过反复的思量,我认为找到了答案,就在诗集中的单篇诗作《向里面飞》中。“从各个地方来的他们和它们/向我飞/我的肢体向我飞”,外在的各种人与事物包括自己的肉身,飞向抽象的“我”的本质的磁场,“向里面飞/里面,最里面/独一的聚光灯:/生命、自由、美好和爱”,继续向里面飞,向无止境的微小中飞,“飞进我的细胞核/……核里的芯片/飞得极慢,飞得无边/里头有一座大坟/向死与活发散着骨骼的光”,这便是生死哲学的终极,一座象征时空的大坟是灵魂过滤器,吞进一切历史存在,发散着燃烧骨殖的灵光。不仅各种物质存在向里面飞,自身的不同精神状态,携带着他者的精神存在,也在向里面飞,“从不同的自己到唯一的自己/向里面飞/我在向自己飞”,精炼提纯为生命、自由、美和爱的形而上。
       基于以上的阅读感受,我认为《向里面飞》这部诗集,不是对外界的通常的成果展示,而是沙克面对未来的艺术宣言。他从外到内逼近审美本质,进驻人性深处的“我”,为生命存在、精神世界的塑造与改善而写作,代言着诗歌的进步意义,预言着诗意生活的未来。
  
  
  岭南师范学院教授,南方诗歌研究中心主任张德明
  
  《朝向更高的诗学目标》(论文概要)
  
  向内窥望的精神视角/
  
  诗人审视世界的思维视角,一般具有外视角与内视角之别。外视角主要立足于对事物外在景观的审察、摄取和描摹,它所呈现出的美学景观往往具有形象化、真实性与具体感等特点。这在沙克以往的诗歌,比如说描写运河风景的诗作中多有体现。内视角是指进入事物的内部去审视与窥探,这种视角所依凭的视觉器官,就不单单是我们所拥有的眼睛了,而是我们的心灵感知、我们的超常想象力以及我们领悟世界奥秘与真谛的智慧力。沙克的《向里面飞》这部诗集,主要采用的是内视角,也就是向内窥望的精神视角,诗歌由此呈现出的情景和境界,或许无法用具体性、真确性等来定位,但这些诗意景观却更能袒露诗人的情感立场,更能抵达宇宙人生的精神高地。
  例如《清澈》:“羽状的复叶多清澈/一串串的,柔荑花序看过去多清澈/透视一棵枫杨树后面的/一座山的玻璃肚子/那里边什么都没有多清澈//山背后的更多山、峭壁/与下坡、海洋多清澈……我的眼力/把层叠的物和貌抽象出来/为了/投向海沟所掩隐的少数部落”。这里的“清澈”是事物的内在属性,或者说是人类对眼前物象的一种性质认定和价值判断,也就是说,事物之“清澈”,是无法用肉眼直接察觉到的,必须借助理性的加持。但诗人借助内视角的审视眼光,将事物之清澈有效地照映出来。
  再如《脊椎与发条》:“脊椎里的发条/弯曲,伸缩,一秒秒地挺直/从水里来到地上/长出了一些痛感神经/演化为爱美容的现代生活/东方西方的海浪来回冲刷/老照片褪了墨色/隐现出淡红色的细胞质——/汉语、英文和方言/陈述一个意思:惜时如金”,可以说“脊椎里的发条”是一个精彩的比喻,同时也是以内视镜所透视到的结果。
  
  热爱生命的暖色调/
  
  沙克的诗歌中体现着:乐观开朗的人生态度,积极向上的生命观,极为显在的人文关怀。
  例如《春天献词》,陈述了抒情主体对世界的多重希望与祝福,最后一节写道:“这才是我产生的春天/这才是我坚守的春天/我始终大声为她献词:/生命、自由、美和爱/唱起来啊,生命、自由、美和爱”,
  再如《在一句话的风景里》,诗人写道:“在一句话的风景里允许/人与一切事物互容/日常从容恬淡,思想无瑕/潜意识中,水流清澈,光色炫丽/眼角析出的熟字是:对”,接着写道,“在一句话的风景里安置/下半生的生活希望/低潮的时候把问号改成省略号/不在胸口画十字/不想去叫一声天堂和上帝”。那么诗人所极端看重的一句话,又是什么话呢?诗歌中有明确的交代,那就是“人生多美好”。这是一种积极而乐观的人生态度,也是一种具有温度和暖意的生命观。
  
