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刘万庆,1954年出生,天津市北辰区作家协会原主席。作品散见于《通俗小说报》《天津文学》《湛江文学》《五台山》《延河》等文学期刊,《捧角儿》《本草》连续两届获得天津市“文化杯”中篇小说一等奖,著有60万字文集《泪竹林》。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更是作家最刻薄以待的奴役,之于作家高耀宽尤甚。首次电话约访我这位“滑门师兄”,不巧正赶上他白内障术后的翌日。与耀宽相交近40载,想见时抬腿即谋面,今番正式约访,竟阴差阳错撞上眼疾,乃戏曰“人言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耀宽宽慰我说,好诗不怕短,好饭不怕晚——由是,我对此次与他的晤面生出从未有过的期待。
(一)“生花”者:黑孩的梦,学霸的笔
1983年岁末,著名作家兼文学园丁滑富强老师来天津北辰开疆拓土。十余年后,弟子们的感恩之情便跃然纸上,陆续见诸于《北斗星》,及至1998年蔚然结集成《北斗情愫》。翻开来,收入高耀宽的文章是《黑孩的梦》:“泥墙土屋内坐着群孩子。老师望着一个个稚嫩的脸问,你们长大想做什么?孩儿们雀跃着抢说当农民,当工人,当大夫,当老师……黑孩儿一本正经站起答道,我想当作家!孩儿们哄地笑了。’大牛眼!’孩儿们拿他外号讥讪道。好在老师从黑孩炯炯目光中读懂了他……”
多年后,黑孩长成了黑汉:“一双文质彬彬的手,把他从踉跄中扶起——滑富强,黑汉的导师、挚友,引他去领略文学殿堂的辉煌。从那一阵起,北辰文学社成为圆黑孩梦的摇篮。”
作为老三届的末班,耀宽先辍学、后在区食品厂做电工。许是家门口的万人国企能出蒋子龙式作家的缘故,又几经周折调入天津市重型机器厂,他也果然写了个工业改革题材的小说——不仅不得其门投稿,而且不知“爬格子”即用方格稿纸誊抄之意。
但这并不妨碍耀宽成为“学霸”:1985年,他连续11次走进高自考的考场,竟然连战皆捷无一败绩,当年获取汉语言文学大专文凭。为此,市教委特意召见了全天津市仅有的4位学霸,发现其他3位均为“老高中”,唯他是辍学者;其他3位均为汉族,唯他是回族。当阖村乡佬为本族的学霸奔走相告时,意欲小试牛刀的学霸伺机撞开了“一宫”天津工人文学社的大门。老远参加了两次活动后,负责人夏寿邦给滑富强老师写了个条子,举荐他就近成为滑门弟子。至此,所有的过往都成为文学青年上下求索的回响,并在踔厉前行间成为一道青年文学的风景。
1986至1988两年间,他用“索翁”笔名马不停蹄写就长、中、短篇小说30万字。如他所说,“大凡作品中闪光之处,皆凝聚着滑老师的心血”。处女作《董傻子火烧袁公馆》中主人公,虽为汉族,却是回民饭馆的“头把火”大厨,被津门汉奸恶霸袁文会误认为回回——这是耀宽无意间打了个“回族文学”的擦边球吧?而在其后的散文写作中,他便有意进入到了母族文学的情思中。
1991年末,他邀老师及同门来天穆村家里研讨作品,提议并协助结集出版《北河风骚》,成为区文学社编印的首部小说选集。入冬付梓期间,滑富强老师去山东临清采访,顺路游赵州桥,特邀祖籍临清的高耀宽和已出诗集《诗恋》并加入市作协的罗广才伴行。归来后,滑老师及广才均有佳作见报,令耀宽领略了大手笔之风范,并以“近朱者”的姿态定位自己的读书和写作,以期作品质量的飞跃。
2000年始,他把自己发表的文学作品(不含文史类)汇集成书,至2022年已出版小说、散文、诗歌集共6部。
(二)青史留名:除了敬佩,还有敬畏
作为国家出版基金和“十二五”国家重点出版规划项目,《中国回族文学通史》(以下简称“通史”)2014年12月出版发行。在绪论的“散文创作”一节中,如是阐述:“高耀宽的《心灵的驻足》《心灵的独白》等散文集,以烈烈赤子情怀表达了对回族母亲的报恩和热爱,启发读者从历史的足蹐和现实的迷茫中摆脱出来,以包容的眼光和宽广的胸襟,为回族文化的复兴和发展寻求到一条与中华民族同呼吸、共命运的大爱之路”——可见,说耀宽“青史留名”所言不虚。而在“高耀宽”词条具体评论和总结道:“集中笔墨书写回族百姓的苦乐酸甜,展现回族人民在时代变革中的坚守与期盼,为人民所立言,为土地所作传……在以真实、真切、真思想为根基的散文创作中,作家蕴藉多年的对回族深沉的忧患意识与浓情至爱,得到了充沛的施展与泼洒……写出了风骨与神采。”
