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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过于古老的蜀道和过于年轻的现代汉语 ——关于梁平《蜀道辞》的笔谈


  导读:诗人梁平最新诗集《一蓑烟雨》自出版以来,不断受到关注和热议。近日,中央民族大学敬文东教授和几位青年评论家就梁平诗集中的一首长诗《蜀道辞》进行了一次笔谈,对《蜀道辞》在文本的创新、诗学的指向、生命和情感的体认等方面做了准确、精彩、生动的讨论。现整理如下,和读者朋友们分享。


四川文艺出版社,2023年12月,梁平 著
  

1

诗、蜀道与沧桑
敬文东

  梁平写下声势浩大但娓娓道来的《蜀道辞》,可以被视作当下汉语诗歌写作的新收获。道路、历史、族群的命运,以及必不可少的历史真相甚至真理,都在叹息式的语调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在组诗的最后一首《旁白》中,梁平写道:“蜀道之道深不可测,/所有印迹顽固而执拗,在体内埋伏,/在肋骨与肋骨之间开出花朵。”这三行诗,将《蜀道辞》的野心和抱负很含蓄地显露了出来:《蜀道辞》就是梁平的肋骨与肋骨之间开出的花朵。

  如何有效地处理历史,一直是汉语新诗面临的难题。苏珊·桑塔格以肯定的语气说:“完全是因为过去已经逝去我们才能阅读过去。完全是因为历史当作实体来崇拜,我们才能懂得历史。”虽然这的确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但一个人文学者在认识过去与历史时,仍然可以有这样的自信。诗人从不拥有人文学者的那份信心。理由很简单:诗人不会在历史自身的层面书写历史。蜀道上发生的事情向来惊天地、泣鬼神,它看不起对它的一般性的书写。在《蜀道辞》中,历史事实仅仅是表象,是由头,是楔子,它的真实内里是对历史命运的慨叹,是对历史真理的探问。

  海德格尔很诗意地说,人一旦站出来生存,也就带出了人的命运。命运不能被简单地理解为前定,它是运动的、向前推进的,但也是偶然的、电光石火的。在《蜀道辞·五丁与金牛》中,有这样的诗行:“杨雄《蜀王本纪》五丁与石牛,/从坊间闲言杂语进入正史。/石牛粪金只是诱惑,/美女也是。”有关五丁与石牛的传说,直接相关于偶然与必然、前定和运动、喜剧和悲剧、真相与幻象。在涉及历史命运的主题时,《蜀道辞》采取了一种略带沧桑的口吻。作为一种发声方式,沧桑口吻是汉语的秘密之所在,它一直和智慧靠得更近。在漫长的汉语思想中,智慧是长者的事业。想想古希腊人还满眼都是问号的年月,我们的夫子却以苍老的音色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骑青牛的人则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唯有配备了沧桑的口吻,才能与苍老的古蜀道产生共鸣,才有可能与这条道路共同分享同一个振幅。但偶尔也有独断。比如:“石牛粪金只是诱惑,/美女也是。”但这正是沧桑口吻的题中应有之义,这种语调因其与智慧相依偎,将一切论证过程给成功地消融,就像冰冻的黄河到了春天会自行溶解。

  《蜀道辞》从发声方式上,为新诗如何有效地书写历史提供了一种有效的方案。排开其他种种有可能存在的诗学事故,《蜀道辞》至少为新诗如何书写历史,给我们带来了很好的启示。正如《旁白》所言:

  蜀道南北东西向远,山河无不牵连,
  甲胄卸了,蓝天和白云奢侈,
  快马拉的风正在高速。

 

2

青山满蜀道

夏至

  赵汀阳谈到过历史和时间的关系:“历史是时间之灵,如果没有历史,时间就只是流逝,有了历史,时间就变成一切价值的证书。”梁平的《蜀道辞》,开篇就引用李太白的诗句——“尔来四万八千岁”(李白:《蜀道难》),慨叹峡谷与峡谷中永恒的日月星辰,将时间的流动、岁月的悠久一笔带出。诗人紧接着将古蜀道喻为一部情节跌宕的线装书,则于无限的时间之流中,开拓出一方贮存情感的记忆之所,这既是时间的空间化,也是历史为时间赋灵,将其装订为“有价值的证书”。世人皆叹蜀道之难,在“秦岭、巴山、岷山的褶皱里”(梁平:《蜀道辞·古蜀道》),自有山清水秀、葳蕤奇观,但在陡崖坠石的天险和“断壁上凿石的回声”(梁平:《蜀道辞·古蜀道》)中,又岂会缺少尔虞我诈、金戈铁马的风云激荡?李白的天籁之音,亦包含对历史的回望与关切。梁平有意循着“开国何茫然”的喟叹,探寻那“更久远,更抒情”的文明经验。他以编纂词典,也即重新组织时间、建造迷雾空间的方式,再次体味和度量曾被蜀道见证又千古不变的历史之道。