  综合圆融的修辞策略/
  
  沙克的诗歌创作一向是以注重修辞策略的恰当使用而见长的,对修辞策略的重视使其诗歌一直保有富有现代性的精神质感,同时又不乏诗意繁复、意蕴丰厚的美学张力。不过,沙克的早期诗歌中,有些作品因为过于倚重修辞,而不乏晦涩之弊病,有露拙之痕迹。这部诗集中的诸多诗作,在修辞技巧的处理上则颇见功力,一方面,诗人综合性地使用了多种修辞策略,从而有效地彰显了抒情主体的情感与思想,另一方面,诗人又能使这些修辞策略之间相互融洽,彼此兼容,诗歌在整体上呈现着圆融浑整的美学局面。
  例如《石头:语境》熔现实主义与超现实主义于一体,同时又将隐喻与象征的表意功能发挥到较高境界。《光阴的果实》以果实喻光阴,将抽象的事物具象化,同时体现着启人心智的时间之思,是时间诗学的艺术化表述。
  
  
  
  湖南省文学评论学会副会长,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吴投文
  
  《沙克诗歌世界的内敛与外溢》(论文概要)
  
  沙克的诗歌创作呈现出一个持续精进的路向。他的每一部诗集都显示出鲜明的自我风格,其创作风格的辨识度是极为明显的。从早期的诗集《春天的黄昏》《大器》《沙克抒情诗》,到新世纪的《有样东西飞得最高》《单个的水》,再到近年的《诗意的运河之都》《行吟本土》《忆博斯普鲁斯海峡》《纳米集》,尤其是2023年新出版的诗集《向里面飞》,诗艺不断精进,诗歌的境界显得更为阔大。总体来看,赤诚的人文关怀和厚实的现实担当始终是沙克创作的内在驱动力,他的诗路历程与心路历程对称于艺术形式感的内在和谐中,他的诗歌显示了内在于其性格气质中的创作独特性。
  沙克诗集《向里面飞》2023年1月出版,属于沙克诗歌创作的“现在进行时”,分为“望不尽”、“漂流瓶”和“在母语中生活”三辑,共收入沙克近些年来创作的149首诗。这些诗歌确实显示了“向里面飞”的性质和诗人强大的精神透视力,具有重要的文本价值。“向里面飞”、“向自己飞”并不意味着放弃对生活本身的热忱和持久的眷顾,而是意味着掘进到生命的幽暗之处,承受内在于生命中的更深刻的启示,靠近唯一真实的“词语”,真正道出生存的实质。他是面向生活创作的诗人,他的创作灵感来源现实中的某种感受,但打上了强烈的精神拷问的质地。这使他的诗歌获得了一种观照人生、审视世界的开阔视野,也确立了其创作风格的凝重底色。
  沙克的创作显得内敛而富有智性内涵,他以包含哲思而富有形而上意味的思考与独特开阔的想象力超越现实世界,发现了人类心灵空间的隐秘与真相。沙克的诗歌显得非常纯粹,他追求“诗的语言性”,追求诗意的异质性表达,对诗歌的同质化保持自觉的警惕。他把语言的诗性作为内生于灵魂中的情感形式,力求在语言的适度变异中超越世俗秩序的蔽障,使语言和想象融汇在诗人的创造性视野中,真正把语法修辞功能与个性特征的结合转化为蕴含微妙语感的“诗的语言性”。这在诗集《向里面飞》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沙克的诗歌创作已经形成了相当稳定的诗学指向,作为具有先锋意识的诗人,他的诗学追求逐步走向了综合的境界。可以说,他的创作在嬗变中既有善变的一面,每一阶段都在寻求艺术创新的突破性可能,不满足于自我风格的凝定,也有持守的一面,不拘泥于时代风气的倏然变易,而是把自我风格的拓展延伸在自己愈益清晰的诗学路径上。这是沙克创作非常可贵的一个方面,这也是沙克创作独特性的重要表现。
  
  
  
