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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荐读|王立世读荫丽娟:在白色的包围里突围
——评荫丽娟诗集《眉间书》及其部分新作


  导读:荫丽娟的诗歌大多生成于日常生活,她敏锐地从别人习以为常的物象中,捕捉到深入骨髓的诗意,透出命运的苍茫。她善于把日常生活刻骨铭心的感受化成或幽暗或明丽、或哀伤或幸福、或低沉或激昂的诗句。雪、月、菊、酒、时间、静等众多意象,构成一个庞大的意象群,筑起她诗歌殿堂的万千气象。
王立世简介

王立世,中国作协会员。在《诗刊》《创世纪》《中国作家》等国内外多家报刊发表诗歌1000多首,在《诗探索》《江南诗》《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100多篇。诗歌代表作《夹缝》被《世界诗人》推选为2015“中国好诗榜”二十首之一,入选高三语文试题。诗歌入选《诗日子》《新世纪诗典》《中国新诗排行榜》等100多部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介到美国、英国、土耳其等国。《文艺报》《文学报》《名作欣赏》等报刊多次推出本人作品的评论文章。获“2022年度十佳华语诗人”、第三届中国当代诗歌奖新锐奖、全国第二十五届鲁藜诗歌奖二等奖、2021年全国十佳诗歌评论家、2022年第二届“名作欣赏杯”晋版图书书评大赛二等奖、首届“新时代.鲁迅诗歌评论奖”等奖项。

 
  周所同先生在论述荫丽娟的组诗《镜中人》时指出:“一首诗一定有它的生成秘密”。《镜中人》无疑是这句话的触点。这句话更是周先生几十年编辑实践形成的诗歌生成理论。当我仔细读完荫丽娟女士2018年出版的《眉间书》,及新近发表于《诗刊》《诗选刊》《草堂》等的作品,更感到周先生有一叶知秋、管中窥豹的敏锐性和洞察力。这句话好像就是针对荫丽娟整个诗歌创作得出的一个结论。
  如果对诗人十分了解,对其诗歌的生成理解起来就比较容易。尽管我和荫丽娟常在一些诗歌活动中见面,但也只是礼貌性地打一下招呼,交谈不多。只知道她声名鹊起,但也没有认真读过她几首诗。前一阶段,偶尔从微信上看到她的一首短诗《座位》,感觉她的写作已经达到很高的境界,即兴写了600多字的点评,推荐给《冯站长之家》“一日一诗”栏目的掌门人李曙白先生,这首诗很快就与读者见面了,当日的点击量就超过了一万。这次系统地阅读了她的诗歌,感到她果真名不虚传,她在诗歌道路上走得很稳健,提升又快,创作出不少个性鲜明、具有生命气息的好诗。近些年,人们对诗歌有各种各样的看法和说法,究其原因,一方面大众欣赏诗歌的水平还十分有限,另一方面好些诗人偏离了大众的审美,要求诗人说人话的呼声越来越高。如果审视一下诸多诗歌文本,存在的问题确实比较严重。所谓人话,我理解就是真话,心里话,有现实意义的话,与人为善的话,有美学趣味的话,有艺术讲究的话。当代很多诗人远离人间烟火,缺乏人文关爱,诗歌不是生成于现实生活,这是诗歌被冷落的根本原因。博尔赫斯认为:“诗歌是一种极其个人、极其重要的经验”。荫丽娟的诗写得就是自己的生活经验和人生感受,具有生命的沧桑感和疼痛感。我试图从她诗歌的主要意象来探讨她诗歌的生成,以期达到对她诗歌的正确把握和有效解读。
  荫丽娟善于用意象表情达意,由雪、月、菊、酒、时间、静等主要意象构成她诗歌丰满的诗体。其中雪的意象出现频率最高,贯穿她诗歌创作的整个过程,内涵最丰富,手法更灵活,最能体现她诗歌的艺术特征。这些意象大家都熟悉,一点也不陌生,感到很亲切,很接地气,但因个性化而变得神采奕奕,有了命运的意味和灵魂的重量,与一般诗歌中的同类意象有了质的区别。
                       
