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服既成〕
你在睡觉。穿着初春的衣衫,我来了。看见你在睡觉,我坐了片刻,又走了。你的梦中,我是否来过,穿着初春的衣衫?
〔原封不动的书〕
堂·吉诃德搜罗骑士书,原封不动地读了。因为他没有把那些骑士变形,所以他获得了他们的原型,提起枪骑上马就冲向了风车。我读《西游记》提示自己引以为戒,防止原封不动。但没用,放下书,我往左右一看:那些妖怪全在我生活中。
〔面具〕
当你努力扮演别人,别以为你摆脱和掩盖了自己。可能你在探寻和开启了自我的某个侧面。凡是你演得极好的某个角色,都是你最真实自我的一部分。也就是说,面具上的你,或许就是最真实的你。
〔中国瓶〕
某天,他喝啤酒。瓶盖内刮出“再来一瓶”,用瓶盖换来一瓶,又刮,又中一瓶。他高兴了,干脆买了一箱。回家,他对女儿说:一只瓶子套着相同的几只瓶子,中国瓶子,瓶中有瓶,而最里边,套着人。女儿不信,长大了她就信了。
〔鱼尾〕
有老夫妻,妻每食鱼皆将尾让与夫,夫极爱吃;临死,他才说并不爱尾,因妻给,才做嗜食状。而妻也说,她爱尾,才将之让与爱人。这事并不惊天动地,却突然让我理解一些令我讨厌的赠予:它们可能来自深沉的爱。
〔坐着〕
……我经常故意在人群中坐下来。他们忙着前进,抛下我。而不久之后,他们又返回来。我练习坐着。我要尽快获得这个能力——不是知道他们前进多久便会后退,而是我不论在不在人群中,都不受他们的干扰。
〔未选择的路〕
赫尔伯的伯父从旧货市场买回了曾一同服役同伴晋升所得的全部勋章,以提醒自己本来也可以戴上它们。——你看,当初人生岔路未选择的那条,从未消失,它一直干扰着我们,甚至此刻就纠缠在我们脚下。
〔拳头的形状就像心脏〕
其实,拳头,就是体外的、特殊的心脏,攥太久,要松开,松开太久,也要攥起——它这样跳动,人,才能在人群中活下去。
〔被替代的孩子〕
我六岁时走丢过一次。我至今也不确定我被爸爸找回来后,我还是不是原来那个走失之前的孩子……
〔西西弗的周末〕
西西弗周而复始地上山下山。这种规律与周期内在地形成了他自己的假期:巨石从山顶滚下,他走下山来,这是他的周末;而他的周一,找到巨石,再推上山顶。哦,这样看来,他手中的石头,是他的岗位与编制。他在大山的体制内。
〔城市里的方向〕
在辽阳时,我以某座水塔为坐标辨认方向,每次坐下喝水,都感觉这是一杯液体指南针。来沈阳后,仍不分方位,遂以沈阳南站北站为坐标轴,每个下车拉着行李箱向我问路之人,其实是我的向导。
〔原来的房间〕
看过一个视频:笼中禁锢太久的熊放生丛林后已不会直行,它在林间一圈圈打转。它怎么啦?它仍在笼子里。你听了哈哈大笑。别笑。你在某个房间住久了,你走出来去哪里,你都走在原来那个房间里。
〔手里透明的东西〕
两人侧身走来。我看他俩的手做抬物状,手里却什么也没有。但我知道他俩一定抬着一大块玻璃。我四十八岁了。经验告诉我,没有人会无端将手伸出——他手里必有什么东西,或者,他必求索什么东西。
〔梦〕
是日,晨起阅《占梦书》数页,见有一条:“梦见熊者,见官长。”遂合十而祷曰:“求上苍,莫使熊入我梦。”又祷曰,“梦一些狗吧。”
〔时间之声〕
他走进钟表店。正好八点钟。店里的钟一下子轰然全响了。吓了他一跳。他走出来,看着自己腕上的手表。这是一只无声的电子表。但他知道,就在刚才他进店,“轰炸”他的,也包括这只表。
〔没有的脑袋〕
