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组诗《我凝视过的那些背影》中的“背影”,囊括了傅天琳、牛汉、阿红、沙驼、白航、流沙河、李慧七位当代汉诗的代表性诗人,是读者了解他们个性特征的一扇诗性之窗。在他的笔下,这些“背影”厚重、深沉,散发着强烈的人文气息,是理性与感性、肉体与灵魂、社会性和个体性等多元聚合体。
这组作品被置于“未来发展”的语境之下,当黎阳凝视那些背影时,新诗史正处于激烈变化、生成方式多样,并朝着未来多维性敞开的发展状态中。黎阳以守本固新的当代汉诗写作态势,创作了一组现代诗人“群像”,并从这些具有膜拜价值的影像出发,走向造化于笔端,展现一系列关于诗人的个性及其作品语言、风格、影响力等透视线的“思忆式创作”,在影像与诗歌交汇的新维度里,反思现代汉诗那些既定的惯性模式,乘坐母语的“现代号”列车,在时代语境与美学追求共同架设之方法、结构、技术与作品系统性等站点循环穿梭。
“在一场大雪落下之前/梭磨河走向我,她背着远山。”开篇《傅天琳,跟着水走的人》,作品凝练,充满清晰而规律性的印迹和象征性符号,呈现出一种山江情怀和孤傲气质。“跟着水走的人”,始终徜徉在现实之外、理想之上。洗尽尘渣,令烟鬟翠黛处处皆成惬意诗篇。
作品《我凝视过的那些背影》有别于传统叙事诗,黎阳采撷“描写对象”——七位诗人生活中的某种动作、样态或事件,来置换叙事诗的顺时性、直线性叙述,探求当代汉诗在叙事方式上的凝缩化,进而探究当代汉诗所具有的现代性。
要想真正体悟黎阳这组作品的奇奥之处,不单单要知晓这组作品的叙事架构,还得了解这七位诗人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乃至他为创作这组作品所做的筹备“工作”。展读组诗《我凝视过的那些背影》,感觉黎阳的笔尖紧紧追随着诗人们的影踪,透露出一种果敢的辨认。在他的诗行中,这些诗人是一个个活生、风趣、可敬、复杂而又坚定的人物,而黎阳对七位诗人“群体造像”原创性的译解,则敏锐而真挚。
具体在“群像”的规模感,描述时的从容度、最细微的信息量、在场感等元素,让人感觉是出自带有体温甚至思想的有机构造。更重要的是在“背影”的多重叠加之下,整组作品依然能够真实清晰、从容自然地透过肌理,凝视骨骼。
描述《沙驼,你是一个倔强的老头》时,黎阳将“造像艺术”与“写实句法”揉搓起来,以言造象,以象寓意,创作出深具个人风格的诗歌作品。“你驼起的背还在沙漠上显影/你的红波里还像你一样/倔强在我的青春里,虽然还是三楼/我却再也爬不上去了。”阅读这些句子,便能感受到其中的静穆、庄重、慈悲与仁爱。
成熟的诗人都有独属自己的表达方式。最重要的并非依靠固化的形式与语词,而是要“重装”它,赋予时代感衍生的精神气质。而黎阳凝视那些“背影”的“动机”,更多是一种创作手段,而不是主观臆断在作品里的投射。
《白航,星光里的隐喻》,回应了后消费主义潜藏于世人内心的某种精神诉求。这首作品在抒写后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与精神心理上,恰恰越过了社会表象的描绘:“从高阳中走出来的人/在寂静的夜空,点燃了三颗星星。”黎阳力图以象征与隐喻,融含更丰溢、更深阔的社会意涵,这才是汉诗更深层的一种现代性精神凸现。
读这组诗,仿佛置身于一个现代性的精神气场之中。诗人以现代性元叙事方式,向“那些背影”致敬的同时,反思传统叙事诗的局限,倡导更为有机和整体的汉诗现代性路向。在黎阳的作品中,有种无处不在的对生活的思辨与立场。他沿着现代汉诗的发展路径,去触摸前辈诗人的脉搏,有故事,有温度,更有态度。“现代性”成为他自身表达的一种言说“工具”,他用它记录,也用它尝试着不同的可能性。《我凝视过的那些背影》成为了一种碎片化的观察、叙事旁白,也赋予叙事作品更为宽袤的自由度。