一、雪的意象
 
  雪本来是一种自然现象,但被诗人人性化了,有了独特的情感色彩。荫丽娟眼中的雪从12岁那年不再浪漫、潇洒,变得沉重、悲怆。母亲在雪天的一场车祸中不幸遇难,自己虽因母亲的庇护存活下来,身心也遭遇到寒冬。她眼中的雪有别于任何人,诗中的雪说飘就飘,带着特有的敏感和挣扎。在《光阴书》中她把自己和母亲比作两朵幸福的雪花:“回家的路/一座通向尘世的木桥/竟承受不住一朵年轻的雪/从天堂坠向深谷”;在《大雪之诗》中,她把雪比作“白色的深渊”,表达生命的迷惘和孤独。如果从语言学的角度分析,这个比喻是失败的,因为雪飘在空中,落在地上,都不具备深渊的特征,虽然打破了传统的语言规范,但符合一般的情感认知,反而更能强化悲剧效果。启发我们读一首诗,尽可能多地理解诗人的生活,如果单从语言上去解读,就可能被语言表象蒙蔽,从而误解诗的本意。这个比喻具有现代诗的风范,深渊本没有颜色,描述成雪一样的白色,又是通感,极大地增强了语言的弹性和张力;面对《一帧旧照》诗人表面上是对母亲的嗔怪,其实质是爱最深刻的表达:“妈妈,人间有那么多条回家的路/为何你偏要走上一座断了的桥?/妈妈,桥上每一片雪花/都是你失血的尖叫/妈妈,那个春天/脚下的冰凌,像无数把明晃晃的小刀”。把雪花想象成失血的尖叫很新颖,声音不可能失血,一词用得很险,但效果特别好,一是与雪花的白相呼应,二是声音变得苍白无力,表达生命的脆弱无助。既准确,又耐人寻味。没有切肤之痛,单靠语言的雕琢,永远不会写出如此撕心裂肺的诗句。光有深切的体验,没有一定的语言功力,也无济于事。这是语言和灵魂碰撞的产物。诗的生成首先是生活体验和情感积累,但也离不开语言的及时跟进;《雪》这首诗感觉非常好,情感把控得非常好,情境结合得非常好:“每一次落下/只是为了还给我们,在世上/弄丢的东西。/每一次落下/都裹着扑面而来的旧光阴。//它经过我们的窗口,有时/又浸入心口/因此,我开始慌乱,欣喜,或向茫茫的/一片白,望去。//原来想起一个人的过程,就是雪/落下的过程/更多情形是:一朵雪不停地覆盖住另一朵雪/这世上——/总有什么,替我们/活在,最深最暗的夜里”。雪好像有了生命,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面对命运,人很难做到从容不迫,游刃有余,荫丽娟在不停地写雪,写母亲。母亲在雪中消逝,又在雪中复活。在生活中消逝,又在诗中复活。这就是荫丽娟诗歌蒙上忧郁面纱、呈现忧伤语调的深层原因。帕斯在论述佩索阿的诗歌时指出:“他在他的无助里,创造了一个世界以发现他真实的身份”。这句话同样适合荫丽娟的创作。   
  雪激发了荫丽娟的写作灵感,她笔下的雪与她的命运融为一起。而她更试图在生命的突围中拓展雪的内涵,获得更多的可能性。比如在《祁连山上的雪》中写到:“站在万物最高处/闪耀出,千万条哈达的荣光”。一反雪飘落的姿态,一个“站”和千万条“哈达”写出它的高洁和神秘;《立冬:写给儿子》体现对下一代命运的深切关注:“我知道这个冬天/还会下更大的一场雪。/走在雪地里,关于你的每个消息/都带着咔嚓咔嚓的声响”;《雪中致友人》写友谊就是面对前面湿滑的路途“彼此伸出的一只手”;在《半山》中写到:“我是一朵永远找不到春天的雪花/扑打,旋转,前倾着身子/向着高处”。虽然找不到春天,但没有放弃努力。情感逐渐变得明澈、宽广、辽远,主题向美、友谊、理想、希望等靠近。
 