无疑,耀宽是我所敬佩的作家。他把乡情、族殇、家亲等惯常的散文题材,投射在回族人负重坚韧、大度达观的精神底色中映照,把细节情感沉浸家乡故土六百年清真习俗中描画,捧读时常常拍案叫绝:
如解放前回民之家维持生计卖羊杂碎的“退毛”:“祖母的双手成日泡在热水中,一个个羊头、一只只羊蹄,毛茸茸进到锅里,光滑滑从祖母手中流出”(《祖母四十年祭》)。再如讲述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饥荒岁月:“有一次,母亲照例把米饭分成三份,最大的给父亲,中间的给我,最小的给自己。很快,母亲吃净后蹲下身,捡择锅里残存的米渣。忽然间,我觉得母亲占了便宜,脱口叫道,‘给我吃,锅里的米粒儿给我吃!’惊得母亲抬起头来,一瞬间,我见到母亲眼里噙满了泪水,目光里是从未有过的讶异!当她把那几粒米渣颤抖着送进我的嘴里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令我许多年后一见到残留饭粒便晕眩……”(《哀母亲》)。又如描写改革开放后的村籍兰阿訇:“那年,天穆南寺重建落成,一副名家手书对联嵌在大殿墙外两端,上联“行慈行善唯真主”;下联“先知先觉乃圣人”。兰阿訇提醒我说,上联中的“善”字错用了,该是“恕”字。善涵盖不了真主的随发台。行善都能做到,不唯真主独有。只有恕才可代表真主的随发台……是的,真主的恕饶是无边的,而人的宽恕是有限的……(《想起兰阿訇》)。
无疑,耀宽也是我心生敬畏的同门师兄。一者:因了他“对文学越来越刻骨铭心的依赖,远远超越了童年的梦想,中年的渴望;”自期自许“舔净伤口上的血痕,换一身皂袍束带,新一轮追求在淌着心血的笔下,有了更大、更烈、更强的钟情(《守望故土•自序》)——他视文学如命的稟性和态度,使我的胸无大志、知足常乐相形见绌;二者:因了他“这多年,墨液随着血液流动,为我苦难的母族、为我难以觉醒的母族不停滴流(《悲女飘萍•后记》)——他视“文章千古事”的使命觉悟,照见了我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局限与肤浅;三者:因了他不说假话甚至不说违心的话。犹记早年耀宽加入区文学社活动不久,研讨一位文友的得意之作。有鉴于此,我便顺情恭维一通。轮到耀宽发言,却指出了许多不足,给我留下直言不讳或不讲情面的深刻印象。1999年,他短暂求学北京,适值《穆斯林的葬礼》风靡。同室维族同学无不热捧,好意借书与他渴读。为此,他还特意到麻刀胡同一所院落,实地考察了原型生活环境与故事展开的背景。三天后,同学执意请他发表读后感言,他说:“作家用一个回族家庭兴衰,向读者预示一个民族(甚至是中国十个信仰伊斯兰的少数民族)最终要沉沦没落的结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寓言”。(《守望故土•铮铮铁骨,堂堂硬汉》)——他的为人为文的铁骨硬汉品格,令我许多的粉饰与“欲说还休”显得汗颜。
(三)阿语学员:始于办班、成于建校
我不知道耀宽的“忧患意识是作家的品格”的认知是何时形成的。当他初试“学霸”3年后,决意补上外语的缺门再取“大本”。但只有英语、日语辅导班现成,而他想学阿拉伯语,便找来北京外语学院阿语系的油印教材。一直关注学霸的天穆乡佬提议,你一个人也是学,何不带动全村回族子弟一块儿学?遂又促成“北外”在津开办“阿语班”。
1988至1991年,“阿语班”办了三期,学员达百余人,其中优秀者不乏考取了北大、北外等名校。不消说,在刚刚吹响“尊重知识、尊重人才”集合号的年代,这个回族聚居的津郊村落开办阿语班,委实是一大创举。
