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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荐读|陈惠芳读汤红辉:《每一个诗人,都是一个支流》
——品读汤红辉诗集《月光流过人间》


  导读:汤红辉是“诗歌湘军”的重要一员。优秀的诗人不是山脉,但有其清晰的走势。优秀的诗人不是山峰,但有其鲜明的标高。诗集《月光流过人间》验证了其走势与标高。
陈惠芳简介

陈惠芳1963年1月生于湖南宁乡。湖南日报高级编辑。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乡土诗派“三驾马车”之一。1993年参加《诗刊》第11届“青春诗会”,1996年获第12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2018年获第28届中国新闻奖一等奖。已出版诗集《重返家园》《两栖人》《九章先生》《长沙诗歌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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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三年前,我跟汤红辉建议过,该出本诗集了。当时,他只是笑笑,并没有什么承诺。我想,这帅哥攒了一把劲。
  现在,“月光流过人间”,有声或无声,都是值得鼓掌的事。
  

“突然”冒出来的诗人

  
  在我的印象中,汤红辉这个诗人是“突然”冒出来的。
  2014年12月上旬,我以湖南日报记者的身份参加“湖南文化走进泰国”文化交流活动。同行中,还有一名记者。那就是汤红辉,来自红网。
  这恐怕是与汤红辉的初识。当时,他没讲他写诗,我也没问他写诗。我以为他只是一名记者。何况,某些时段,“诗人”的身份并不值得炫耀,能掩饰尽量掩饰。
  一面之交。我想,跟大多数采访一样,交集即瓦解,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我与汤红辉“没完没了”。
  真是巧合。4年以后,也是2018年12月上旬,因《湘资沅澧组曲》获得首届中国张家界·国际旅游诗歌奖优秀旅游诗歌组诗奖,我出席了颁奖会。事后才获悉,汤红辉是这一盛会的主要“操盘手”之一。我惊叹他的能量。他为诗歌界做了一件好事,为诗人们提供了一个平台。奉献者也有收获。张家界唤醒了他久违的诗情。20年前“失踪”的诗人回归了。在中国诗坛,“记者+诗人”的成功,又多了一个范例。
  一个记者,选择做一个诗人。为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汤红辉一直强调“在场性”。我有同感。无论是诗人还是记者,都需要“在场性”,并不懈地践行之。记者写诗,有其得天独厚的条件。采访面广,见识量大,对于人间的感悟与表达也随之便捷。记者汤红辉之所以重拾诗歌,成为诗人汤红辉,因果十分明晰。我亦如此。
  从青年到中年,人间的风霜雨雪没有丝毫的变更。20年前,汤红辉在长沙的建筑工地旁写下《城市天空下雨了》。“城市建筑夜夜长大 / 翻一翻初恋的笑容 / 一个比一个远 // 城市天空下雨了”。20年后,他在张家界的冰天雪地里写下《 听雪 》。“我只能凭窗听雪 / 远远地把这世界听成一座庙宇 / 每一尊佛像 / 都是你慈眉善目的样子 ”。在我看来,20年前长沙的雨也就是20年后张家界的雪。作为诗人的汤红辉,不会因为按捺诗情而真正远离诗歌。诗人的潜质与潜能,让诗歌的雨雪互换,穿越和感染时空。
  