二、月的意象
 
  古诗中的月写得美不胜收,如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欧阳修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等等。荫丽娟笔下的月也是千姿百态,寄托着她的各种情思。她借月抒写姐弟牵挂之情,在《归路月黄昏》中写到:“你的依恋是:在最深的夜/为亲人缩起的,一团小皎洁”。姐弟虽天各一方,但有共同的月照着,一个“缩”字把月写得温情脉脉、楚楚动人。古诗人用字讲究,喜欢推敲,往往语出惊人。新诗在这方面有欠缺,荫丽娟语言的锤炼明显受到古典诗词的影响;在《池中虚月白》中写到:“多年前,你把给我的家信/写成,十多天才能到达的声声慢。/……你抬头看见的月亮/我伸手就能够着”,好像一下缩短了彼此遥远的地理距离。“声声慢”用到这里恰当好处,表达渴望的心情。“看见”和“够着”似乎有心灵的感应。特殊的人生际遇,血浓于水的骨肉之情更是非同一般;《月到中秋》一方面写:“挂在五角枫树上的月亮,在黑暗中/将我轻轻擦亮——”。一个“擦”字境界自出,有了动态感,有了力道,感到人间原来如此美好。“今夜,我不能承受这片月光之重”。月光本是轻盈的,飘逸的,在诗人心中却沉重得无法承受,这种反差,令人思索。“被我想起的人,走进苏轼的一首词中”。或许苏轼的“但愿人长久”与她的心境正巧合拍。“月光,成为纷飞的旧日/它们一一现身,铺满脚下的庭院,与我耳语/最后又住在我的眼睛里”。诗人把心里的某个人想象成“一个在天空中种植花朵的人”,她把美好从人间带到天上,怀念中有赞美,赞美中有遗憾。诗中所说的“遗忘”并非真正的遗忘,而是一种警醒;在现实面前她感叹《有些美是不属于我的》,甚至写下“我不想靠近美”这样的句子,因为有些美是虚幻的,有些还有暗影,她不想做这样的守望者,想抽身离去。鲁迅曾经挖苦徐志摩是小雀,只知唧唧啾啾地叫,轻飘飘地跳。荫丽娟在《自醒》中写到:“夜空还是那么幽深/我不该把半个月亮,放进一首诗中/不该在虚无的世界,想象/真实的存在”。“不该”二字很有份量,这是对生活的深刻反思,诗人不想沉醉在现实和虚幻之中,而要突围出来,做自己的主宰者。
  《中秋》这首诗写到了菊、月、雪三个意象。第一节写菊:“黄菊隔着篱笆绽放了”写生命的茂盛。“一地秋凉已翻过不远处的山头”,与落叶“带着你虚拟的温度”密不可分,这是诗人的主观感受。读到后面,我们才明白“你”指代母亲。诗人觉得做一片叶子多好,能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地飘落。为什么“我没有向任何一棵站在近前的树/表达,低于地平线的悲伤”呢?第二节回答了这个问题:“我等着——/一轮圆月,把埋葬多年的雪还给我/把一些旧事物还给我/细小的光还不曾走失,露水中有一万个你的碎影/仿佛这残留的爱/要为我打开,光明的居所”。荫丽娟写的月和雪不是人们意念中的风花雪月,而是带着生命之殇的那场雪,月亮会“把埋葬多年的雪”还给她吗?肯定不会,但露水中母亲的碎影,会为诗人打开“光明的居所”。这“光明的居所”隐喻美好的未来,也是诗人突围的方向和动力。第三节,“你指给我看的桂树,今夜依旧繁华/母亲,你的亲人们尚且安好/只是我无法在一轮明月下,赞颂这尘世之美/把酒言欢”。物是人非,一方面用亲人的安好安慰自己,另一方面又于心不忍享受这尘世之美。有些阴影一生难以走出,有些伤痛一生难以抚平。想回到曾经的岁月已经不可能了。诗人在梦幻中醒来,意识到“不久我将会独自行走,在雪地上。/……你也不会再伸出,坚实有力的枝干/拖住穷尽光辉的落日/让她最后一次对我微笑。对我好”。曾经所做的一切,都是诗人通向光明的道路,在未来的日子里必须获取“重生的勇气”。诗人的情感山重水复,最终转为柳暗花明,这是突围的精神趋向。
 
