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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陵|顾艳《荻港村》:与历史和解 与自然 共生


  导读:张陵,文学评论家,曾担任文艺报副总编辑、作家出版社总编辑,现为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居北京。

  【摘 要】:顾艳的《荻港村》选择反既定固有的模式,进行历史人生的描写。只有《荻港村》勇敢地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走了一条与模式相悖的叙事之路。《荻港村》出自一个具有女性意识的女作家之手,不管有意无意,都在客观上尝试着扭转当代乡村家族小说的叙事走向。

  【关键词】冲突死亡 和解自然主义女性意识


  2024年,作家顾艳再版了她的长篇小说《荻港村》。这部作品第一次出版则在2008年。那个时期,一度很流行的乡村家族小说,已经写不出什么新意,可以说处于强弩之末。而这个时候,顾艳创作并推出同为乡村家族题材的《荻港村》,看上去有些不合时宜。实际上,恰恰是这样的一部作品,可能最后终结了传统的乡村家族小说,如果评论家们用心留意的话。

  批判现实主义不断地复归以来,乡土小说开始调整并替代了新中国文学形成的农村题材的创作理念,带动了乡村家族小说的创作,产生了一大批以描写乡村家族命运为主的作品,形成了一个强劲的创作势头,而《白鹿原》则是我们时代当之无愧的乡村家族小说。后来创作的作品极少能达到《白鹿原》的高度,反而把乡村家族小说的模式,推向走进了死胡同里。这类作品通常会写一个强盛富裕的家族,历经二十世纪百年的风雨,最后都走向解体、衰败和破灭,家族成员流离失所,天各一方,命运坎坷,人生无常。以此带着对以往好时光的深深眷念,来反思百年中国历史,重新审视百年中国经济社会的发展。由于陷入故事化的表现历史“模式”,反思常常会导向怀疑和虚无,也就是理论家最担心的历史虚无主义。

  《荻港村》没有跟风式地选择这种似乎带有必然性的故事模式。《荻港村》的故事,发生在江南太湖地区的一座古老的村落——荻港村里。这个乡村历史上出了很多名人,令村里人引以为荣。但是,许长根这个家族祖上却没有什么可夸耀的,直到他父亲一辈,也都属于老实厚道的农民,靠种田为生,没有积累多少财富。这个乡村家族可圈点的,就是到许长根这一代具有旺盛的生殖能力,多少有了家族的“传奇”故事。他前后娶了三个妻子,生了很多儿女。不过,也死了很多儿女。当他成了百岁老人,回望家族,谈不上兴盛或衰弱,成功或失败,只有生老病死,生生死死。他似乎不是在讲家族的命运起伏,因为家族从未显赫过,无从谈衰弱;也因为没有过去的好日子可眷念,就没有值得可守望的。他更像是在讲儿子、孙子们怎样生下来,以后怎样死去。生死不断循环,就是人生,也是命运。

  尽管许长根的生命力,比家族任何人都要顽强,活得比任何人都长。别人死了,他还活着。然而,他最后还是只剩下一条老狗,一个侏儒重孙女青草。他也有孤独感伤,虚空渺无,却不像是在反思荻港村的历史,也不反思家族的命运。这样的叙事方向,不承载形而上意义的怀疑和反思,也不导向虚无和历史虚无主义。

  小说这个叙事走向,意味着打破以往小说的故事模式,成了传统模式的“逆行者”。或者说,小说故事这个走向,表明小说正在与反思历史和审视人生的模式渐行渐远。小说通常要写历史和人生。据我们所知,当下还没有哪一部乡村家族小说,能够选择反既定固有的模式,进行历史人生的描写。只有《荻港村》勇敢地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走了一条与模式相悖的叙事之路。我们也许还不好说是小说的创新,但可以肯定的是,有理性反思性的乡村家族小说,也会有感性的非反思性的乡村家族小说。《荻港村》属于后者。

