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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骁|田园诗章(组诗)


  导读:10月15日,中国•柴桑首届“陶渊明诗歌奖”在江西九江柴桑区揭晓,湖北诗人谈骁以其组诗《田园诗章》获“陶渊明诗歌奖·新锐诗人奖”。
作者简介

谈骁:1987年生于湖北恩施。出版诗集《以你之名》《涌向平静》《说时迟》。获《长江文艺》诗歌双年奖。华文青年诗人奖、扬子江青年诗人奖。首都师范大学第18届驻校诗人,湖北省文学院签约专业作家。


最后的田园
 
祖母在田野辟出一角,种上几行土豆和玉米。
荒草之中,你看到玉米的红穗和土豆的白花,
就知道田野尚未荒芜,山上还有人烟。
 
 
空手
 
从田野回来,
指甲里的泥洗不掉;
从山上回来,
手心里知了、斑鸠的跳动洗不掉。
经手的一切,变成了茧和掌纹,
茧消失了,掌纹记下你的命运:
左手攥住一把野草,右手会去寻找镰刀;
左手拧紧瓶盖,右手在反方向拧紧瓶身……
你从未空着手面对人生;
灶膛里燃烧的枞树枝,是昨天的拐杖,
喝咖啡的吸管,明天用来喝豆浆,
你从未浪费你侥幸拥有的。
去湖边散步,左手牵着妻子,右手牵着女儿,
散完步回来,你走在后面,
拿着女儿一路上捡的石头、树叶和柳条。
 
 
夜 路
 
父亲把杉树皮归成一束,
那是最好的火把。他举着点燃的树皮
走在黑暗中,每当火焰旺盛,
他就捏紧树皮,让火光暗下来,
似乎漆黑的长路不需要过于明亮的照耀。
一路上,父亲都在控制燃烧的幅度,
他要用手中的树皮领我们走完夜路。
一路上,我们说了不少话,
声音很轻,脚步声也很轻,
像几团面目模糊的影子。
而火把始终可以自明,
当它暗淡,火星仍在死灰中闪烁;
当它持久地明亮,那是快到家了。
父亲抖动手腕,夜风吹走死灰,
再也不用俭省,再也不用把夜路
当末路一样走,火光蓬勃,
把最后的路照得明亮无比,
我们也通体亮堂,像从巨大的光明中走出。

 
很长时间
 
河水翻卷,
你感受到河风还要很长时间;
潮湿的天气,蜻蜓飞得很低,
雨水落到你头顶还要很长时间;
你养的小狗死了,埋在松林,
你成长到可以庇护它还要很长时间;
清晨,乌鸦一直在树上叫,
信使在路上,你得知父母离开了还要很长时间:
你将独自生活,你真正明白
何为独自还要很长时间。
好在还有自然:河风、细雨和松林……
你倾诉的地方,也是你聆听的地方;
你睡着的地方,也是你醒来的地方;
作为词语安慰你的地方,
也是作为经验,使你承受并且成长的地方:
它们还要在你心里盘桓,盘桓到永远。 
 
 
插花课
 
叶子要尤加利叶,也就是桉树叶,
花最好是满天星,雏菊麦秆菊也行,
辅以几支干莲蓬和棉桃。
颜色太艳,需要一种必要的枯萎。
花瓶中有这四样就够了,
花叶一体,生死同席。
出于自然的考虑,
你还要注意它们各自的形态,
花要那刚开不久的,盛开可以藏起来,
叶子要那茂盛紧密的,烘托之物不妨热情些,
莲蓬要那莲子萎缩的,匮乏也是自然一种,
棉桃要那刚刚炸开的,几团雪白的棉花,
作为这无用之物的有用点缀。 
 
 
河里没有鱼只有钓鱼的人
 
我们去河边钓鱼,
钓竿是自制的:回形针磨成鱼钩,
泡沫当作浮漂,饵料是田里的蚯蚓,
水里的鱼线,几天前还在天上牵着风筝。
我们太小了,还不会钓鱼,
只知道一次次把鱼钩投进河中,
河水清澈,看不见围拢过来的鱼,
也没有水草上钩,给我们空欢喜。
流水经过鱼钩,钓竿随之一动,
用尽了童年的耐心,我们久久站在河边,
一种对虚无的热爱回旋在我们手心,
一条河流被我们轻轻地提在手里。
 
 
像我这样的人
 
秋天去松树林,不要带一点火种。
去红枫林、银杏林,那么热烈的颜色,
你想自己是一块冰,但已经跟着沸腾。
你就是这样的人,
你说爱的时候,已经爱得不能抽身;
你高兴或厌倦,其实在掩饰一阵狂喜
或者处理那不敢直视的绝望。
反过来说,这是一种克制的美德,
是成功混迹人群的方式。
在没人的地方,你只想往前走,
走到树林的深处,不是满树的银杏
在金黄的顶点落地,
而是一地松针渴望一颗火星。
 
 
扫墓
 
只一年,
山上添了几座新坟,
我们差点认错了外公的墓,
一样的新土覆盖旧土,
一样的白菊围着蜡烛。
纸钱点燃,起风了,
外公曾说这是个好地方,
现在我们也觉得这是个好地方,
后面是依山而建的小镇,
前面是穿过峡谷的江水,
风不会从镇上吹来,也不会从江里吹来,
而是顺着小镇、墓地和江水吹,
把小镇、墓地和江水吹在一起,
把喧闹的生、呜咽的死和寂静的流动吹在一起。
 