三、菊的意象
 
  菊花傲霜耐寒,自古就是诗人们歌咏的对象。菊花也是荫丽娟珍爱的一个意象,隐喻着她的身世、与命运搏斗的精神。她在《一切都宁静下来》中写到:“路边开不败的野雏菊,一片连着一片/仿佛是,我为岁月写下的情书”。我注意到诗人写的菊花大多是野菊花,它虽不像温室里的花有人知冷知热,但经得起风吹雨打。“开不败”就是它生命力强的表现,就是它与其它花的本质区别。诗人把野菊花想象成写给岁月的情书,表达对生命的热爱,是她突围的精神力量;在《一朵秋天里的野菊花》中感叹:“我更像一朵秋天里的野菊花/安于宿命,兀自开放”。“安于宿命”,是对现实的认可和接受。虽遭遇“寒凉的境遇”,但像野菊花一样“兀自开放”,绽放生命的另一种美丽。“一朵秋天里的野菊花在万物渐枯时/用几瓣瘦弱的花叶,练习活下去的勇气”。“练习”这个词很普通,但用好就会熠熠生辉。江苏诗人纯子在《在江南练习爱情》中写到:“用一生的时间来练习,/举案齐眉”,从这种练习可以看到南方女子的温婉旖旎。荫丽娟写“用几瓣瘦弱的花叶,练习活下去的勇气”,可以看到北方女子不屈服命运的顽强;她在《医院陪护手记》中写到:“任何细微或宏大的生命都将被光阴带走/最终把它们安顿在,它们的梦开始的地方”。这是必然的,谁也无法改变,不过带走的时间和方式有所不同。结尾用摇曳的菊花冲淡这种悲凉气氛:“用一颗敦厚的心/感受一下生活的远处和近处吧/多么美好!/总有几棵野菊花摇曳,开放”;《采菊东篱》是对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解构,诗中不见一个菊字,但感觉处处写菊,菊的精神弥散在字里行间。从菊的意象中可以看到诗人抗击生命严寒的精神气象和对生命顿悟后的豁达;在《寒露》中写到:“可惜我不是/一枝待绽的黄菊。/我不知道能不能交出内心的荒凉/能不能/对那颗挂在秋天睫毛上的露水/心存感激”。诗人前面以菊自比,又深知自己不是菊,对自己能否像菊那样提出质疑,可见诗人内心的澄澈和对自我的反省。
 