“站在草木中间,就成了一群/树木的天花板。”《流沙河,那一只蟋蟀》,文本从外部世界逐渐转移至内心,坦率而充满力量和情感。黎阳在向前辈诗人表达敬意的同时,凸显自己的情怀。生活的洪流,只在语言的反思中才能显示出其节奏、旋律和意义。“流沙河”流淌着,其内在自我节奏要比其他的灵魂润泽许多。
黎阳将文本纳入到现代性所预设的叙述中来,似乎产生一种超时空诗意平行,这正是“那些背影”能穿越历史、跨越地理,为人们所认识和接纳的缘由。在此,现代性还是一种话语建构,至少是带有一定理想色彩和时间维度的诗学建构。
“我想用汉字,替代血汗的汗/用通假字替换/落成此生木本草命的坐标。”《牛汉,汗血马》铺展出愈发连绵与稳健的一种秩序感和理想主义情结——当繁体的“汉”字,演变为一种象征符号并建立归属感,承袭“华语诗人”中思想者的内在感召力,有呼喊,也有律度。甚至就是在这个不断更迭的律度上,诗人正在操纵着词义的现代性。
从现代诗正式分娩那一刻起,“汉诗的现代性”都表达了革新的诉求和主张——它的五脏六腑都是新的,涵括新思想、新语式、新样貌。就汉诗的现代性而言,古典汉诗使人们体验出来的是“味觉”之美;而现代汉诗则直观、生动、形象地向受众提供生活符码,呈现给读者的是视觉效应。可以说,黎阳对汉诗语境的征引与再造,并不受现代汉诗演变时序、推进过程的束缚,而是后现代境域下的文化本原需求而发生的为“我”所择、为“我”所用的“镜像重生”,也构成了汉诗现代性的“视觉再造化”特征。
“我们眼望着诗歌的潮水/推动着一个又一个初识者/在浪花里成为浪花。”在《阿红,这微弱的光,烧亮了鸭绿江》里,“当代是个虚词”中的“虚词”,来自其满溢的毁灭与拒绝性——技术进步、实验、逆转……21世纪对古典、对浪漫的解构,早已被时代消融。“诗歌才是动词”,已然积淀为现代知识分子的一种写作本能。带着这样一个“视觉再造化”的新使命,创作既具有中国精神又有人生意义的诗歌文本,才更具现代性。
黎阳的这组诗,是诗人心灵及其无限性空间上的映射——厚暖、沉稳、饱满,带着宽松的特质。“那些背影”只是黎阳与“诗人们”之间的和谐衬托与对话,包括个人时间与历史时间、自然时间的对话。由“过去”和“现在”构成的语义轴,明显地将黎阳的社会理想、审美理想、价值中心寄放到了不曾远离的“背影”中。在当代语境中,将历史拉回现实,进而重新组织当下的认识系统,这需要书写者进行系统、方法和结构性的创制。
“从词语的呼麦声中/传出肺腑中的草原/我在你宽大的身影中/看到雪山、河流、花朵。”在《李慧,折翼的雄鹰》里,黎阳从诗人的背影上,看到的是“雄鹰”,既表现了一种凝重的生活诗意,也体现了黎阳富有个性的文本探索。“背影”的文化审美内涵,也从人格象征转向自然与生命寓意的表达。
黎阳将笔下七位诗人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进行适宜排布,其间细腻的抵牾,时不时在自述的词境中展开,夹杂着“影像”中零碎、复杂而动态的信息。作品里的“背影”,像是一个个基本粒子,不断累积变化,变得更立体、更丰满。诗人本人的脉搏,也在词与词之间起伏,在当代性语感中热烈地灼烧。
每一行文字都得之不易,都是在意识的底层潜伏很久的字句。七个背影就像七个音符,偶尔交错,但多数时候是各自分明。无论是流沙河“沿着蟋蟀的叫声”中那种穿云裂帛的“男高音”,还是傅天琳“回荡在九寨沟的吟唱之水”中那种戏剧化的“女中音”,都在生动和逼真之中保持着上乘的定力,看不出遮盖与美化,甚至是过分雕饰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