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女诗人安然在题为《在额尔古纳河岸》的短诗中这样写道:“在额尔古纳河岸,我拿走了/石子、刻刀、尺子和一条绳子/我试图靠近一位古稀老人/她安详、宁静,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这些洁白的、平凡的、说不出道不明的/一种被你我忽视的,静——/它更接近于神圣/和永恒”
稍有阅读经验的读者都不难发现,这首诗的关键词是“静”。它是对静的赞颂。我们身处其间的现实世界是异常嘈杂的,在博胡米尔·赫拉巴尔看来,连我们的孤独都是喧嚣的、沸腾的、张扬的和张狂的。《在额尔古纳河岸》可以被视作安然为现实世界制造的反环境。鱼儿生活在水中,堤岸或陆地就是它的反环境。马歇尔·麦克卢汉认为,没有反环境就没有环境。安然为现实世界制造的反环境,让现实世界的嘈杂变得让人更难以忍受,但同时也将现实世界变得可以轻易让人忍受。这是诗为我们提供的二律背反,安然凭借天性轻易做到了这一点。
“其告维何?笾豆静嘉。”(《诗·大雅·既醉》)历代的注家都倾向于将“静嘉”训释为洁静、美好。静的第一要义是洁净,内心洁净的人都倾向于内心安静。扬雄说:“善心为窈,善状为窕。”安静和洁净在此等同于窈窕,有玉之质,玉之貌。安然来自蒙古大草原,但在她的诗作中,没有苍劲的蒙古长调,连原本豪迈的马蹄声都是温柔的,如果不说消声的话。但这首先来自于安然的心境和天性。在语言哲学看来,心境和天性始终是一个语言事件。是作为语言事件的心境和天性而非其他因素,为辽阔、雄浑的蒙古大草原赋予了女性的气质,温柔、安静而妥帖。
安静和洁净更有可能来源于谦卑和自我的渺小。现代社会是一个强调独立与个性的场域,也是一个充满自恋的空间。谦卑和自我的渺小并不为人所赞赏,甚至是很多人纷纷抛弃的东西。雪莱高喊道:“同人生相比,我们所定居的星球的演变算得了什么? 同人生相比,日月星辰的运转与归宿又算得了什么?”今天的人更加不堪,他们当然不可能企及于雪莱豪迈的人生境界,在不断变得猥琐复猥琐的同时,却莫名其妙地为自己找到可以傲慢的理由。安然是一个难得的异数。她写道:“我宁愿自己是灯火下最微弱的一盏/最脆弱的影子”(《我从草原来》);“我们只是断鸿、素娥、烟萝/我们渺小,在旷野吹落蒲苇的倦怠中/我们翻飞,沿着漫山遍野的云雾……”(《草叶间》)谦卑让安然放低身段,让原本倾向于自私的自我内涵变得渺小,而所有不包括人在内的事物猛然间都高大起来,纷纷变作善好之物,都值得诗人祝福。在心境的精心支持和安排下,一种安静的诗学自然而然地诞生了。在这种诗学看来,万物在值得祝福的同时也为诗人带来了幸福。安静的诗学也是幸福的诗学。安静的诗学意味着:新诗不仅本身就是幸福,还得将幸福当作自我实现的标志、自我认同的象征。
幸福是人活着的最高目的。但这目的并非先天就存在,并非给定之物。幸福是人为自己创造出来的,甚至发明出来的。发明幸福的“工具”依然是谦卑的心境。这种心境宁愿相信,和所有的善好之物打交道是值得信赖和庆幸之事。万物高大唯我渺小,这个坚定的信念既让诗人安然从容地穿插于万物组成的密林,也让她觉得能和高大之物打交道是一件令人自豪的事情。由此,在傲慢之人看来万难忍受的日常生活,也得到了幸福的抚摸因而获得了幸福。安然很平静地写道:“……我是这般活着//我这般爱着,叙述软弱和卑微/在透骨的风中描述一个人的走向/……在每一个冬日的早晨,我用棉絮盖住身体/盖住体内的积雪和人间的喑哑”(《这般活着》)安静的诗学反过来让安然心境安宁,也让她在以低矮的眼光看待高大的万物时,能容忍一切粗粝的事物直至命运。英国诗人蒲柏说,犯错误的是人,原谅人的是上帝。安然颠倒了这个公式:犯错误的是上帝,原谅上帝的是自觉卑微的人。安然这样写道:“摧毁我命运里的波涛和星月/让我立于饥荒的四野/骤雨初歇,我原谅了这暴力之物/附着于灵魂之上的碎铁屑”(《碎铁屑》)
既然万物尽皆善好之物,那万物就值得赞美。赞美是祝福的最高形式。要知道,无论哪个民族,最初的诗都用于赞美。龚鹏程说得好,最早的诗“是对天地、神祇、祖先、国族社会、伟人圣哲的讴歌。……其中均充满了惊异、欢乐、唱叹、颂美”。不敢说安然精通诗歌史,但她凭天性领悟了赞颂的本质。她因此这样写道:“是美的,是好的,是明亮的,是热泪盈眶的、乌拉哈达——/我该用什么歌颂/霞光一样的天宇,烈焰一样的四季/我生命的二分之一早已缀满草绿色的叶片”(《草原诗篇》)
安然躲过了傲慢、冷漠和仇恨,没有敌人而有所敬畏地行走于大地。这是安然作为一个诗人的幸运。这样的诗人值得祝福。
(原载《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