  《诗刊》社编辑部副主任,当代诗人 聂权
  
  《在平衡融合中体现当代性
  
  诗集《向里面飞》有几个明显特点。首先是题材选择的有效性,探究天地人与与历史、自我的广阔细致的关系,人性的温度无处不在。比如写四季光阴,有《春色刚刚淡去》《初秋的平原》《小雪到来大雪降临前的准备》《春天献词》《冬至耳语》等诗作,世态万象与人性相通,无时不在地与自身产生联系。他深入探究生命与个体、自己与自己的关系,在生活历程中获得种种体悟,比如《向里面飞》这首诗,打开了内心深处的细胞、芯片和生命终点——坟茔,灵魂从此起飞,思想焦点的亮光放射出来,趋向万物的本质意义。他在《感恩》的诗中,看似随意地想象着事物的微妙联系,其实在叙述生命的渊源,体现他对出生地的记忆。
  又如《在一句话的风景里》,“在一句话的风景里允许/人与一切事物互容……我忙着写作不屈服的失败书/还没到确认输赢的时候”,写出生命的共性和命运的走势。《忏悔》这首诗细刻着人性的觉醒和良知,思考之深之透,读来令人心颤不已。他在《年终的雪落在头上》写道,“头上的雪/被我带进门内/把上天的意思和我的意思/带到人间的里层//白的融化,黑的变白/心情自含着温热/直到头上没有一丝浮物存在”,这是在探究人生行程的渐变与质变,体现出一种提纯的精神气质,犹如“头上没有一丝浮物存在”。
  其次,沙克在古典与现代,平淡日常与生存诗意,历史与当下、大与小之间,做到了恰当的平衡与融合。我不知道诗集里的作品是近作,还是在比较长的时间段中写成的,我看到了由近走远再由远走近的诗意轨迹。比如《清澈》这首诗,“那里奉行历史主义/生活古朴,小如鲸跃,大如海啸/为活在数字化中的我所敬仰”,他在探寻古今大小的平衡,彼此间得到自然的融合。《三节连至》写到了冬至、圣诞、元旦,有形与无形达成了平衡。《望不尽》写道,“使万马奔腾归入针眼/使万物澎湃息于水滴之隐//琴瑟收起,久违的词典被打开/安宁,休止……接应另一种征象到来/望不尽瑞雪庇佑多少疆域”,体现了古典与现代的精神平衡,融合于思考深处的辨证法。
  第三,沙克的诗歌写作极具当代性,达到形式与内容的有机统一。沙克源自上世纪80年代的底蕴和经验,使他在写作当下生活时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比如他写《微信年代》,“忽视身体的年代/何谈脑袋/人与人交往由表情做主”,写互联时代的事物运行的《内在》,“拿信心唤人心/个中的细胞质在守托未来的底”,还有《石头:语境》《气流往下冲》《向里面飞》写的都是现实存在和现代精神的内容,写得非常自然,也非常贴切。沙克趋向生活本真、生命内部的体验与思考,是他的当代性写作的不竭能源。
  另外,沙克的作品中体现了温暖的情感向度。乐观积极的心理态度,这是永远可取的价值倾向,如果把握不好分寸,会消解当代性中对于痛苦挣扎的生命反思。沙克对生存处境、人性状态的细节和温度有着精确的体察,使得反思能力成为他的强项。他在《向里面飞》这首诗中写道,“向里面飞/里面,最里面/独一的聚光灯:/生命、自由、美好和爱//飞进我的细胞核/……核里的芯片/飞得极慢,飞得无边/里头有一座大坟/向死与活发散着骨骼的光”,他把温暖和乐观建立在生死认知的向度上,建立在时间之坟的维度中,凸现了真实性和深刻性的当代精神。
  
  
  香港诗歌学会会长、香港代表性诗人秀实(梁新荣)
  
  《移调:日常语言到诗歌语言的交替》(论文概要)
   
