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高崖,最早/有一驭夫/朝向东方顶礼
——昌耀《纪历》
昌耀及其诗歌,是中国现代诗坛无法绕开的重镇,也是难以泛泛而谈的重大话题。对于那些好奇的读者来说,昌耀的人生际遇和他的诗坛传说,显然是神秘而诱人的天方夜谭。熟悉和热爱昌耀诗歌的读者,未必熟知诗人及其坎坷曲折的人生命运;了解昌耀人生非凡历程的读者,却未必能理解诗人作品的意义和他堪称伟大的诗学成就。诗人/批评家燎原倾心所著《昌耀评传:第三版》,以简洁流畅而饱含诗情的优美文笔,将这位“诗人中的诗人”(韩作荣引用海德格尔语对昌耀的定位)——充满苦难的传奇人生和辉煌的诗学丰碑,全面、生动、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让我们既能充分感受昌耀的人生与命运,又能完整系统地理解和领悟他的诗学创造轨迹与崇高追求。
《昌耀评传》首版2008年由人民出版社推出,第二版(最新修订版)2016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第三版2023年4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作为增订本的第三版,凡22章,计452千字,711页,堪称鸿篇巨制。燎原说,该书是“我对昌耀的还愿。昌耀曾经用谦卑而清澈的光束照耀了我,现在,我要将这一光束返还回去,使他从幽暗中豁亮现身”。作为昌耀多年的挚友,诗人燎原既是昌耀诗歌的理想读者,也是昌耀诗歌的知音和杰出批评者。他从1980年以《严峻人生的深沉讴歌》一文开始关注/评论昌耀的诗歌;在1981年第二篇题为《大山的儿子——昌耀诗歌评价》的末尾,便意味深长地写道:“至于昌耀的诗将表现出怎样的生命力和价值,我不愿妄加揣测,因为有白纸上的黑字在,像相信历史的‘淘汰法’一样,我也相信历史的‘优选法’。”某种程度上,燎原很早就预见了昌耀诗歌独特的魅力和非凡的影响力。他熟知昌耀波澜壮阔的人生及其清贫的生活境遇,对昌耀的诗歌创作历程和风格嬗变了如指掌。他说:“在诗歌史不动声色的大规模淘汰中,我亲眼见证了昌耀‘逆袭’式的持续走高。”燎原写昌耀评传,可谓知人论诗,以诗解人,相得益彰,各臻其妙,更难得的是高山流水,惺惺相惜。
昌耀全名王昌耀,他于1936年6月27日出生于湖南常德城关大西门内育婴街17号。其家族老宅则在桃源县三阳镇王家坪。昌耀的祖父王明皆是名闻遐迩的大地主,其拥有的产业使王家成为富甲一方的豪门望族。
昌耀幼时入读王氏家祠私塾,通过学习“四书”“五经”,奠定了坚实的古文功底。他13岁时考入桃源县立中学,并于同年投笔从戎,瞒着家人自作主张报考并成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8军114师文工队的一名队员。所谓少年出英雄,凡非常之人、传奇之辈皆有“人生位置提早前移的共同现象”。1951年春季,昌耀随部队跨出国门参加抗美援朝战争,从无忧无虑的少年读书郎,成为了一名真正意义上经历炮火洗礼的革命战士。在停战前夕,昌耀因遭遇美军轰炸时受伤,于1953年秋从朝鲜战场返回祖国,以一个伤残文艺兵的身份进入设在保定的河北省荣军总校接受教育。然而,就在这位17岁的少年以退伍军人领受荣耀红色身份的同时,曾经盛极一时的王家坪王氏家族,却在“土改运动”中彻底走向衰落,而昌耀家庭几可称为“家破人亡”:其父王其桂“叛逃革命”被判刑,刑满后被调派黑龙江兴凯湖农场垦荒,至死未归故土;其母吴先誉不堪批斗而精神崩溃,在不惑之年即凄然自杀弃世;其弟妹由大伯王其梅出钱,全部安置在北京的五叔家中托管。1955年6月底,19岁的昌耀因“渴望着云游与奇迹”——毅然放弃对于中国人民大学和河北省文联的选择,以一名新招聘的国家干部身份,怀着满腔热血投奔青海,担任青海省贸易公司秘书,投身大西北建设。1956年6月,20岁的昌耀因“诗运亨通”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西安分会,并荣幸地调入青海省文联,成为《青海文艺》的编辑。1957年的整风运动与反左派斗争开始后,昌耀因《林中试笛》两首小诗罹祸——起初获得肯定继而又认为有政治问题,自此被打为“右派”;这位头顶荆冠,自谓“大山的囚徒”的诗人被放逐到日月山乡下“大炼钢铁”,随后又被流放到祁连山下的八宝农场、海南州的新哲农场“监督劳动”,开始了长达22年的流放生涯。