  《蜀道辞》的前十三个词条皆为地理坐标,它们串联起交通,也见证人心的浮沉、人事的变迁。值得玩味的是,蜀道的通达未必仰赖于互通有无的愿景,反而一路上演着“算计的大戏”,战火纷飞。连山绝险之处,往往是兵家必争之地。譬如褒斜道、米仓道、金牛道、剑阁关等等,无不如是。“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李白在诗中隐约提示的五丁开道与秦王伐蜀之事,在梁平的笔下得到更生动具体、意味深长的呈现——“互通有无有名无实,虎视眈眈,/或者来自蜀以远的觊觎”(梁平:《蜀道辞·褒斜道》);“蜀的雄关有了五丁开山的影子,战国春秋的天空云淡风轻。//秦灭蜀,从金牛道长驱直入,/蜀王在梦里也没见过金牛和美女。”(梁平:《蜀道辞·五丁与金牛》)梁平糅合稗史传说,戏剧化的表达愈加强化了历史的诡谲。蜀道联通南北后,“长安与成都车马络绎”,“才子佳人、贩夫走卒,以及/古城被水包围的风姿卓越,/改写了剑门的风情。”(梁平《蜀道辞·剑门关》)是非成败转头空,当历史化作远去的云烟,唯有“翠云亭亭如盖”(梁平:《蜀道辞·翠云廊》)、“流水喋喋不休”(梁平:《蜀道辞·明月峡栈道》)。赵汀阳说得极好:“青山站在社会和自然的界线上,正因为青山的跨界存在,所以成为历史的理想证人。在形而上的意义上,青山必与流水合体,才足以隐喻不变与万变之道。”蜀道从狼烟之地摇身一变为名胜古迹、文化之乡,所有关隘的演变,正如苏东坡感叹的那样——“物固有以安而生变,亦有以用而求安”(苏轼:《滟滪堆赋》)历史之道是“存在如何在变中永在的理由”,这大概也是梁平穿梭于不同的地理空间,而非线性的时间,借组诗《蜀道辞》发抒的感悟。

  “蜀道之道深不可测”,如同说书人卖弄的关子,又如同一声平静的画外音,梁平在最后一首诗中以旁白的形式作最后的补充:历史连通过去与未来的秘密,其中埋伏的种种顽固而执拗的“印迹”,仍有待后人的发掘和延续,才会不断地“在肋骨与肋骨之间开出花朵”(梁平:《蜀道辞·旁白》)。
 

3

词典与诗道
张媛媛

  墨西哥诗人帕斯诗云:“词典是一个未说过的世界”。万事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词典,这部词典囊括着它们全部的历史、记忆、知觉与情感,将一方世界压缩其中。那些有待说出的故事、那些尚未印证的知识,犹如蛰伏于漫长黑暗中的种子,等待诗人将它们唤醒。诗人梁平将这首书写“蜀道”的长诗命名为《蜀道辞》,想必怀揣着相似的野心。在诗人笔下,蜀道是一本包罗万象的大书。在诗行的推进中,依稀可辨诗人斟酌喻体的痕迹。在长诗的开端,诗人首先将古蜀道拟为“三千年典籍”、“一部线装书”。这本大书或许是一部地理志或交通史;或许是一段信史正传或稗闻传说,往事“历历在目”,充盈“细枝末节”;又或许是一部囊括古今佳作名篇的《剑门蜀道诗选》,既有惊为天籁的喟叹——“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蜀道难》),又有发自肺腑的壮言——“此行为知己,不觉行路难。”(岑参:《早上五盘岭》)但正如明人卢雍《剑阁杂诗》所写,“蜀道天下难,剑阁天下壮。两篇雄万古,夜夜光焰放。”(两篇指李白的《行路难》与杜甫的《剑门》)这般珠玉在前,后人的效颦学步,注定黯然失色。因此,重复蜀道之诗的意图只好作罢,梁平最终决定选择那个最饱满最鲜活的意象——将蜀道之书比作一本词典,并试图为蜀道亲撰一部诗学词典。