  读这部小说,最初可能会以为作家顾艳在有意藏拙。我们知道,传统的乡村家族小说创作之前,需要作家对中国乡村政治关系、历史关系、经济关系、社会关系、宗族关系、土地关系、文化关系有一个深入的了解和研究,主要是通过家族在时代的风云变幻,历史进程中的矛盾冲突,反映这些潜在于乡村家族生活里的各种复杂关系,折射出一个时代,也体现出作品的反思。如果这些关系不揭示折射出来,就无法形成一个思想的逻辑性,就无法进行审视。在我们的习惯看来,逻辑产生关系,关系产生理性。有了理性,才会有家族史。然而《荻港村》,似乎不太看重这些。

  我们注意到,《荻港村》随着历史进程中的每一个阶段,来讲许长根一家的故事,安排许长根的情节,形成一种同步的节奏。如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时期、改革开放时期等,但是我们从许长根人生绵密的细节叙述里,不太容易梳理出我们通常理解的、支撑小说叙事的那些复杂的历史现实关系,以及百年史乡村逻辑关系展开的矛盾和冲突。

  我们阅读《荻港村》的心情,可以这样来描述:小说叙事有如一条奔腾的河流,我们看到河上的船帆,飞翔的鸥鸟,两岸的风景,但我们还没感觉到河流深处可能还有更多的东西。我们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但我们不知道冰山下面还会不会有更大的一块冰。是的,我们先前还没有认为作家顾艳已经准备好了,要讲述一个乡村家族历史;但我们得承认,不可思议地读到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另类的乡村家族故事。

  其实,当我们看到小说精心设制的老人、老狗、老屋,以及侏儒所构成的场景,来奠定小说叙事基调时,就应该明白,作家真的准备好了。她这样来构筑一部乡村家族小说,心里完全有数。她可以放弃组织各种传统的复杂的小说关系,可以放弃小说叙事严密的逻辑和理性,但她准备好了要用另外一种方式,另外一种逻辑关系,写一部乡村家族史。

  我们读惯了传统的家族小说,一时会很难定义《荻港村》。不过,在西方现代派小说里,确实也有消解深度、消解价值、消解意义的写法,如法国新小说派就用叙事消除意识形态阴影,达到“物”的理论表达。玛格丽特.杜拉的《情人》通过一个八十多岁女性的第一人称叙述,不是讨论“爱情”的意义,而是直接感受“爱情”这个“物”。我们并没有认为,《荻港村》是一部完整意义上的现代派小说,但小说的非逻辑叙事状态却提醒我们,我们可能遭遇到了一部感性的乡村家族小说。如果说理性的乡村家族小说是一种男性叙事的话,那么,感性的乡村家族小说就是一种女性叙事。如果我们认识到女性主义思想与现代派文学的关系,那么,就应该注意到,《荻港村》出自一个具有女性意识的女作家之手,不管有意无意,都在客观上尝试着扭转当代乡村家族小说的叙事走向。某种意义上,这就叫终结。

  中国的乡村家族小说,一般都属于批判现实主义小说。这个流派的文学站在人生道德批判的高度,把历史时代社会现实的诸多关系,组织在一个与“人性”对立冲突的逻辑结构里,赋予一种理性主义的精神,以此考察人在历史进程中的渺小无能,以及无力抗衡强大的历史和现实的力量;必然用人性的扭曲异化,甚至死亡悲剧来实现“人性”的抗争和人的价值。我们更愿意说,现实主义小说内在的矛盾冲突结构,必然性地表现人与现实的冲突关系。没有这种人性的冲突,就没有现实主义的理性精神。

  这个理性冲突,在《荻港村》这个乡村家族关系里,居然就失效了,不起决定性的、根本性的作用了。表面上看,叙事走向的改变,实际上必然的预示着,作品内在结构的道德冲突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调整。不能说现实生活层面上没有对抗,没有冲撞;但不会在作品思想内在结构中,积累成必然性的人性冲突。许长根家族生得多,也死得多。整部小说,重复最多的给人印象最深的情节,就是家族的成员不断死去,甚至有的死得不明不白。