骨子里的浓烈乡愁

  
  没有乡愁的诗人不是真正的诗人。事实上,汤红辉骨子里的乡愁比很多诗人都要浓烈。浏阳河不仅流出了一条河、一首歌,还流出了汤红辉这样的一个诗人。
  诗集第一辑《人间听雪》的开篇是《华盛顿的国家广场有个马丁·路德·金雕像》。湖南人雷宜锌所雕塑的马丁·路德·金石像,“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湘人的血液”,“用湖南方言向我们打着招呼”。一个已故的外国人,在诗人的笔下成了湘人的化身。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怀?这简直是令人惊叹的“爱屋及乌”。不分国界和肤色的乡愁,流布世界。
  无独有偶。当来自玄奘故乡的人“静坐塔克西拉古城”,发出如此感慨:“如今我面对他/隔着的不是千年盛唐/而是一片莲花海洋”。与其说是“莲花海洋”,不如说是积淀千年的乡愁。归去来兮。在不断的轮回中,生命与历史更新换代,诗人只是其中的过客与感悟者。
  异乡与故乡,都是乡愁的载体。在《湮没》一诗中,诗人“风雪中启程/在导航中输入‘七星塘 ’三个字”,虽然“故乡早已被大雪湮没”,但“每一口水塘都蕴含外祖母式的慈悲”。身心回归,有一种久违的温馨。
  我品读着汤红辉的诗句,体味着相同的故乡。《在洞庭湖遇见故乡》是他最出色的诗歌之一。“指鱼认亲”的切入度,为汤红辉独有。
  “隔着玻璃,一尾最小的鱼游进少年的家乡/母语中俗称的“ 鳑鲏屎 ”/瘦小无肉,腹薄而多屎,食之微苦/为村民所不喜/在这里,它被称为水中蝴蝶/一身的药效消解人间病痛”。“每个故乡一定都有深藏功名的鳑鲏/只等出走半生归来,指鱼认亲/也原谅曾经浅薄,与现在一事无成”。我轻轻地念着这些传神的诗句,仿佛回到了故乡的童年与童年的故乡。长望浏宁,都有“ 鳑鲏屎 ”的俗称。特别是缺肉少米的年代,“ 鳑鲏屎 ”成了一道主菜。而诗人自称“鳑鲏”,不仅仅是一种自嘲,更是一种自信、一种自谦。“食之微苦”。品尝生活的微苦之后,更能珍惜生活的微甜。
  自古至今,诗词歌赋,积累了数不清的荣光与伤痛。这些荣光与伤痛,成了乡愁的一部分。数千年的时空,也只是乡愁的流转。
  远远近近的乡愁,充满了诗人的身心。近处有母亲。“一根长发斜斜落在枕头上/纯白、银光,镀满岁月包浆”,诗人“心慌”之时顿悟“母亲终会在某一天也如这根长发/飘落于时间深处,无形,无影,无踪”(《躺在母亲的床上》)。远处有屈宋。《屈原》“枕着粽子入睡/汨罗江底一位峨冠博带的瘦高老人/不敢高声”。《雨中谒楚大夫宋玉墓》,“十万野生栾树花开正盛/满树花果举着锥形刀/替这人间修补满目疮痍”。从汨罗江畔到临澧大地,比肩于楚湘的屈宋诠释了家国情怀与悲苦乡愁。
  

关注底层的悲喜苦乐

  
  诗人在与世间万物对话的时候,往往是一个矛盾混合体。
  “在过鹿坪,我把人生减了减速/怕时间深处那只鹿猛然回头”(《过鹿坪》)。慢速缓行,试图从容不迫,却生怕“鹿回头”,与往事迎面相撞;些微惶恐之中,诗人又频频回首,“一直不敢忘记来处,默默关注现实底层的悲喜苦乐”(代序《诗路是“在人间”的证词》)。这是真实的诗人和诗人的真实。正因为记者的身份,涉猎面广,接触现实底层机会多,唤醒了诗人的良知。种种历练,也提供了诗人关注底层的底气。
  据我观察,绝大部分诗人不是冷血动物,不会对尘世“了无牵挂”,而是心有所系、心事重重的俗人。汤红辉也不例外。有《一夜心事未曾放下》为证。“晚上去师傅禅房喝茶听开示/师傅燃起一盆炭火/师傅说炭火无尘/但每日茶台上还是有灰尘需勤擦拭”。“长夜未眠,佛塔铃声幢幢/我一夜心事未曾放下/早起又添厚厚一层”。诗人也是凡夫俗子,身心“蒙尘”是寻常之事,及时擦拭便是。所以,诗人信奉这样的《春天的哲学》。“把春天倒进药罐/大火煮沸,再文火煎熬,如此二轮/替人间喝完这最后一剂猛药”。不过,要替汤红辉更正的是,这只是本次春天的“最后一剂猛药”。春天重临,“猛药”还得喝。
  不管是冬雪还是春雪,诗人总是“把诗和心事收藏起来”。这样的一个人,站在长沙九尾冲,“双手倒背望着窗外”,念叨着“让白雪再下三尺吧”,“我怕一走出去踩化了雪/就会露出人间的沧桑”(《九尾冲的雪》)。此时此刻,诗人显示了天真、善意的一面。那么多人类,那么多践行,人间的沧桑随时都会露出来。《涅槃》一诗中,生离死别的场面让人震撼。“老父跪在莲花蒲团之上/声泣如诵经:娘啊,一路走好/他白发贴地,身体弯曲/像被子宫安详环抱的婴儿”。时光被逆转,预示生命的重生。
       汤红辉是个走南闯北的人。我曾跟他一道到洞庭湖采访过。退渔上岸的老渔民“闭上眼,能听见洞庭湖的浪花/能闻到金色鱼鳞,在船舱中散发着冷月光”,但他们“坦言再没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自由自在/想渔船渔网了,老渔民们就会被一个电话召集/从小县城的各个工作岗位聚到一起/吃饭,喝酒,偶尔也开心骂骂娘”。老渔民指着刚封顶的渔民新村安置房说:“我想住高点,这样可望得见湖,也看得远”(《洲岛上的老渔民》)。诗人采用了记者的纪实手法,十分逼真。全诗无一字“风浪”,却能感觉到老渔民心底的波澜与不舍、不平静。诗人与底层人物的零距离接触,值得推介。
  很有意味,或者说不可思议的是,汤红辉居然把自己当成底层人物予以洞照。诗集第4辑《路过长安》中,相当多的篇幅是写他看病就医。
  看看这首诗《最后一夜》。“口腔内割下一块皮肉/缝四针/再送病理科化验/一周后出结果”。“小心进食刷牙/一夜如厕数次/想起妻儿老母/日子是薄如蝉翼的冰”。“结果出来前一夜/晚归 径直前往夜宵市场/整一大把烤肉/把当天学习强国做完/然后蒙头大睡”。再看看这首诗《我想昭告天下》。“讳疾忌医/齐国的蔡桓公蒙了自己两千多年/我蒙骗了自己五年/终于走进医院/出来的那一刻泪流满面/给最亲的人一个个发微信打电话/告诉她们我最多只能活六十年了/其实我是想昭告天下:/不要吃槟榔了”。最后看看这首诗《今夜我仍感罪孽深重》。“湘雅医院进进出出的人/幸与不幸/都是病人”。“他们身上可能长着一个病/也可能装着一个长着病的人/他们脆弱得吹弹可破”。“车过斑马线时/一个男子背对着我站立路中/轻按喇叭/他猛然转身满脸惊骇”。“直至今夜/我像一个杀人潜逃多年的凶手/仍感罪孽深重”。
  诗人如此直白,让人毛骨悚然。我从诗中推测,前因后果应该是这样的:这个有着多年吃槟榔的不良嗜好的优秀诗人,突然发现口腔不那么优秀了,不得不忍痛割爱,在优秀的湘雅医院动了手术。令人惊愕的是,口腔手术成功之后,诗人加重了诗人固有的神经质,产生了严重的错觉。
  汤红辉真是性情中人,连治个病都写得波涛汹涌,险象环生。
  