  塞尔维亚小说家米洛拉德·帕维奇在小说《哈扎尔辞典》的结束语中写道,词典是这样一种书:“你每日花在其上的时间很少,但需长年累月地付出时间。”无论对于词典的编纂者还是读者而言,都是如此。这一点恰与长诗写作所需的旷日持久的智力劳动相契合。词典以其权威、准确的特性,将感性的观察、纷繁的风物与缥缈的遐思不断知识化、理想化。在梁平选定的13个词条中,既有栈道与关隘,又有庙宇和古迹,风景名胜与历史典故在诗思的回旋与跌宕间,彼此纠缠,相互阐释。词典提供了这样一种崭新的想象方式,借助“词条”的形式将碎片化的记忆与联想拼缀连结。透过词典,梁平获得了一种观察世界的特殊视角,读者可以追随诗人的目光,从蜀道的任意位置进入诗意的中心。不必重复跋涉险巇的辛苦,更不必畏惧世代文人墨客以诗文造就的天堑。恰如翻开词典的任意一页,都能在词汇编织的网络中不断拓展思绪,丰盈认知。由此,诗人能够最大限度地借助“互文性”打开文本空间,从容地穿梭于景与情、诗与史、蜀地与秦川、传说与现实

  《蜀道辞》其实涵盖了一显一隐两个主题。前者根植于川渝风土,呈现诗人的山水情结与历史经验;后者隐微地透露出梁平的诗学观念——蜀道之难,亦如写诗之难。也许是因为“在李白面前,所有文字不能潦草,”(梁平:《蜀道辞·李白故里》)诗人以最为审慎、虔诚的姿态,一语双关地描摹着蜀道与诗歌的迷离与起伏、奥秘与回声。群山的褶皱,恰似语言的晦涩幽暗;烽火的遗迹,正如落笔的字斟句酌;天险的关隘,阻绝着今思与古意;峭壁的栈道,连通着思维与表达。诗人亟需穿越天梯石栈,攀登畏途巉岩,方能寻得最精准的词语;更要披荆斩棘,铁鞋踏破,“朝避猛虎,夕避长蛇”,才可成就“雄万古”的诗篇。可见,诗歌如蜀道。而蜀道,亦是诗之道。

4

在词的想象力与历史想象力之间
彭 杰

  提及蜀地,不能不提到蜀道;提到蜀道,又无法忽视蜀道之险。在贾映斌等人编选的《剑门蜀道诗选》中,第一部分即是“蜀道纵观”。选本内容,也大抵不脱“蜀道如此险”(阴铿:《蜀道难》),“梁山镇地险”(张文悰:《蜀道难》)。直至明方孝儒作《蜀道易》,虽称“焚山凿荒秽,略水铲岩石”,“蜀道之易有如此”,但清初费锡璜,仍描述蜀道“道绝难通鸟,桥危不度人。”“蜀道之险”的想象,在作者们微雕“蜀道之险”时,已然沦为一种去结构、脱脉络的感知方式,在词语内部经营自身的风景。另一隐患是,蜀道险峻的山岭,也会难免垂下现实的设计与秩序。这类写作中,蜀道位置的凸显,模糊了蜀地自身的地理形象,仿佛蜀地的价值,需要与另一片更为宏阔的中原景象相勾连后,才能得到确认。由此,类型化的“蜀道写作”,在不断卷入修辞的漩涡时,已然丧失了历史的、现实的、伦理的感知力,无法激活写作中生机活络的在地联动。

  梁平《蜀道辞》中对于上述历史沉疴的处理,为我们重新理解当代诗中的“蜀道书写”,提供了一个开阔的视野,或者说设置出一种可以持续发掘,不断推进的写作框架。这首长诗中,梁平尝试着平衡词语与现实,蜀道与蜀地之间的关系,将“脱域”的“蜀道书写”修辞系统,重新安置在实践的进程中。借用张枣的判断,词的想象力与历史想象力之间对抗又依存的关系是不可能被克服的,但由此引申出的意义与深思,却比自以为是的克服更有意义。譬如,第一首诗中,梁平开发了“蜀道书写”生发、延展的路径,从人类学的角度激活蜀道的公共价值。蜀道由此不仅仅是词语审美的对象,同样可以被伦理、地理的视野纳入,通过考察其生成的历史语境,在一个更为宽广的人文立场中舒展书写的可能性。