在经历了漫长的底层流亡岁月砥砺后,1986年,随着《昌耀抒情诗诗集》的出版,昌耀终于进入了“ 一个知名诗人编制的名人生活秩序”,并迅速成为中国第三代诗人朝圣的偶像。除了赢得各地青年诗人的敬重外,牛汉、张承志和韩作荣等著名诗人、作家也与昌耀眼结成了知己式的好友。牛汉说,读昌耀的诗“总有神交已久的感觉”。张承志称“昌耀是当今国内最棒的诗人”。韩作荣不仅帮助昌耀发表作品,还自费购买他的诗集赠读者。邵燕祥曾认为昌耀的实际成就,远远尚未获得公正的认可,并在《有个诗人叫昌耀》中表示:“我欣赏他,并且尊敬他。”
作为《十月》的诗歌编辑,在中国诗坛代表着“可信的艺术眼光,以及公正和纯粹”,发现海子,引领过西川的诗人骆一禾,同样是昌耀的诗歌知己和发掘者。1988年初,骆一禾与其夫人张玞博士发表在《西藏文学》的万字评论《太阳说:来朝前走》一文中,首次对昌耀做出“大诗人”的指认:“诗人不是自封的,评价要由别人来说,因此,我们尤其感到必须说出长久以来关注昌耀诗歌世界而形成的结论:昌耀是中国新诗运动中的一位大诗人。如果说,大诗人是时代因素并体现了它的精神主题和氛围,那么,我们当然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这一词汇的。”同年8月,谢冕在《西藏文学》于拉萨举办的“太阳城诗会”上发言时表示:“同意昌耀是大诗人的说法。”当然,正如燎原所披露的某些人刻意攻讦昌耀的偏激、阴暗论调,“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昌耀!今天如此,当年更是如此。”
1995年,周涛发表《新诗十三问》,其中第13个问题极具挑衅性地质问诗坛:“诗人昌耀以其四十年的成就生活在当世,‘两鬓苍苍十指黑’,‘心忧碳低贱愿天寒’,请问识人者谁?那些有影响力的文坛大人物都在干什么?”周涛不仅为长期遭受不公正待遇的昌耀打抱不平,并且高调宣称:“昌耀是大诗人,无论从人品、阅历、学识,还是才华、成就诸方面看,都是与艾青、臧克家这样的大师并世齐论的诗人。”1997年,昌耀以中国作家代表团成员的身份出访俄罗斯,出现在国际文学交流的“圆桌会议”上,这既是对他大诗人地位的一再确认,也是他抵达自己人生理想一个最具象征性的标志。
《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中精神之旅的完成感,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昌耀的诗》,国家一级作家的评定,这三件事情在1998年聚合在一起,形成了昌耀诗歌人生的一个高峰。1999年,北大版《中国当代文学史》和复旦版《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国南北的两部文学史,都给予了昌耀特殊的位置。其中北大版专题论述的11位诗人,从艾青开始到昌耀为止,将昌耀放在《“归来者”的诗》这一章节;复旦版专题论述的17位诗人,从胡风起始到海子为止,昌耀被列入《来自大西北风情的歌唱》一节专门来论述。《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附录部分的《当代作家小资料》,对昌耀如是介绍:“他的诗以张扬生命在深重困境中的亢奋见长,感情和激情融于凝重、壮美之中。其新边塞诗将饱经沧桑的情怀、古老开阔的西部人文背景、博大的生命意识,构成协调的整体。近年的诗作趋向反思静悟,语言略趋平和,有很强的知性张力。”燎原认为,昌耀由此实现了自我完成,被嵌入了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星光大道”。用昌耀的诗句来说,便是:“尘埃落定,大道呈祥。”(《螺髻》)