  最早是许长根的两个姐姐,得流感而死。不久,父亲打猎时,掉到山崖下而亡。六年后,母亲也坠河而死。叔叔许跃辉当了村长,突然死去,不明原因。许长根的第一个妻子陈婉玉,第一次生了双胞胎,第二次连生了四个儿子,也算神奇。然而,一场霍乱,夺走了陈婉玉和四个儿子的生命,剩下两个男孩又被拐骗到外乡。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那时许长根还年轻,可这整个家族都笼罩着死亡气息。而且,家族人的死亡,与风起云涌的社会冲击,似乎关系不大。后来许长根又娶了章丹凤为妻,生下了小风林,又生下小抗敌。另外,许长根与傻傻偷情,生下了桑果儿。兄弟三长大后娶妻生子,家族看似热热闹闹,但死亡却一直伴随着他们,冷不丁就会死一个,一直到小说结尾,这样的伤心事还在发生。这些死亡,无论多么离奇古怪,无论怎样引发人生的感慨,却似乎大都游离于荻港村的现实斗争之外、游离于村庄的许多重大事件之外、游离于村庄的经济社会之外。

  许长根的个人史,其实非常复杂曲折。他早年就读于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参加过著名的“一师风潮”。后来,在早期共产党人叶天瑞的影响下,加入共产党,回乡利用办精武会拳馆开展农民运动,办进步报刊;一度成为村子里的农运领导人。大革命失败后,曾被捕入狱,坐了大牢,吃了苦头。出狱后,转入地下。抗日战争爆发,国共合作期间,他接受了共产党员尹玲娜的领导,参与组织抗日武装“长超部队”,担任了重要领导,参与了战斗。“长超部队”接受了国民党政府改编,许长根还被任命为副总队长。但他没有随部队转战,而是回到荻港村,当了一名小学校长。抗战后期,他奉尹玲娜之命,打入敌人内部,加入日伪镇政工队,为党做情报工作。进入解放战争,许长根又回到游击队工作,在一次战斗中被俘,关押在国民党监狱两年,释放后不久,荻港村解放。

  由于尹玲娜已经牺牲,无法为他当年打入敌人内部作证,许长根因此被组织审查多年,一直有特务分子之嫌,在村里抬不起头,当年的部下和战友,也纷纷划分界线,弃他而去,不少人还落井下石。这样的日子熬到了改革开放时代,才算熬到了头,许长根成了村子里的老革命,过起正常人的生活。许长根的这些人生,足够构成一个完整的心理冲突链条,表现一个人在波澜壮阔的二十世纪历史进程面前的人性撞击,打造一个人的性格。某种意义上说,许长根完全有资格被塑造成一个乡村家族的英雄。

  我们的评论家,喜欢动不动就说“人性”。殊不知,批判现实主义的“人性”, 必须以现实的冲突为基础;这是“人性”内涵的关键内容。离开了冲突,就不存在“人性”;离开了剧烈的人性冲突,就不存在所谓的“英雄”,也不存在英雄性格。如果斩断了人性深层结构的“冲突”链条,消解了现实的“冲突”关系,就表明正在离开批判现实主义的线路。

  值得注意的是,《荻港村》有意识地偏离了这条我们习惯行走的文学线路,开辟了自己“非冲突化”导致“非人性化”的表现思路。我们似可借用“自然主义”这个概念,来描述作品思想与批判现实主义的区别。传统的文学理论,对“自然主义”评价比较谨慎。今天看来,作为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的过度,“自然主义”追求与自然状态更接近、更真实、更友好的观点,实际上应该看着是文学的进步。