  长诗中的后几首诗,梁平则揭示出了“蜀道书写”体系中某种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杜甫入蜀,从秦州到成都,/携妻小涉水爬山历时三月有余,/陡崖、坠石、深涧、猛兽的险阻,”(梁平:《蜀道辞·杜甫草堂》)大抵还原了“蜀道书写”的套路。然而,梁平随即写道:“脱掉官服的左拾遗落脚草堂,/蜀道的历险和长安官宦圈子的郁闷,/在溪水里洗了又洗,日渐清爽。”(梁平:《蜀道辞·杜甫草堂》)一方面,“蜀道之险”“家国尊严”,凡此种种,似乎成为了我们谈及杜甫蜀地生活时紧箍着的印象,而它们又遥遥指向更为总体性的文化控制;另一方面,市场化运作又冲淡了这一个体经验内在的纠葛、张力,将其化为一个消费圣地与一张不算便宜的门票钱。因此,如何从两种相互缠绕的文化逻辑中拯救杜甫、拯救出蜀地,将它们转向一个朝向未来、朝向可能性的写作向度中,便是梁平这组诗的重心。某种程度上,《杜甫草堂》这首诗,也显示出梁平创作这组诗时所依赖的方法论,即以“闲适汹涌”的笔调,周旋于现代生活中种种知识、权力与个人生活中的问题,通过处理“混杂”的经验与对象,不断深入语言与历史中丰富的层次与褶皱,寻觅齿轮上不断咬合、相互运转的那一个瞬间。
 

5

词典,天然的回忆之书
邹 瑜

  宇文所安在《追忆》中论及羊祜堕泪碑带来的回忆效应时说:遗址和典籍“是回忆得以藏身和施展身手的地方,它们是有一定疆界的空间,人的历史充仞其间,人性在其中错综交织,构成一个复杂的混合体,人的阅历由此而得到集中体现。”对古今文人墨客而言,蜀道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回忆场,踏入其中,金戈铁马、成王败寇、文人骚情等即刻袭来,与身处其间的人们碰撞、联通。《蜀道辞》词典式的编撰方式,与回忆的碎片化特征天然地契合。蜀道南起成都,直通八百里秦川,打通山障,勾连天堑,它在《蜀道辞》中成为线索,勾连古今故事,所以诗中才会出现秦王蜀王的心思与古罗马大道上的石头并肩的蒙太奇景观。这首诗如同一件历史的百衲衣,显露出诗人书写“蜀道巨著”的抱负。

  回忆是把时间空间化,把线性时间中的记忆碎片拓展为立体的场景。梁平词典式的写诗方式,便是把蜀道之上的地名捻开,在其中盛放历史与当下的悠悠之声。同样是词典式的创作,韩少功在《马桥词典》中把方言词汇揉开,将人物的悲欢、叙述人的哲思与悲叹装进去。《蜀道辞》则是把诸如米仓道、翠云廊、剑门关这样充满故事感的地名撑开,唤醒那些留存于古书中的人与事。在其中,空间的转换和历史的演进同步:“向东,米仓道由梁州越大巴山……秦惠王经褒斜道东出灭巴”(梁平:《蜀道辞·米仓道》),“向东”是指示游人、读者抬眼朝东,而“东出灭巴”则是唤醒历史记忆,古蜀道上的铁马金戈之声渐次袭来。由此,空间和时间混合出一种往事苍茫的语气,这让诗歌同时具有了游记和史书的口吻。回观李白《蜀道难》中,“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是诗人的思维在历史和神话间大幅度跳跃,“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是诗人的想象在冲破云霄,直抵天听。人处在回忆状态时,也可以自如地穿越古今,上九天揽月。梁平《蜀道辞》的想象方式与古人相通,它词典式地连缀起蜀道之上的地名与历史,这宛若让抒情主体潜入回忆,成为空间的布置者和时间的调动者,于是,蜀道的艰险、历史的沧桑,就这样在满是苍茫的回忆场中次第展开。