四、时间的意象
 
  博尔赫斯认为“何为自我?自我即过去、现在,还有即将来临的时间、对于未来的预期”。荫丽娟对时间的认知和把握与博尔赫斯是一致的,她对逝去的过去既留恋又伤感,对拥有的现在既珍惜又反思,对即将来临的未来既焦虑又期待。她的时间意象与自我密切相关,是生命流动的影像。
  《时间》是一首生命之诗。第一节,写“在母亲被最后的离别簇拥时/想狠狠折断你的指针”。在那一刻,诗人幻想时间停下来,母亲或许就能留在尘世。“哲人们总爱追问/我只在车站,墓地和久远的泪水中试图/遗忘你”。诗人与哲人的追问正好相反,因为无法让时间停下来,就试图遗忘它,遗忘它给自己带来的巨大痛苦。第二节,既写时间“把青春变老/把亲密变得,有间”的残酷,又写“几十平方的爱”值得“倾尽所有”,通过对比凸显爱的价值和力量,爱可以改变对时间的看法。第三节,写“春风和秋月在纸页上替我设置好孤独/就退出了”,这样写孤独还不多见。时间不可把握,但“你并没有放过谁”,其面目可憎。第四节写“只要热爱还在/就能用穿过身体的风尘/抵挡住什么”,只有爱才能与时间抗衡,又回到了爱的主题。这首诗写得跌宕起伏,形成一种情感的冲击力。时间对诗人而言是得失参半,爱恨交加,是一个既对立又统一的矛盾体。生命之谜就存在时间的多维空间。
  从生命的过程来看,青春就是一个时间概念,诗人把它比作“春天的路途”,可多少人把它视作“一件无关紧要的手中之物”,一旦逝去才悟到它的美好和短暂,饱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她在《写给岁月的情书》写到:“我已经习惯了,摸着你/微凉的额头过河”。时间的额头不是彻骨的凉,不是刺骨的冷,而是“微凉”,心态在逐步调整,对人生的认知有了改观。“你是生活转弯处的/一只邮筒:老旧而沉默/我喜欢那种颜色,就像一封多年前写好的情书/恰好有了开花的欲望”。把时间比作邮筒,好像在等待那封多年前写好的情书,充满了期待,岁月无情亦有情;诗人切身感到时间的流逝,在《中年片断》中试图放慢脚步:“我要试着拧小/身体里的各式旋钮或让自己慢慢隐身”;在《人生如寄——兼致有科》中写在时间面前的力不从心:“我是想说,我们谁也绕不过/时光的短笛,它深渊一般/就横在那儿”。时间有时飞快,有时又缓慢,这与一个人的精神状态有关。把时间比作深渊,和把雪比作深渊一样意味深长。
  《万花筒》也是一首中年之诗,人到中年是什么感觉?可能因人而异,如果用四季作比,有的人可能感觉是夏季,生命发出拔节的声响,处于枝繁叶茂的盛大时期。更多的人可能感到临近秋季,一方面果实累累,另一方面秋风萧瑟,一片飘零的落叶预示着命运的走向。诗人荫丽娟面对光阴的流逝,没来得及感慨,她在追忆曾经“布满春光”的岁月:“让旧日之我走在未来的路途上,每条皱纹里/都深埋,青春的细节”。时光不可能倒退,但青春的热血依然在血管里汹涌,皱纹里不是深埋着哀叹,而是青春的欢笑。这种怀旧,不光是时间上的,更有对待生命本身的态度。“让我的诗中住着婴儿/无所畏惧、干净的哭声/这些声音汇成一条泉流,活泼泼/经过世间万物”。诗人在某种程度上就像孩子,荫丽娟想在诗歌中保持婴儿洁净而本真的品质,主要表达两个精神向度。一是“无所畏惧”,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人也一样,童言无忌,就像《皇帝的新装》里那个孩子一样,敢于说出真相。她崇敬向往的是敢于和生活较劲、和命运搏斗的无所畏惧。当然婴儿的无所畏惧是没有意识到后果的无所畏惧,诗人只是取其一面,来反驳苟且偷生的庸俗人生观;二是“干净的哭声”,这种哭声是一种生命真实的声音,是自然的,率真的,干净的。到了成年阶段,该哭的时候忍着,不该哭的时候装哭,哭都变成一种生存的伎俩,动机变得不纯。诗人借婴儿呼唤“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和“干净的哭声”这种近乎真理的声音。诗人突围后不想与世俗妥协,倾心于做一个真实的人、大写的人。
 