  从作品的叙事走向看,许长根尽管经历了许多苦难,经历了一个个矛盾冲突的时代,但他的个性里,并没有积攒加深“冲突”力道,他的价值观、道德观、人生观,并不因为时代社会变化造成的冲击发生根本性调整。他思想当然有变化,但这种变化更象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生理性的调整所造成的自然过程,而与时代的涤荡冲刷无太多关联。少年时代的许长根,到百岁以后的许长根,看上去还保持着温弱善良、宽容厚道的个性。不过,如果我们深入解读的话,就不难发现,许长根似乎不变的个性,正在悄悄引导着作品思想朝着与历史和解,与现实和睦的方向转变,使作品主题滋长出一种新的思想因素——和平主义意识。

  作品用第一人称叙述,回望走过来的人生路,并没有意放大那些矛盾冲突的年代,对人性的考验,也不加大这些时代对人性打击的力度。叙事者在讲述改革开放以后的荻港村时,视点也不在乡村政治经济关系、乡村深刻的矛盾,以及严峻的“三农”问题。这些尖锐的现实问题,埋藏在叙事里,不太容易看出往深里扎的针眼。但可以看出,叙事者渐渐地在摆脱了对立的意识,仇恨的情绪,愤怒的执念,抗争的思维,渐渐融入乡村自然本性,以及乡村天然的文化意识里,并以这样的视点关注评价生活,探究宽容和解的可能性。

  有一些细节,透露出作品主题的信息。如当年对许长根和许长根落井下石的战友们——严家辉、高大年、丁一松、杨鸿庆、傻傻等,一直和许长根相处得很好,相互还在照应。当年出卖并严酷铐打许长根的叛徒,解放前夕逃到台湾,改革开放后回到村子与仇人们相见,许长根也不追究,甚至连提也没让提。与私生儿子桑果儿之间的关系,之前确实存在仇恨,有些难解的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仇恨自然而然就消失了,扣子也松开了。

  今天的小说,如此表达和解思想,表现和平主义主题的很鲜见。我们习惯于冲突的主题,久而久之,就忘记了和解的主题,也不知道怎样表达。所以,《荻港村》的探索就显得有新意。需要提醒的是,和解的主题不是虚无的主题。西方新历史主义过度信任和强调语言介入的力量,认为语言叙事可以使真实的历史存在或不存在,按照叙事的倾向呈现历史的存在或不存在,最后导致历史虚无主义。然而,和解的主题承认历史的客观存在,只是发现历史精神,可以是冲突的,也可以是和解的。

斯坦福大学图书馆
 

  许长根是作品的叙事者,也是作品的主人公。作为家族决策人物,也作为村庄德高望重的人物,他和他的后人们,卷进了荻港村几乎所有发生的大事。但到头来,我们发现,他不过是一个历史的见证者,一个现实的局外人。其实,他个性虽善,德并不算高,主要表现在两性关系上,无明确严格的传统道德规范,不拘束缚。他的母亲,爱的是小叔子。父亲死后,很快就和小叔子好上了。而他自己的妻子陈婉玉,也似乎与自己的弟弟有瞹昧关系。陈婉玉生产时,许长根还在牢中,是弟弟许长海帮着接生的。从此,陈婉玉总是当着小叔子的面,给孩子喂奶,搞得许长根心里不舒服。他自己则纳刁红梅为妾,引发了陈婉玉与刁红梅的一场恶斗——造成了后者的流产,也使刁红梅发狠,带着两个孩子出走不归。他和师傅独眼龙的小妾王二婆子,也有性关系。陈婉玉死后,他娶章丹凤为妻的同时,却在和傻傻约会生孩子,并一生保持这种关系。这样的家族道德关系,就意味着,许长根的性格个性,的确带有随意随性的自然主义倾向,无法朝着现实主义小说的英雄性人物、或悲剧性人物的方向走。从某种意义上说,主人公的个性基调,决定了作品的思想走向。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从作品大量的叙述里,梳理出一条主要线索,发现了这部作品的情感魅力所在——许长根与傻傻之间的爱恨情仇。这条故事线埋在许长根的叙事深处,时隐时现,却坚强地延伸着。