  在《蜀道辞》中,抒情主体的声音灵活地在历史记忆与现实之间游走。譬如:“后来长安与成都车马络绎”(梁平:《蜀道辞·剑门关》)的娓娓道来;讲述武曌故事时,充满现场感的语气:“满场哑然”(梁平:《蜀道辞·皇泽寺》);还有主体的暗自调侃:“相当于正国级。//都不重要,灵应就好。”(梁平:《蜀道辞·七曲山大庙》)……多亏了这个灵活的主体,《蜀道辞》发挥出它的检索和记录功能,人们跟随诗歌中的地名,如临其境地体会那些发生在栈道关隘上的故事。从诗人的落寞与通达:“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到“后来长安与成都车马络绎”(梁平:《蜀道辞·剑门关》),随着时间的推演,无数后人,甚至是我们自己,也成为改写蜀道故事的人:“才子佳人、贩夫走卒,以及/古城被水包围的风姿卓越,/改写了剑门的风情。”(梁平:《蜀道辞·剑门关》)由此,“往事并不如烟,/至今,栈道下的流水喋喋不休。”(梁平:《蜀道辞·明月峡栈道》)梁平用词典式的诗歌,把地名与词条拓展为具有邀请性的回忆空间,读者读之宛若翻阅词典,其中的每一个词条都可以打开一片历史记忆的碎片,苍茫的诗意从其中缓缓流出。这与古人举目即诗的诗意采撷方式相通。就此,古蜀道摇身一变,成为满目疮痍的现代社会中难得的一片“诗意浩荡”的场所。

6

抒情的词典
郗 磊

  古人素有“天下诗人皆入蜀”的说法。诗人们入蜀的原因可能各有不同,但入蜀方式则基本是骑驴、过剑门蜀道(大多数时候不得不如此)。在这种方式下,诗人们才能与路途发生强烈的肉身关系,正如细雨中骑着慢驴的陆游也才会暗自发问:“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幸好是骑在驴背上,而非坐在飞机高铁或是开着空调的汽车里,诗人才会有“细雨”的及肉感受。

  在飞机高铁和高速公路的运输下,今人路途中的经验被大幅度取消,人们只感受到点或线之间飞速的几何变化,而很少有“剑门千转尽,巴字一支长。”(李端:《送郑宥入蜀迎觐》)的酬离担忧,更难有“大散岭头春足雨,褒斜谷里夏犹寒。”(雍陶:《到蜀后记途中经历》)的冷暖体验。玻璃窗外一片茫然。“古蜀道”也早已隐退其通行往来、商贾交流的实际功用,在梁平的诗中化身为一部“情节迷离、回旋、跌宕”(梁平:《蜀道辞·古蜀道》)的线装书,贯穿着历史沉稳的抒情语调。如梁平诗中所写:“秦王蜀王各自怀揣的心思,/比古罗马大道石头与石头的衔接,/更久远,更抒情。”(梁平:《蜀道辞·古蜀道》)

  在人和路被双重抽离悬空的状况下,这本身也是诗人的抒情,是诗人当下体验古蜀道的有效方式。如韩少功以词典的方式构建起马桥的世界,梁平将蜀道上那些层叠着古老历史与奇闻秘事的地名锚定为词条,使之不光作为词条,还如线装书的孔眼,将蜀道穿引装订为一部抒情词典。如德国现代抒情诗人本恩(Gotterfied Benn)所感叹:“呵,词汇,词汇——名词!它们只要张开双翼,千万年的往事就脱离历史而飞翔,重又展现它们的原貌。”这些古蜀道上的地点名词,正在诗人的编排下重新张开双翼。每一个词条引领下的诗句,则带着一种词典式冷静克制的抒情语调,力图用简洁凝练的语词对词条内部层叠的历史和秘闻进行挑拨和钩沉,完成词典应有的解释工作,更指向诗的抒情本分。词典与抒情,二者结为一体。当词典这一本身具备准确客观品质的形体成为方式时,抒情也会随之变得稳重、克制,或者说,某种可能肉麻泛滥的抒情便自动被避开;所形成的,是一种“去个人化”的“词典式抒情”。例如《蜀道辞·五丁与金牛》:“杨雄《蜀王本纪》五丁与石牛,/从坊间闲言杂语进入正史。/石牛粪金只是诱惑,/美女也是。//……战国春秋的天空云淡风轻。//秦灭蜀,从金牛道长驱直入,/蜀王在梦里也没见过金牛和美女。”梁平简要解释了词目的含义和由来,波澜不惊又有所延宕的语气间,自带有古老权谋、天真诱惑以及兴亡衰败交织的历史抒情,冷静而迟缓,正对应第一节中:“秦王蜀王各自怀揣的心思,/比古罗马大道石头与石头的衔接,/更久远,更抒情。”(梁平:《蜀道辞·古蜀道》)梁平将自身隐退,极度克制叙述者的情感,让蜀道以词条的方式呈现自身,由历史枝节本身诱发抒情,为读者展开一部既有诗的抒情,又有参考指南功用的“蜀道词典”。
 

7
蜀道与“跌宕自喜”
刘 洋

 