不是好大喜功,乃是忧患意识驱使作家高耀宽,为回族子弟到外村上学带来的诸多不便而忧虑,遂向村支书提议“恢复天穆民族中学”。好在村支书是全国人大代表,所呈提案颇有分量,旋获市计委大力支持,耀宽曾有当天拿到批文的经历。但建校资金却需村自筹。耀宽并不气馁,一直找到中国伊斯兰教协会求援,被告知“办回民中学无策,但办回民职业教育可争取世界伊斯兰联盟的资助”。对此,人说这好比“画饼充饥”,然耀宽却生“天上掉馅饼”之感。
接下来一年多的时间,他骑着小摩托四处找寻合适、可能的校址。功夫和真主不负有心人,最终成功沟通协调多个部门,垫平了村北北运河废弃河道。世界伊盟闻讯派出麦克竺戈代表,在中国伊协和市政府领导陪同下来天穆实地考察,市民委更为他的无私奉献与执着所感动,给予了10万元作为启动资金。
对耀宽来说,1993年大吉大利:幸逢天津市首获3个去圣地麦加朝觐的名额,因他肩负着“艰巨的使命”而占其一。他与村委的协议是,世伊盟的援赞款不落实费用自负,得以落实则回来报销。在首发于《北斗星》的《艰巨的使命——朝觐之路》写道:“对于封闭的天穆村——我的家乡,我是以我的行动凿开了朝觐之路的先河……”;当然,这篇浸透着作者直达灵魂幸福感受与感动的长文,精彩之处弥漫着朝觐的情境:“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更无暇顾及人情的体面,拼命地冲进涌动的人潮中,向它——全世界穆斯林礼拜的朝向挤去。当我扑向被黑色幔帐覆盖的克尔白时,就像饥饿的婴儿扑进母亲宽大的淌着乳汁的胸体,夺眶而出的泪水淌在了溢着奇香的幔帐上……”。“通史”对此的评语是:“这当然对作家本身的宗教修养及社会参与度做出了要求”。诚如斯言,“朝觐”的长文对于力争世伊盟捐款的“艰巨使命”只字未提,我们也无从知晓中国回族作家高耀宽,如何凭着一口半生不熟的阿语争取到伊斯兰发展银行两笔共58.7万美元的赞助款,遂使建校资金的主体有了着落和依托。
1996年9月17日,占地8.13万、建筑面积3.9万平方米,各省地市十个民族的首届千余名学生,全国第16个回民职业学校的天津市民族中等专业学校开学庆典。市领导与沙特驻华大使共同揭牌并讲话,200余名中外来宾到场祝贺,《人民日报》等多家媒体采访报道。对此,我想说,作为一个作家,无论留下的文字或多或寡,能为乡梓办成如此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后人的大事,则此生无憾矣。难怪村人议论纷纷,耀宽立了如此大功一件,给个一官半职也不为过。
好在耀宽从始至终的主动作为,都不曾是为了当官或捞取名利——新校建设按部就班走上正轨后,他又应邀加盟了《天穆镇志》的写作班子。
(四)“三味书屋”:书伴人生,依稀宿命
位于北运河畔的天穆清真寺,是一组三级拱顶、望月参天、明清风格、古色古香的巍峨建筑群落。正门北侧的配殿门楣上,悬着一块斗方大字的匾额“三味书屋”。五蹬条石台阶入门后,琳琅满目的书橱货柜,时多时少的顾客营生,给庄严肃穆的清真寺院平添了回族百姓精神文化生活的气息;朱红漆就的窗檐屋顶和精工彩绘的二层柁架,起到了连接殿堂与尘世的景观过渡。此番此地的采访我方得知,比起耀宽的文名,他的三味书屋的名气要大许多许多。
但开办书屋并非耀宽本意初衷。早在办阿语班时,村领导说你给村里办公益,村里拿不出物质上的支持,就同意你开个文具店,权当“以店养班”吧,既方便学员买教材,也方便村里学生娃买文具。耀宽想想也是,便筹划自己做经理,另有两位村民当店员——总共三位。门面定名时,耀宽先考虑的“书屋”而非“文具店”;正好人数与“三味”谐音,便侵了一把鲁迅先生的冠名权。虽然初址仅是自家门前的一间斗室,但在传统生计“三把刀”(镰、菜、瓦)的天穆村,三味书屋也算是横空出世了。25年后,耀宽游绍兴,难得在大文豪的三味书屋前留念,彩照随文印在《浙杭草记》中,图下有说明文字:……无意中犯了“欺世盗名”之罪,真不知该怎样向鲁迅先生道歉!