  傻傻是村里武师独眼龙的女儿,许长根拜独眼龙为师学艺时,她才八岁,比许长根小一轮,却是许长根的师姐。红军长征的消息不断从报纸上登出来,许长根已经是共产党员,经常给村里的青年人传递这方面的信息,傻傻听得入迷,也想去参加红军,许长根便介绍她入了党。此时,傻傻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一直不嫁。抗战期间,日军占领荻港村,杀人放火,傻傻的父亲独眼龙遭屠杀,她自己和母亲遭日军凌辱。许长根把她们救下时,母女已淹淹一息。伤好后,傻傻要求参加“长超部队”,因部队不收女兵,许长根前往傻傻家里做思想工作时,发现傻傻已长成一个漂亮的姑娘,突然动了心,“内心忽然增添出许多感情,其实那情感在潜意识里已经蕴藏很多年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那情感就像奔腾的河流,让我们不知不觉在一起了”。许长根为不能娶她而苦恼,她说,“我不需要你娶我”。这种关系使许长根的情感,多年来一直徘徊于章丹凤和傻傻之间。

  许长根接受命令,打入敌人内部,不知情的傻傻以为他投敌,与他大吵一通。许长根心里委屈,打了她一巴掌。这是他俩第一次发生矛盾冲突。但很快就和解了,感情和好如初。接下来的事情却让两人情感破裂。傻傻被捕入狱,受到拷打。许长根背后组织营救,过程很曲折。傻傻不知内情,误会许长根,出来后居然向许长根胸口开了一枪。虽然事后知道真相,为时已晚。许长根大难不死,并不恨傻傻,但情感关系中断。从此,虽然同村却不再往来。土改到来,划分成份。傻傻上台揭发地主的罪行,台下的许长根没想到多年后以这样的方式,再次见到当年的情人。看她揭发得“声情并茂,催人泪下”的样子,许长根非常失望。许长根向工作队讲明自己的历史,要求重新入党。傻傻等人没有提供有利的证词,压根就不提当年许长根介绍她入党一事。后来令许长根没有想到的是,桑树林劳动中,遇到了傻傻。两人又在一起了,许长根心里想:“她是我的女人,无论到哪里,她都是我的女人”。傻傻提出:“我们在这里要个孩子吧!”

  傻傻到底还是嫁给了村里的一个瘸腿男人,当上了村妇女主任。等到儿子十二岁时,长得越来越象许长根,两人的私情瞒不下去,在桑树林商量对策时发现,他们之间的感情并没有变,吸引力还在。“她的身体比以前粗壮多了,有一种厚厚实实又软如棉花的感觉”。后来傻傻在党内受到处分,当不了妇女主任,又被隔离审查,恨死了许长根。她与长大的儿子桑果儿关系也很紧张,人生进入了一个低谷。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某次遇到许长根后,傻傻又多次来到许长根打家具的工房里,与许长根幽会,并道:“我们恩恩怨怨,一路走得艰难而辛酸”。

  傻傻和瘸腿男人一起生活,生了两个女儿,日子过得很艰难。许长根给人打家具,挣了点活钱,每每都会接济她,让她把日子过下去。其实许长根也很困难,挣的钱多数都要交到妻子章丹凤手里贴补家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瘸腿男人看热闹时,突然中风死亡,傻傻成了寡妇。再次和许长根相见,又是过去了许多年。他们之间完全没有了怨恨和敌意,傻傻说:“真是冤家路窄,我还以为今生今世不再见面了。”许长根说:“这是缘份。”此时,章丹凤已经过世。许长根与傻傻决定结婚,举办婚礼。他们都已经进入老年,已无当年的激情,过着平静的日子。村子里发展文旅业,请他们俩一起去给游客们讲村史,讲革命史。后来讲不动了,就在老屋子前,看日出日落,看荻港村的人情世态,直到傻傻八十岁那天去世。她与许长根彻底和解相融。