克里西波斯说,“有一种脑袋,但你没有;如此,你便是没有那种脑袋的人。”说得好。一旦你进入全是那种脑袋的人中间,便显现出你是没有脑袋的人。我要说的是,你要不断长出进步的脑袋,别等将来社会进步了,而你,没有脑袋。
〔关于生活〕
雅贝斯说,“诗不改变生活,但交换生活。”我差点同意了他的观点。仔细一想,他未必对。遇到诗以后,生活仍如从前,但你会感到一切,与之前大不一样了。与其说你的生活被“交换”了,不如说,你看生活的眼睛,被交换了。
〔安装后视镜〕
六岁的女儿问爸爸,为什么车子要装后视镜?她爸爸答,的确需要,看见并防止后面的撞上来。那天车库边,你碰巧听了这话,就专门上楼告诉女儿,看见并防止后边的撞上来,要好好读读历史。
〔最大的迷宫〕
博尔赫斯借小说人物,开玩笑说过,“我知道一种希腊迷宫,只有一条直线。”我试着观察了一下身边:凡是那些不断被别人鼓劲在一条笔直道路上走到底的人,我都唤不醒、救不出来。唉,一条直线的迷宫中,有这么多人!
〔读过的书〕
读过的书中有什么?大饥饿时期,妈妈叫费奥多罗夫拿着面包供应卡去买面包。可他丢了那卡。三十年后,妈妈死了也十多年了,他读一本旧书,找到了那卡……多么心痛!而今,我也常翻一翻读过的书,看看几十年中,我都丢失了什么……
〔父亲的侧面〕
“有次我从侧面出其不意吓我父亲一跳”,巴列霍说。这事我也干过。从侧面,突然出现,吓了父亲一跳。但是昨天,我从理发师镜子里忽然看见自己的侧面,越来越像他了——父亲呈现在我的侧面。这次是岁月,吓了我一跳。
〔父亲的一只手套〕
很破旧。在我家箱子里发现。父亲在世时,曾戴过它。我把手伸进去。我不是戴上这只手套,而是用手去触摸父亲的手。用一只血肉之手去接触一只虚无之手。那空无的手,握住了我的手。
〔处境一种〕
无意中捉得了蜂王的农夫,多牛逼!上万只蜜蜂落在他身上,他比原来大出一圈,像穿了一件巨大铠甲,无人能敌!在这么多毒针中间,他并无危险:因为手里攥着那蜂王!但他能坚持多久?一松开手,失去那王,蜂群便开始攻击……
〔可能的区域〕
某年,在某小村菜地之外,再往前,还有大片空地,但竖着一块警示牌:止步,前方可能有未清理干净的炸弹。不知谁和谁曾在这里激战。按时间看,他们都死了,但留给我们一块可能之地:打过仗的地方,只要今天有人进入,战争仍会继续。
〔魔法衣橱〕
《纳尼亚传奇》中,孩子们不小心钻进一个魔法衣橱,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但是又有哪个衣橱不是魔法衣橱呢?某年,我只是从中取出一件成人衣服穿上,至今,我也没能脱下它……
〔手的虚构〕
某年,他随手虚构出一幅少女肖像,访客中一个男人大哭,说认识画中少女,是他走失的妹妹。这突然的认领让他不知所以,只是呆看着手,生活常会与手有某些巧妙重合。他再画画,就虔敬了许多,虽是虚构,却可能找回谁的亲人……
〔花开〕
竖的诗《木棉花开了》:“木棉花开了/像我不知道它名字的时候/一样/开了”。二刚说,不是的。他把诗改了:“红梅开了/当我知道了它名字的时候/它就与之前/不一样地/开了”。我知道,他的初恋,叫红梅。
〔世界的呈现〕
无一物不呈现世界。电线杆亦然。一个傻子每天绕一根电线杆转圈。电线杆上每天都贴上不同的启事:走丢的人、跑失的狗、招领的物、寻租的房……那个傻子呢?还好,他因为傻而始终呈现自己,没被电线杆上快速变化的世界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