   诗集《向里面飞》地中辑以“漂流瓶”为名,让我想起德国诗人保罗·策兰(Paul Celan,1920-1970)的话,他认为诗歌是一种「瓶中信」,要面对不可知的、无法相遇的他者。这是诗歌奇妙迷人之处,最终谁人检拾到瓶中稿,然后会有怎样的事发生,是无法预料。《漂流瓶》一诗有“为世界留一瓶秘密 / 给自己留一些敬畏”(P.111-112)的述说,即是沙克对其诗歌创作的信仰教条:诗既为预言,也是神谕。
    试比较以下两种截然不同的述说,便会发现日常语言与诗歌语言在诗人沙克作品里的双生状况。《虚拟爱人》第三节:“我在京都附近的榻榻米上睡觉 / 坐在客厅沙发中等我宵夜的女子叫色拉 / 会浪漫、会性感、会做拿手小菜 / 可是她不会喜欢我心仪的皇家马德里队”(P.102),而《爱情史》第一节:“那是蝉翼之飞。轻雷微雨中 / 夏夜的约会,胸臀之围,青春之围 / 发育完整的校花瓷白如枕”(P.108)。这显然是全然不同的两种表述。前者述说中的转折,为生活对话里常有;后者只存在于诗篇中,带有暗喻与象征,并含音律美。然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应如何看待白话诗里的生活语言!最基本的情况是,在分行的处理中,语言因为断落、重组而与散文不同。但更为艺术的技法是前面所说及马拉美的‘移调’,即通过改变语序与词性、词义等方法,以突破生活用语的边界。以达致正如《一念间》所说的“为什么我的词语中倘佯着流水、光线、感情”(P.99)的果效。
   《听雨雾》与《原地》是诗集里极为出色的作品。《听雨雾》(P.113)5-5-4-5四节十九行,意象稠浓,具强烈的色彩与形象。此诗隐藏着一个秘密,一把绿伞、两只斑鸠,恐怕是类似于坊间的偷情故事。词语用的讲究,且看末节,最尾一句,精采绝伦:
    那把绿伞没有再出现
    雨雾、毛玻璃,化成半透明
    斑鸠飞过楼顶时,听起来是两只
    ……对楼现出她湿湿的脸
    然后沙沙沙现出我和全城的身体
    《原地》(P.106)2-3-3-4-2五节十四行,念亡妻。情怀极深,悲怆而不滥觞。我国传统诗歌有"悼亡诗"一脉。唐元稹《遣悲怀》的"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便脍炙人口。沙克此诗,用词细腻,空间与时间经诗人剪裁,只留下最具深刻的影像,烙在读者心里。末行拈出"银河系"一词,剎那间把时空无限扩大,颇有宇宙同悲之哀恸。全诗如后。
    “楚汉交界的一块泥砖/压在原地,把远方收在地平线内//早晨,钢塔上落着白鸟/柔弱得像湖畔一户地主家的么女/在我的旧宅对岸//傍晚,飘拂一根绸带/闪着亡妻的遗容/她的戴花之墓就在附近//她不重、不狠、不老/在厅堂和橱房都爱穿真丝衣裳/春夏秋冬里我的一切远行/抵不上她三两句叮咛//我继续远行,在她/默许的一半银河系的原地范围”
  沙克诗歌题材既深深沾染人间烟火,同时也书写其内心的一柱烛光。其秉持创作的忠诚,则无论其笔触如何延伸,都类近于"史"的书写,具有审美与纪录的价值。
  
  澳门代表性诗人、启元出版社责任编辑 席地
  
  《研讨会发言摘要》
  
  沙克的诗集《向里面飞》具有几个特点。一、古典性质的当下表达;二、善于利用原物,通过方位、空间上的变化走向哲学化,继而做隐忍的低温的抒情;三、与其粗犷外表及率直性格不相符的,近乎于女性般的細膩委婉的修辞。
  无论是语言还是创作的视角,沙克都在持续地、微妙地随着事物现场与心境而变化,成为诗歌存在的一部分。他的文本中贯穿古典的语言氛围,散发一种沙克的文化气息。沙克是当下诗歌现场中后续发力很强的詩人之一。
  
  
  
  中央财经大学文化与传媒学院教授,当代诗人 马丽
  
  《“向里面飞”,五彩斑斓的世界》(论文概要)
  
  沙克的诗歌语言灵动、奇妙,充满着是是非非,在是与非之间充满着悬疑色彩。读者的心头不断在打着问号,在疑问、释然、领悟之间,若有所思,深有所感地随之同行。
  就像他在《感春句》中写到的,“春,这个小女生……//她早晚翻新容姿/就是撒娇,就是弄趣/施展全身的气候、真性、才华。”的确,他的诗歌语言有时就是个小女生,早晚翻新容姿。他在《亲爱的,想象,象征》中写道,“亲爱的浪和漫/在重叠多年的早早晚晚”,在《弯路》中写道,“你一生走过的弯路多/直路少/不意味你蠢/相反你有能力走了过来”。让人在曼妙多姿的语言中,有深刻的了悟。
  沙克的诗歌思想,吞云吐雾,迷幻神思,诡秘又清晰。田园情怀、精神故土、历史生活、都市影像,光怪陆离的时代,尽收在他诗歌的百宝箱。他在《倒时光》中写道,“时光倒着走/丑陋的人变美貌/美貌的人变丑陋/看着什么都不奇怪//颠倒中活着/不追究天翻和地覆”。丰富的生活阅历、精神境界、诗歌经验使得他能将万事万物、万种情思,尽收眼底,尽揽其胸,混合杂揉,但又能澄澈通透。
  沙克的诗歌气质,袅娜典雅,温情脉脉,有江南文化之含蓄、蕴藉、风情、古雅。他在《旗袍》中写道,“灯笼忽明忽暗的。她闪出门户/不露齿,弄堂里,扭腰摆臀/嗒嗒嗒磨擦市井耳目//……//她的魅力/在自己看来是身体、容颜/在别人看来是面料、花色、脂粉”。他将旗袍写得风姿绰约、娴雅多姿。
  沙克的诗歌古典又现代。作为“新归来诗人”,他具有古典与现代双重气质,他捕捉古旧与斑斓,古意与新韵。在《微信年代》中他写到,“各种表情/没日没夜在爬动//没日没夜/眼神、脑细胞/从指尖上流光溢彩”。
  沙克的诗歌情感深沉又炽热。他有炽热的情怀,将这种燃烧的情感的火山,深深地冷凝,积聚在生命的里层,然后又慢慢地、缓缓地释放、涌动出来,展现出揪心的力,艳丽的色,刻骨的情。他在《深刻的地方》一诗中,写对江淮平原、运河流域的家乡故土的深刻情感。这首诗歌,情感之深,之感人,让人想到艾青的诗歌《我爱这土地》,艾青写对祖国的情怀,深沉而炽热,而沙克采用新颖的角度写家乡故土,质朴而痛彻。他的直叙白描的手法,是痛定思痛后的不言巧,含着无限的人性之忍和智性之能,他从埋着爷爷奶奶、父亲姑姑、妻子的地方写起,而这块故土中的“牺牲”在他还没有出生时和幼儿时便开始发生,直到他青年时代又遭遇家人的“牺牲”,对这样的 “栽下童年”、埋下半生命运的地方,在他的生命中怎能不深刻?
  总之,沙克的诗歌,带给我们哲思的深刻、情感的热烈与深沉、语言的新奇与曼妙、生活的丰富与多维,带给我们一个美好而奇异的五彩斑斓的世界。