  把这条故事线专门拎出来诉说,确实很容易连接起一条命运的逻辑,给人的印象是这两个相爱的人,一生都在与命运抗争,为爱情不懈奋斗,很有思想冲击力。但如果把这条故事线,融化在整部小说对荻港村的叙事里,就不难发现其实作品有意识削弱命运的力度,淡化命运对男女情爱的影响。在非冲突的和解叙事基调的引导下,许长根并不是一个坚贞的爱情至上主义者,也就不具备与命运抗争的意识和能力。因此很难想象,他们之间几十年的关系,会靠命运抗争的逻辑强有力地维系着。然而他们之间的情感关系,又显然是作品最为动人的部分。如果不是命运的碰撞,又会是什么呢?也许,就是“削弱”“淡化”,以及“消解”命运力量的过程中,赋于这两个人关系的特殊魅力:不传奇、不悲壮、不神圣,却仍然动人。

  把思路向前延伸,我们可以看到,在作家笔下,许长根与傻傻不过是荻港村自然生态、自然状态的一部分,是还原到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一部分。荻港村并不是经济的村庄,不是道德的村庄,不是人性的村庄,而是自然的村庄。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在自然当中生长共存。人类社会所谓的历史,所谓的意识形态,像风一样刮过,留下了许许多多的痕迹,改变不了村庄的自然形态,改变不了自然的力量。历史的风雨过后,留下的还是真实的生活,还是自然主宰着的生活。

  如果说,《荻港村》存在着的逻辑,那么就是自然的逻辑,自然的规律。在这种规律的作用下,自然是和谐的,生命是和解的。在许长根老人的眼中,村庄的那些历史,无论是悲伤的、欢乐的、伟大的、渺小的,都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是生生死死无尽的更替,延续着情感,延续着生命,延续着村庄。许长根与傻傻的情感关系,正是带着了与历史的和解,与自然共生的美丽,给人们一种不同的体验和想象。也许,这更接近自然的本性,也更体现作品主题的本意。


 

  《荻港村》写的人物,女人比男人更生动。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女性,在许长根的叙事里,比男性更可爱。男人更接近社会,女人更接近自然。有些女性人物,一个细节,就活灵活现。如许长根的母亲与叔叔许跃飞的情感,“现在母亲与许跃飞见了面就是阿辉、梅梅地叫”,“她依然热爱穿裙子,但不再是从前的大摆裙,而是改穿旗袍了。她把旗袍两边的叉开得很高,这样走路和蹲下都很方便”。“母亲那天的衣着,上穿中式大襟藕荷色短袄,下穿许跃飞为她制作的蚕花裙,脚蹬一双高跟皮鞋。她把花白的头发用我的墨汁涂黑了。脸上抹了痱子粉,显得格外白净”。这个女性形象,在讲“三从四德”的旧中国的江南乡村,出现如此敢爱的女性,的确让人眼前一亮。