五、酒的意象
 
  李白斗酒诗百篇,其酒诗是“唐诗一绝”。在封建时代,女子受封建礼教的约束,饮酒者寥寥无几。李清照却是一个例外,敢于蔑视清规戒律,我行我素,不但经常饮酒,还大大方方写入词中。我们一般认为的女性解放是从“五四”运动开始的,从群体的角度看是这样的,如果从个体来看,李清照在她那个时代已经具备新女性的个性特征。正是得益于这种不拘一格、敢于冲破陈规陋俗的个性,才写出很多流传千古的好作品。她的酒词更是“宋词一绝”,以万千情态为一个时代留下了许多动人的影像。受传统观念的束缚,当代女诗人写醉酒的依然不多,颜梅玖的《洱海之夜》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其中写到:“推杯换盏时,我率先像一小片洱海/在月下摇晃起来……我是大制度里旁逸斜出的人。是的/我不能太一本正经了,太端庄了,太高蹈了”。可以说是激情万丈、光芒四射,在情感的表达上比李清照更直率,更大胆,从中可以看到时代的差异。像颜梅玖这样遇到了人生的知音,摘下平日虚假的面具,大醉一场,痛痛快快一场,才是活出了自我,活出了精神。荫丽娟在多首诗中也写到醉酒,从她的酒诗中更能深刻地了解她平时不易察觉到的精神世界。
  荫丽娟的《干杯》作为一首诗的题目很响亮,从“我也有那样一刻/拿起一杯酒,四下里竟无人可陪”读出诗人的孤独;从“多想坐在你的桌边——/灯光摇落时光/人海渐渐褪去。/你我有中年人的通病,相不相连/并不要紧。/今夜我们用两只酒杯/说话,就足够了”读出知音般的心心相印;从“今夜如果我的心被一杯酒,洇红了/请不要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读出诗人恍惚迷离的幸福感。从她的《醉酒歌》中,我们看不到李清照“沉醉不知归路”的醉态,也看不到颜梅玖“在月下摇晃起来”的醉态,荫丽娟的高明在于不正面写醉,而是写“任何借口都令我感到羞愧”的心口不一,“我对每个人,彬彬有礼/我微笑”,这种礼仪一般都是形式上的。“我的轻——渐渐浮出了酒面。/围坐一起的人,都是我的亲人/呼来不上船的李白,频频与我举杯。/他的面孔,又箭一般离我而去……”。诗人笔下的李白就是她崇敬的诗仙,“轻”就是酒力所致,就是精神的飞扬。荫丽娟今夜饮的就是幻想主义的酒,“我对着自己大笑或者大哭/我走在一场虚构的春风里”。虽为虚构,至少说明她的生命意识开始觉醒,传统的思想开始在酒精中动摇。在《向李白致敬》中,她写李白“一直等你,唤我临窗而坐,白月已移至中天。/让我和凤凰台上的你,紫烟生处的你,同为过客同为归人/痛饮三百杯吧。我不说女子不胜酒力/你也不要说。/今夜,我情愿做一个浪荡的酒徒,摇晃着身子,一再跌入/‘对影成三人’的绝美境地”。“痛饮三百杯”是什么概念?不仅仅是“摇晃着身子”,恐怕是一醉方休了。“浪荡”在这里是贬义褒用,是自由的同义词,是精神的解放。荫丽娟与颜梅玖不同之处在于,颜梅玖在真实的醉酒中担忧酒醒后返回庸常的生活,荫丽娟在假想的醉酒中跌入“对影成三人”的美好情境。不过颜梅玖更现代一些,生活和内心同样浪漫。荫丽娟更传统一些,内心的浪漫超越了颜梅玖,存在外在与内在分裂的痛苦,正是在矛盾中凸显精神的困惑和灵魂的突围,现代观念开始消解守旧的惯性。诗人的突围已经超越了个人痛苦的层面,升华到对传统道德观念的突围。
 