 

  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 张清华

  《分析性的抒情写作与元写作》

 
  沙克创造了一个写作的自我循环系统。这个系统的出口是他的独特的语言,写作的素材则来源于他的日常生活,但加速器是他的文化思考,但通常,自我的镜像分析,以及在分析的同时所偏向的抒情趣味,又是他的特色。
  一般来说,诗人都有偏于自恋的倾向,但对于自恋的分析和某种程度上的自我颠覆,自我反讽、解嘲,是确保这种自恋不至于全然的单向度、不至于令人感到压迫性和反感的主要保证。沙克的自我分析有两个倾向,在抒情的意味上说,他是强烈的,情感是一直持续饱和的;在分析的意味上,他则是尽可能客观的,把自己当作别人来揭破和解剖的。这就很可贵,而且令人喜欢。
  所以我把沙克的诗歌叫作“分析性的抒情写作”,大概就是基于以上的看法。
  另外,沙克的“文化写作”倾向,大约始于他早年参与第三代诗歌运动的经验的承续。第三代诗歌是超越情感和日常生活的一代,他们学会了在“文化”的意义上建立自己的写作观念、主题与文本,所以喜欢在诗歌中大肆兜售自己的文化观念与看法,比较喜欢裸露“人格的底线”而不是上线,比较看不上“装”,也看不上过于套路化的象征与隐喻,这些特点和气质,也表现在沙克的诗歌趣味中。但毕竟,许多年过去,沙克的诗歌中积累了太多的个人化的经验与想象,所以当年的石头,可谓早已“玉化”。
  “文字不过是他动作的十分之一/动作是他不想的千分之一/不想,不决生死”(《一只不想的鸟》)。看看,这个沙克多么自信,坚定,诗歌文本背后雄厚的储蓄与垫背之物,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果单看修辞,沙克也堪称非常奇特,什么叫“不想的鸟”,我猜想就是不去穷尽繁复的思想之物,更多的是“悟”,这比“想”要高级,也简练得多。所以,沙克的诗歌语言确乎更倾向于干练、简约、闪电般迅速直接,直奔主题。其间在加些诙谐与调皮的东西,自我审视、赞美和自嘲同在的东西,就显得非常活泼跳脱,富有质感。
  沙克还喜欢“元写作”,他的诗歌中的许多篇章,甚至大部分篇幅中,都可以看出这种趣味,就是在“写作中展示写作的问题”,写作的自觉,自我阐释与自我分析,这使得他流连于一边写作,一边对写作进行张开、张望,构成了文本的多层性与复调性。就是通常有一个抒情文本的同时,又将抒情文本进行拆解,将自我投射进去的同时,又对自我的镜像进行处理,并且文本化,这就形成了沙克诗歌内部的多重景观——不是一个只有封闭的内心生活的主体,而是有着一个无限丰富的自我分析能力的主体。“我要赶在小雪到来大雪降临之前/写好秩序,写得细致持久些/用坟茔般的安和静代谢掉朽烂之气/让信者、爱者安然过冬”(《小雪到来大雪降临前的准备》)。看上去,无论什么题材,他都可以处理成为元写作。

  在我的理解中,这大概就是沙克的“向里面飞”。

责任编辑: 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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