  写许长根第一个妻子陈婉玉,“咯咯的笑声,阳光般明媚”,“她的长辫子高高地盘在头顶,有一种成熟女人的妩媚”。她其实也与自己的小叔了许长海有男女之情,“我一直怀疑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种”。她个性中也有恶的一面。她会往红梅的鸡蛋羹里放打胎药,导致红梅流产。几个细节下来,这个女性的多面性呈现出来了。下乡的知识青年徐莹,是个一闪而过的人物,但在许长根心里,也有一个位置,“徐莹就象小精灵一样,把我送回家。一柄雨伞下两个人,我的衣服还是湿了半边,”“我挨她很近,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作品描写的女性人物,章丹凤和傻傻等最为深入。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章丹凤就嫁给了许长根,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小风林和小抗战。然后把这两个孩子养成人,娶妻生子,重新振兴了家族。最为重要的是,她伴着许长根经历了最艰苦的年代,度过人生最困难的时候,不离不弃。许长根在狱中两年,家里全靠章丹凤操持。在许长根看来:“如果说,我在婉玉的怀抱里是一缕穿行在山谷的风,那么我在章丹凤的怀抱里便是停泊在港湾里的船;如果说婉玉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树,那么,章丹凤便是树上温暖的巢。她们都是我生命的维系,都是我的爱”。许长根与傻傻私生一个儿子事情出来后,章丹凤心里万分痛苦,却选择了原谅。“章丹凤是一个贤惠的女人,也是一个通达事理的女人。她明白这个非常时期,不能与我大吵大闹,一切只能包容,只能让隐痛留在心里”。章丹凤也经历了自己的至暗时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小风林去世,沉浸于前所未有的巨大悲痛之中,几年里缓不过劲。然而,痛苦还没完全过去,她就被雷电击中,悲惨地死去。尽管小说对这个人物的内涵,没有更多的揭示,但我们能够体验到,这是荻港村最单纯圣洁的女性。

  傻傻这个人物就要复杂多了。她从小学拳,性格外向,为人爽快。红军时期向往革命,在许长根介绍下,也入了党。抗战期间,全家都被日寇杀害,自己也受到凌辱,家仇国恨激起她强烈的抗日意识,对敌斗争非常坚决。她也坐过敌人的监狱,受到残酷的拷打。新中国以后当了村干部,是土改积极分子,参与了斗地主,分田地,甚至一度主动和有历史问题的许长根划清界线。文革其间也受到打击,靠边站,不再当干部。这些历史、社会、政治、经济等意识形态的关系,在许长根的叙事视角里,就算傻傻当年向他当胸开了一枪,这么严重的事,也没有积累起更大的仇恨。多年不往来,再次见面,这个视角还继续保留着。显然,作品通过许长根的眼,看到的是傻傻美丽的纯粹性,看到傻傻女人的纯粹性,看到的是情感的自然纯粹性。

  尽管许长根是男性,但我们发现,他的视角已经渗入了作家女性主义的意识,使傻傻这个人物一步步摆脱了世俗的荻港村,有了一种女性主义的品质。因此不管傻傻一生有多少过失,作品始终保持赞美的倾向,构成了小说最为华彩的描写:“她现在的目光,柔情似水。浅浅的笑容里,两个小酒窝很是动人”。“我们把所有的情仇都抛到了脑后,她拉着我的衣角往树林深处走去,火红的晚霞正照着她已经变粗糙了的皮肤。但春风吹动她的长发时,我有一种冲动的感觉”。“我喝完酒,望着窗外院内,傻傻正在吆喝撒了一天野的鸡回笼。她的脸映着晚霞,看上去红光满面。我们的日子过得平平实实”。“我觉得我与傻傻,那恩怨情仇的一辈子,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傻傻的墓地在章丹凤右边,而正前方是一片开阔的土地。傻傻可以在墓穴的天窗里,仰望天上的星星;也可以在睡梦里听山林间古老、深沉、隽永的歌”。

  在许长根的情感里,傻傻就是荻港村的女神。

  新一代许家人,闯儿这个女性人物最接近写实。她人生也非常坎坷,奋斗多年,终成荻港村第一个女企业家。青草则最接近写虚。这个侏儒少女,孤零零坐在老屋前织毛线,“内心,就象大海一样”;这个场景,看起来像一首诗。
 

  发表于《当代文坛》2024年6期(双月刊)

会场
 

  

  2024年10月11日,顾艳在浙江湖州市南浔区荻港村召开的长篇小说《荻港村》再版研讨会上的图片。

  发表于《当代文坛》2024年6期(双月刊)

责任编辑: 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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