六、静的意象
 
  市场经济时代是一个喧嚣的时代,广而告之的时代,争夺话语权的时代。荫丽娟在《一个人的寂静》中写到:“一个永远追赶不上尘世脚步的人/落在人群最后/踩着自己的影子/还有命里的磕绊”。写得虽是个人感受,也是诗人这个群体的共同感受。古今中外,诗人穷困潦倒者居多,唐朝的杜甫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布罗茨基被政府定性为寄生虫驱逐出祖国。他们虽然处于社会弱势地位,面临着生存的威胁,但始终不屈服于命运,成了时代精神的一部分。“你们走远,留下盛大的寂静”,这寂静对诗人而言不是坏事,更能远距离地打量一个时代的全景,更能体验到一种逼近灵魂的真实。博尔赫斯说过:“一个诗人应当把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不幸,视为对他的馈赠”。“在一片虚无的光阴里——/我感觉无比富有。/就让我与牛羊啃过的青草殊途同归吧/就让我与无人深爱的野花相见甚欢吧”。诗人荫丽娟在与自然的同心合力中得到了精神的抚慰。是陶潜的归隐,还是庄子的化蝶?是精神的荫凉,还是自我的麻醉?有时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对“追赶不上尘世脚步”我们要一分为二地看待,有诗人自身的清高与操守,但更多的是对不择手段追逐物质利益的深恶痛绝和不屑一顾。从这个角度审视,他们的落伍是对污泥浊水的抵制,是对传统人文精神的守护,这种静是有追求有价值的静。
  荫丽娟在《一切都宁静下来》中写到:“多年后,一切都宁静下来。/只有我的身体像个黑色逗点,在万物中移动”。宁静是一种生活状态和境界,并不等于停滞不前。把自己的身体比作“黑色逗点”很形象,黑色不炫目,容易被人忽略。逗点在标点符号谱系中是最普通的,但没有逗号能行吗?人就像标点符号一样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各自有各自的作用,谁也代替不了谁。就像诗人一样,没有诗人的国家不可想象,没有诗人的民族是悲哀的民族。英国首相丘吉尔曾经说出一句震惊世界的话:“我宁愿失去一个印度,也不肯失去一个莎士比亚”。可见莎士比亚对英国的重要性。诗人以逗点自比,有自谦的成份,但绝非妄自菲薄。“在万物中移动”,运动又渴求一种宁静,看似矛盾,正是这种矛盾,展现了生命的追求。宁静不是绝对的,是动中的宁静,是内心的风轻云淡,是不为外物所动的精神定力。动是绝对的,诗人这种逗号式的移动,是传统的缓慢的动,是脚踏实地的动,像蜗牛一样,像马车一样,不是高铁,不是飞机,更不是火箭。科学带来了速度和效益,但也带来了人的异化和人性的衰落。把身体比作黑色逗点,也是对生命的顿悟。人生就是从逗号到句号的过程。诗人没有在寂静和悲伤中沉沦,而是对人生有了透彻的理解和超然的态度。诗人突围后最终又要回归到宁静,这是生命返璞归真的最高境界。
   