 
我会有的一生
 
带着锄头去田里,
也可能是铁锹、铁镐,
去的也可能是山上、河谷。
挖出一些泥土,
种玉米,也可能是土豆、魔芋,
最后种下的
是自己。
挖出的泥土不会运走,
就在脚边,
是发干的碎土,
或者冒着雾气、根茎密布的湿土;
它们不会在地面太久,
它们很快回填,
掩去了人间的生死,
只有地下的尸骨,
还在默默抬升大地的高度。 
 
 
阵雨

雨还没有下完,
云被风吹走了。
有追着阳光希望被照耀、被温暖的人,
就有追着乌云希望被遮蔽、被淋透的人。
我二者皆是。
我在一棵树下,比树叶多一把伞,
我在一朵云下,比云多一双
生根的脚,
阵雨过后,是真正的暗夜,
闪电消失得太快,等于从未降临,
我在无边的沉默中,比沉默
多一颗雷声密布的心。 
 
 
下山的人
 
下山路上,风景变多了,
我爱观看,胜过歇息,
我爱山风吹过,背上已没有汗滴,
我爱心无所系,心灵的重量
就是身体的重量。
我爱像一只走兽而不是飞禽那样下山,
上山的痕迹,我已经擦掉了,
这是一座新山,至今无人攀登。 
 
 
完整
 
下雪了,落在头上、肩上、背上,
我用朝上的部分,遮盖朝下的部分。
 
起风了,风只会从一个方向吹来,
我用迎风的一面,挡住背风的一面。
 
我带着全部的身体和心灵在世上生活,
你们看到的,是风霜正在雕刻的。
 
我还有所保留,为了让隐藏的部分从不存在,
我已倾其所有,为了让露出的部分更加完整。
 
 
这也是一生
 
父母伸向我的手缩回了,
我已不再扑向他们。
我在玉米和烟叶地里来往,
早早地认识了针叶林和阔叶林。
群山用褶皱把风景缝在一起,
速生杨的直径拨快了田园的指针。
街上的人似乎都在等我,
穿过马路就完成一次隐身。
工作是现成的,缩小自己即可加入,
世界已从舞台变成掌声里的一个停顿。
可辨认的是口音和拿筷子的姿势,
曾经藏起来的如今是签名:
舌头不用找到牙齿,
就能说出想说的;
前脚的痕迹后脚擦去,
我无需告别就能离开人群。 
 
 
河流史
 
我最喜欢的三条河,
依次是伍家河、清江和长江。
伍家河在回龙观汇入清江,
清江在宜昌汇入长江。
我的一生就是流水的一生,
在伍家河边出生,在清江边长大,
最后停在长江边,看着江水远去……
清江的水在里面,伍家河的水在里面,
我过往的生活因此没有消散无形,
它们在流水里,我随时可以取出一杯,
它们在流水里,继承了一个少年的意志,
去更远处,过他想象了无数遍的壮阔生活。
 
 
屋外的声音
 
一觉睡醒,夜深了,
外面房间的灯还亮着,
父母还在说话,
不用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有声音就够了,
我可以安心地继续睡。
许多年后,轮到我
在夜晚发出声音:
故事讲到一半,孩子睡着了,
脸上挂着我熟悉的满足表情。
夜已深,屋外已没有
为我亮着的灯。
夜风扑窗,汽笛间以虫鸣,
如果父母还在房间外面,
他们什么都不用说,我什么都能听清。
 
 
尽头
 
一 

大路到此掉头,小路到此消失。
无路可走的人,只能在此落脚。
在天黑之前,我要找一个住处;
在脚步沉重之前,我要找一个家。
 
二 

一栋房子,一半有灯,
光线从窗户照出来,照着我;
人们站在阳台往下看,看着我。
一个被照亮的人,让他们感到满足,
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加深了他们的幸福。
 
三 

我要独自在田园建造居所,
像一个拾荒者,眼里没有废墟,
我的需求太多所以容易满足。
能站稳的都是桌子,
能遮风的都是屋檐:
我要自己把酒杯倒满。
夜风吹过,身体抖过了,
没必要再把冷说出来,
我用不说完成自己。
能站稳就不假手别人,
能遮风就自我荫庇。
我的需求正在变少,
直到我朽坏成一座废墟,
我要独自在废墟上修补灵魂。

四 

我将无言地生活很久。
身体光滑,刮了腻子,
还涂过一遍乳胶漆。
砌墙,规定欲求的界线,
开窗,世界的存在取决于我如何去看,
还要凿孔,排出烟雾和气体……
我已逐渐看清了自己:
我没有背负多余的砖瓦,
体内的钢筋正无声地弯向大地。
 

 
你可以在这些地方找到我:
酒桌上靠门的位置,
合唱团里没有声音的角落,
集体照最后一排的两侧……
我的身体因为端起酒杯而变形,
嗓子因为沉默而变形,
脸因为在照片边缘而变形。
他们看起来是另外一个人,
但我知道他们是我,都是我。
 

 
在大地上养花、种草,
不把泥土运到阳台;
在酒席上举杯,
不独饮,不强调个人的孤独;
困倦时喝茶,也喝咖啡,
不用茶漏、茶洗,不用糖包、咖啡勺;
想要获得平静,就去睡觉,
不抄经,也不寄希望于冥想。
我如此世俗,把自己局限在
功用的范围内,
我只专注于经验和语言,
这唯一值得托付的无用之事。
 

 
最热闹的地方,就是人群的尽头,
放大到虚无,就是镜头的尽头。
谁能将我对焦?我因为坠入背景而永远模糊。

责任编辑: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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