编织情与爱的天空

  
  我从来不相信汤红辉没有情与爱的诗。这么年轻的帅哥,当是感受满满,收获满满。此情此景,果然在第3辑《城市天空》中呈现。
  诗人出手不凡。第一首诗《今天我是一棵空心菜》,引起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家伙真的机灵,没有声称“今天我是一棵花心萝卜”。他“突然想起一个遥远的故事/童年的我最爱吃的是空心菜/而此时多想告诉你/我就是一蔸空心菜啊/人空心未空”。最爱吃空心菜的人,竟然变成了空心菜,一门心思地想着“你”来吃。
  《雨过村庄》也是浮想联翩。“在梦里/只要一牵住你的手/春天就来了/一夜之间陌上花开/不忍釆摘啊/它们和你一样/一直只在我心里最痛的位置/静悄悄地开放”。《良夜》中,“翻过篱笆/穿过鸡鸣狗吠的村庄/蹚过村边静静的小河/穿越如歌的夜色”。“我的心抵达你的心/我的唇抵达你的唇/十万八千里/月光如水风在颤抖”。“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逃离或私奔/今夜我不带走万贯家财”。
  “不带走万贯家财”,果然是“人空心未空”的作派。汤红辉也果然是抒写爱情诗的高手。尽管他在《关于城市里的爱情》一诗中声称:“我贫穷的爱情/读不懂城市的情书”,但丰富的城市已读懂诗人的情书。《就这样在这个春天守望你的美丽》让城市诗情勃发。“能把你忘记吗/这个季节红得最绚烂的春天/任凭花落 如雨 如雪/总想能覆盖住一些什么”。“也许你是轻倚柴门的那位绝世红颜/而我只是讨水喝的过客/此去经年/应只留下灼灼桃红/飘落一地忧伤”。“我还是不走了/就这样隔着咫尺天涯守望/即便不能牵手/也要看着你在尘世飘零”。这样的缠绵诗句,绕梁三日。
  

将诗歌进行到底

  
  无疑,汤红辉是“诗歌湘军”的重要一员。优秀的诗人不是山脉,但有其清晰的走势。优秀的诗人不是山峰,但有其鲜明的标高。诗集《月光流过人间》验证了其走势与标高。
  汤红辉写了不少好诗,赢得了我的好感。我希望好上加好。客观地说,他的诗还在途中。也就是说,他的诗还有上升的空间。诗集中的某些诗还有缺陷。口语是可以入诗的,但要控制,谨防泛滥。语言的节制与提炼,对于一首诗尤其重要。还有,个别诗歌格调不高,不宜编入诗集,比如《在天安门对面穿着三角裤衩四处张望》《我只是一条狗》。我也是“人空心未空”的空心菜,就实话实说吧。
  自然的河流,诗歌的河流,不停地流淌与灌溉。每一个诗人,都是一个支流。
  写诗,为人,都是一辈子。将诗歌进行到底,这是诗人们的共同心愿。汤红辉有理由坚持得更好。
  
                                   2023年8月3日

责任编辑: 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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