  荫丽娟诗歌中的六个主要意象有时是单独出现,更多时候是两个或三个交错在一起,更有利于营造诗歌开阔和深厚的意境。我们可以看到她诗歌大多生成于日常生活,当然不是简单地原生态地呈现于纸面,而是灌注着她强烈的情感体验,敏锐地从别人习以为常的物象中,捕捉到深入骨髓的诗意,透出命运的苍茫。她善于把日常生活刻骨铭心的感受化成或幽暗或明丽、或哀伤或幸福、或低沉或激昂的诗句。除了上述六个主要意象外,她还写到草、灯、风、星、山、昙花、麦子、河流、阳光等众多意象,构成一个庞大的意象群,筑起她诗歌殿堂的万千气象。比如在《与母亲说》中写到:“我也是一棵草/屋外的风,一个劲地朝身体里吹”;在《偷得浮生半日闲》中写到:“我陷入了一盏灯火的明暗中/我背负着所有情感的砝码,在岁月的河流里/左右摇摆/随波漂荡”;在《我是秋风中那个望星星的人》中写到:“我的幸福与一朵昙花,比邻而居/一瞬间的美与痛,是一生珍藏的黄金”;在《镜中人》中写到:“给过我光亮的星星,也断了/一只翅翼”;在《小满》中写到:“任何籽粒,都无须完满/只要努力活过了,只要/我的眼睛/像一棵麦穗/散发出,迷人的味道”;在《阳光的见证》中写到:“在阳光下,有值得去热爱的河流,草木/无论多么细小或辽阔/都是我的祖国”;在《云顶山杂记》中写到:“我会不会像,那年,那雪/自甘堕落于山中一日?/一座山,被我上过三次,是不是太多/我怕找不到你坐过的那块顽石,落叶还在上面/兀自颓废/我怕鸟声随流水,决绝而去/我怕走着走着,连自己/也找不见了/好像头顶的一颗松果,忽然落下,除了/啪的一声什么都没有”。这些诗,写亲人也好,写节气也好,写植物也好,写山水也好,诗人都置身其中,融化其中,不是生成于历史、知识和语言,而是生成于现实生活。只不过是用意象来表情达意,有艺术的提炼、丰富的想象、精巧的构思,生成的是一件高于生活的精美艺术品。
  程一身在《许多当代诗看上去都是草稿》一文中写到:“大诗人更注重写自身日常的现实生活,对身边的现实进行细腻呈现和深入挖掘,并因此成就他们的伟大。拉金、希尼、沃尔科特无不如此”。博尔赫斯在《文学信念之主张》中写到:“所有的文学归根结底都是自传性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富有诗意的,因为他们都表现出一种命运,它们都让我们看到一种命运”。布罗茨基也认为诗是“为自己绘制的肖像”。以抒情为主要手段的诗歌,自传性主要体现在日常生活和真情实感上。意象可以虚构,但情感无法虚构。如果诗歌生成于知识和语言,可能就是“套语、用烂了的话,千篇一律的老话”(庞德语),诗人就无法真正进入诗歌,诗歌就沦为一种知识传授和语言游戏。如果在一首诗中看不到诗人的影子,这首诗基本上是失败的。如果从一本诗集中看不到诗人的影子,这个诗人肯定是有问题的。荫丽娟诗歌生成于个人生活,她的诗是王国维讲的“有我之境”,客观的物象渗透着主观的情感,笃实而不凝滞,空灵而不飘渺,在咫尺之间尽展生命的万千气象,在风花雪月中凸显精神的雷鸣闪电。从表面看,荫丽娟的诗是一部个人的情感史,社会意义被弱化淡化,似乎小我并没有抵达大我,诗歌的思想价值大打折扣。其实,诗歌作为一种最高的艺术形式,它对社会的反应比其它艺术形式更含蓄,更隐晦。不可否认,荫丽娟写得是个人生活和感受,但这是置身于社会转型这种大背景下的个人生活和感受,是大时代下一个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所以她的诗不完全是属于个人的,在某种程度上也折射出时代的一些风声,也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她的部分诗作由“有我之境”升华为“无我之境”,具有暗示性、折射性和普适性。在浮躁成风、娱乐至上的时代,悲剧之美又一次在荫丽娟的诗歌中显示了它庄严的思想价值,当然我们也应该充分肯定她为精神突围所作的英雄般的努力。在艺术上,她在不断背叛惯有的技艺,打破稳定的语言结构,改变固有的情感节奏,运用同感、裂变、反讽等现代手法,发出掏心掏肺的声音,比如《个人履历》《羊皮筏子》等诗作追求陌生化的构思,让语言说出自己的秘密,从而也实现着艺术上的突围。
 
  原载《诗探索》2020年第4辑
 
荫丽娟简介

荫丽娟,1971年生。山西太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诗歌作品发表在《诗刊》《星星》《诗选刊》《黄河》《山西文学》等刊物,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多次获奖。出版诗集《那年那雪》《眉间书》。

责任编辑: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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