书屋初立,正合了天穆族人对知识、对教义的渴望。甘肃临夏有伊教经书读物印刷厂数十,书籍应约邮寄而来,钱款售后如约汇回——供方是照顾,销方是诚信。随着“三味书屋”的名声远播,连宗教、百科、中国社科院甚至城市建设出版社,但凡有适销新书目都会寄来样书推销洽购。
伴着书屋业务的成长,经营场所也几经变迁。滑门师弟徐洁民是颇有建树的篆刻家兼文物鉴赏收藏家,旧与耀宽投缘。知我此番采写耀宽和三味书屋,特意发来微信添彩:“进入21世纪后,因十年未曾与耀宽谋面,甚为想念,便刻了人名章和“索翁藏书”印各一方,从武清王庆坨打听找到天穆顺义道的三味书屋赠与耀宽。”2017年秋始,我邀洁民共同编修《北辰房地产志》,他多次到书屋请教穆雅田、陈国璧、穆成宽、穆祥雄等天穆名人旧居的详址及建筑形制。2022年,滑老师带领我等弟子参加“第六届中国诗歌春晚天津会场暨《罗广才诗选》作品朗诵会”,归途在三味书屋小憩并合影,滑老师将照片补白于新作《老滑游记》的目录页。拉拉杂杂我是想说,耀宽的三味书屋,已成为滑门师生沟通交流、切磋研讨的文学会所。
若将眼界再放开些,“三味书屋”还是展示津沽回族文学的一个窗口。山西长治的马兰,河南郑州的丁建设等,因同为有成就的回族作家,或专程或顺路几次来此会晤高耀宽。偶尔,还可见到张承志、李佩伦等大家出入的身影,让书香洋溢的三味书屋更兼生辉出彩。
从身份上说,自1988年从“天重”解体“下岗”,耀宽就是一位闯荡于社会的自谋职业者。许多年来,亏了有“三味书屋”作为经济支撑,使他得以安身立命。卖书,读书,写书;以书谋职,以书交友,与书相伴的人生,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幸运,对高耀宽来说仿佛宿命。
(五)古稀之年再出发:解码基因,盾构自信
建村600余年的津沽回族聚居地天穆村,因地少人多,旧时寻常百姓除却种地,多以从事“牛羊行”、当泥瓦匠为饭辙,世人印象轻文尚武。作为曾经的学霸,许是由于下岗和家庭生活的变故,耀宽试图从文化基因的角度思考家庭、民族在社会变革中面临的问题和出路,驱使他“开始大量研习回族及伊斯兰教历史文化,民族认同感与感受力日渐丰满,并举意为民族书写”(《“通史”高耀宽词条》)。1994年,他出版的第一部个人专集,不是小说也不是散文,而是《天穆回族史论稿》,以其大量翔实有力的史料,论证了天穆清真寺乃津门首座清真寺;天穆村乃津门回民聚居发祥地,在文史界影响甚大,并为政府部门所重视,后来作为主力参与《天穆镇志》的编修。2016年《天穆镇志》出版后,旋即评为全国首批11部名镇志丛书之一。
他是否认为解码母族文化基因,搞懂理清家乡历史文脉是第一要务呢?2017年,他再将一部厚重的《史海钩沉》奉献于读者。恩师滑富强满怀欣喜为之做《序言》。在这部沉甸甸的大作中,除了政治、经济外,耀宽特设了文化、学术、人物三个专题,挖掘、展现尤其补强了母族同胞的文化根脉和精神家园。
诚然,以“回回写回回”为使命的作家高耀宽,也从未放弃他所钟爱钟情的文学创作。比如2007年出版的散文小说合集《守望故土》,由中央民族大学教授、国家项目《全元诗》主编李佩伦先生作洋洋五千言《序》,并以“细细品味一切苦涩之后,朝向天方,更需正道直行。万赞归于真主。昂然回首,且向大地放开喉咙高喊:我行!……与耀宽教弟共勉。”
结识回族大作家张承志,是老回回前辈张景臣先生在京城牛街礼拜寺引荐的,初面便有似曾相识之感的张承志,当即认了耀宽做兄弟,还领他回家认门。此后联系热络,一俟有新作便赠签名本。2013年,耀宽欲出版散文随笔集,推敲纠结于书名,又是张承志将两个待选书名组合,定为《织血缝隙》并亲笔题署……
采访于伏中,暑热难耐。我选了阴雨天,一则消暑,二则书屋相对清闲。有风声雨声伴着访谈声,敲打着窗棂,也叩击着心扉。临近中午雨势小了,我起身问他今后的规划。他拍着一摞半尺多高的手稿道,务实说拿出一定精力修改完成这部长篇;务虚说通过培固自身的文化修养,为提升母族文化自信,绽放生命的花蕾和血色。
一个作家的博学、阅历、磨难、悟性固然重要,但一个作家将信仰融入血液、记录世态更难得可贵。同为“师出滑门”的我等,衷心为他默默地祝福。
2023.7.27于黄崖关下
高耀宽,1951年出生,天津天穆村人,回族。著有文史著作、散文集、小说集《天穆回族史论稿》《心灵的驻足——我是回回》《心灵的独白——我是回回》《守望故土》《悲女飘萍》《织血缝隙》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