在晚年罹患绝症,倾心编辑《昌耀诗文总集》之际,2000年1月20日,病床上的昌耀迎来了他人生的一个高潮——“一生蹉跎多舛却始终卓然独立的高原诗人昌耀,获得了‘中国诗人奖——1998年至1999年度度诗人奖’”。遗憾的是,“一生中从来没有缺席过苦难和灾难的昌耀,却就偏偏缺席了这唯一一次在人民大会堂接受桂冠加冕的荣耀”。2月8日,他在西宁的病榻上参与了中国诗歌学会为他补办的颁奖仪式,由韩作荣代笔的授奖词中有如是评价:“昌耀是不可替代的,如青铜般凝重而朴拙的生命化石,如神话般高邈而深邃的星空,我们深深感谢他,留给诗坛一个博大而神奇的认知空间。”3月23日早晨,“厌恨老境的诗人请以自裁守住蓬勃英年”——不堪疾病折磨的昌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三楼一跃而下,最终以令人感慨的极端方式捍卫了生命的尊严。
燎原对昌耀这个曾一度被文坛主流否定、被出版界排除和被长期漠视的大诗人的创作历程、诗艺特质、美学风格及其诗学成就对于中国诗歌的贡献和影响,都作了详细的梳理和精心的考察,并结合其命运起伏进行了令人信服的深度细读。昌耀的诗作,在整体上给人以苦难的圣徒之感,却又不乏幽默乃至越界冒犯的怪异创新之趣。作为一个毕生满怀理想主义和英雄情结,独具天才创造力,卓尔不群而始终以边缘身份孤标独帜的诗人,昌耀是中国西部文学的重要发明者和拓荒者。“我创造。我须臾不停地/向东方大海排泄我那不竭的精力。”(《河床》)燎原认为,昌耀一生的写作历程是一条从轻到重的道路:由1957年前后洛尔迦民谣体的轻灵飘忽,而逐渐凝重;至1979复出后的“流放四部曲”,而为大块堆垒的沉重;至20世纪80年代末期的《听候召唤:赶路》和《哈拉库图》,而为内心撕扯的痛楚;继而进入荒诞生存中无以言说的荒凉;直至《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里,走向最终的宏大和庄重。在解读“流放四部曲”时,燎原敏锐地指出,大量使用西部土著经验(民俗)元素和物象,是昌耀本人诗歌的标记,也是对中国诗歌语言物象库禀的特殊奉献;昌耀在艺术造型上严谨的分寸感和非凡的腕力,是他诗歌的另一个标识。昌耀的诗歌,无论是十行左右的短章,还是长达数百行的巨制,大都是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艺术高标和“雕虫之技”精心创作的熠熠生辉的经典之作。
关于昌耀的性格与为人,燎原也有深刻的洞察和坦诚且富有同情的讲述和评价。坎坷曲折的苦难人生经历,长期清贫生活形成的孤傲、古怪性格,以及不修边幅的朴素模样,确实是习惯于“一人无语独坐”的昌耀难免令“朝圣者”们失望的形象;不仅是文学知己——昌耀周遭的知情者却认定他是一位天性纯洁善良而充满正义感,热爱生活、艺术与美的大诗人。无论遭遇怎样的劫难和伤害,他都以其诗作表达了同样的信仰:是爱、美和艺术拯救了人类。
《昌耀评传》以相当的篇幅,客观、详实地爬梳、讲述了昌耀的初恋、爱情和婚姻生活情况,为读者了解诗人丰富的感情与精神生活提供了大量可靠的信息,也极大地增强了本书的可读性。某种程度上,他十八岁的初恋小露、第一任妻子万玛措(杨尕三)、第二任妻子王阿娘和为其送上终极关怀的第三任妻子修篁,以及他曾为之迷恋的女诗人S和H,那些平凡而温柔善良或杰出又冰雪聪明的女性,不论爱过他或伤害过他,皆以各自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面参与了昌耀伟大诗学的构建,倘若没有她们,这个圣徒般的诗人——他清贫苦难的一生不可能获得世俗的圆满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