  清代学者毛先舒评李白七言歌行“跌宕自喜,不闲整栗,唐初规制,扫地欲尽矣。”梁平的《蜀道辞》由古思今,形制自由,以“词条”统摄八百里秦川,十三个交通遗存与文化景观以词条的方式呈现。李白的想象力发端于自我,是心态的具象,梁平的想象力发端于自然,是历史沉潜中的抒情自喜,融合了个人的经验。蜀道作为被委以重任的交通要道,成为梁平组诗中的“线装巨著”(梁平:《蜀道辞·古蜀道》)。王凌云有言:“比喻技艺在不同诗人那里获得的不同形态,植根于诗人们在其所处历史情境中对世界、自我和语言的不同理解。”梁平潜入历史现场,征用历史掌故,将古蜀道比作一部“情节迷离、回旋、跌宕”(梁平:《蜀道辞·古蜀道》)的线装书,在历史的褶皱与蜀道的景观中撑开一片诗意的世界。

  首先是世界。梁平的创作自有一套规则,他常常征引诗词或典故将读者引入一个叙述氛围,如诗的开篇便用李白的“尔来四万八千岁”突出蜀道的历史悠远;或直接在组诗中引用诗句:“陡峭,‘黄鹄之飞尚不得过’,/绝壁,‘猿猱欲渡愁攀援’。”(梁平:《蜀道辞·明月峡栈道》)、“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余光中:《忆李白》)、“一骑红尘妃子笑”(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其一》)、“幽居近物情”(杜甫:《屏迹三首》)等。这类似于一种“兴”的变奏,是历史与现实的共振,具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凝聚力。从以诗证史的角度看,梁平引用李白、陆游、杜甫等人不同时期的行旅诗歌不仅蕴含了丰富的地理信息、社会风俗,也折射出了梁平对于诗歌、世界之理解,体现了他“历史进化论”的世界观:“翠云走廊走出的沧桑,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古树数十万,/子嗣延绵欣欣向荣,枝桠上的翠云,/飘扬成旗,比战旗更威武。”(梁平:《蜀道辞·翠云廊》)

  其次是自我。陈大为认为,任何一件改朝换代的大事,真正置身危机与生存压力之中的,仅仅是那少数的策动者与执行者。梁平也在诗中说:“人和历史都是一本大书/而记得住的往往是细枝末节。”(梁平:《蜀道辞·皇泽寺》),少女武曌的胆量与野心印证了梁平的抱负与期望,亦强调了人与与自然、失败与成功在历史中的偶然性。梁平的诗是情感与想象的综合,其将古典诗歌中的崇高性与现代体验相结合,从自我和自然的共生关系中获得了一种深刻的理解能力,在叹服造物主的巧妙奇谲时,与想象力一起延展出叙事人情感的跌宕起伏,展现了对于参与蜀道历史建构人物的信任与叹服。正如诗中所写:“岩壁没有立锥之地,凿洞的人,/没有三头六臂,没有翅膀,/诡魅天险中创造神话。//缄默的军机和贩夫的讨价还价,/都是栈道上悬浮的秘密,/几千年也没人走漏风声。”(梁平:《蜀道辞·明月峡栈道》)

  最后是语言。丰富的史料,精炼的语言,梁平的叙事方式具有一种娓娓道来的现场感,具备了废名所说的“新诗是散文的文字、诗的内容”特征。在蜀道各象征符号的陈列下,融入历史典故的描写,增添了诗歌的具体性。“深涧、峰峦、关隘、栈道”(梁平:《蜀道辞·古蜀道》)、“军帐、马蹄、辎重、硝烟”(梁平:《蜀道辞·米仓道》)、“故里青莲、祠堂、磨针溪、洗墨池”(梁平:《蜀道辞·李白故里》)等连续意象的列举,也在营造一种节奏感之外增添了视觉和触觉的厚重感。另外,诗人由古思今的视角变化转移也使得内与外的空间发生了越界和变动,“萧何整修栈道、诸葛亮六出祁山,/唐明皇幸蜀,往事并不如烟,/至今,栈道下的流水喋喋不休。”(梁平:《蜀道辞·明月峡栈道》)历史在与现实的互文性中打开了蜀道的想象空间。

  蜀道,非常道。它经时间与空间的型塑保留着历史变迁的痕迹,蜀道跌宕,诗人于跌宕中自喜。梁平的《蜀道辞》在融入历史意识和心灵思考的同时继续对诗歌本身做出探索,在词与物、景与情的呈现中挖掘诗意的深度。

责任编辑: 山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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