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从屈原到父亲,走向户外的写作
我先谈什么是“走向户外的写作”,再谈“从屈原到父亲”。
来墨西哥之前,蒙特雷新莱昂州自治大学孔子学院的范童心老师给我打来电话,讨论我这次的演讲主题“走向户外的写作”的翻译。她转达了西班牙译者的三种理解:来到大自然的写作,精神解脱的写作,桥梁纽带式的写作。我告诉她直接翻译更好。就是从家里走向户外的写作。西班牙语译者所理解的并没有错,甚至更有喻意与高度,那是这句话字面意思之外所要传达的诸多意思。从范童心老师这个电话,我看出了中文每一个字的好处,在几千年的时间里它有固定不变的意思,但又指向无限可能的世界,现在我来到拉美,中文与西班牙语相遇,它有更丰富的意义,产生了奇妙的效果,扩展了中文的理解,墨西哥人丰富的想象让我喜悦。
我从北京的家里来到了墨西哥,这是一种走向户外的写作,走向拉美的写作。我去年到了哥伦比亚与智利,我在参加麦德林国际诗歌节与中国作家讲坛等活动期间写下了一系列诗歌,结集为《世界尽头》由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本来这次能带来,但设计与印刷精益求精,没有赶上我来的时间。近年来我的写作彻底从封闭的书斋走向了户外,我脱离了纯粹在书斋里想象的写作。
“走向户外”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打开了一个我要亲自参与其中的世界,我没有到墨西哥之前,我不可能写出关于墨西哥的诗歌,我无法有想象的变通,我是一个笨拙的诗人,我必须来到诗歌的现场,写现场的诗,并且我笨拙到还必须在现场写,离开了现场我就会认为诗僵死了,不新鲜了。我喜欢热气腾腾的诗,不喜欢冷冰冰的诗。
墨西哥诗人马加里托·奎亚尔先生写了一系列他在中国的诗歌,就是热气腾腾的诗歌,他由墨西哥走向了中国,还有于坚、沈浩波等中国诗人,他们来到拉美都写下了关于拉美的热气腾腾的诗。虽然每个诗人的写作方式会有差别,我的方式是在现场写,离开现场后只做微略的字句的调整,或者把写不得不好的诗干脆丢弃。别的诗人大多数时候还是从户外要回到屋子里写诗,我称之为回忆式的写作,这种方式是把现场看到的通过回忆写出来,这是一种常规的写作,大家都习惯于这种写作。我却越来越习惯于在现场,并且是一次性完成的写作,我甚至认为通过修改尤其是反复修改的诗歌,还有那类加入了现场之外更多东西的诗歌是虚假的诗歌,是不忠于现场你第一眼看到的诗歌。
我们通常都在写事后做假了的诗歌,并且认定为那才是正常的写作,但我不习惯于那样的写作了。我有30多年都那样写,现在不了,我必须走向户外,在户外写作,这与我的内心变化有关,我害怕自己不真实,我害怕离开现场后我的追忆会失去现场的第一感觉,我把事后的感觉称之为死的感觉。
中国古代诗人就是这样写作的,李白、杜甫他们这些诗人都是不断走向户外,从庙堂走向荒野,他们流传下来的诗歌都是这样写作的结果。行走在户外比我身处四周是墙壁的家里要自由。好在我的书房面对着一片树林,我的写字桌下面就是几棵大树,否则我会闷死。所以我说墨西哥译者想到的“精神解脱的写作”太对了,从肉身到精神的解脱,就是“走向户外的写作”,我还要强调这就是:从修辞的写作走向现场的写作,从想象的写作走向真实存在的写作,从书斋的写作走向生活敞开了的写作。但不是被降低了要求的现实主义写作,更不是身体游动的旅行写作(许多中国朋友可恶地称之为“旅游诗”),而是“精神解脱的写作”。
不管是古代诗人,还是当代诗人,不管是墨西哥诗人,还是中国诗人,我们都有被囚禁的写作,首先是语言的囚禁,我们要从一个被传统囚禁的语言系统中解脱出来,找到一个活动的有生命创造性的语言,诗人是创造语言的人,没有语言的变化就是僵死的诗歌。然后我们要走向自由,不自由的写作是我们自找的,我们习惯于守旧的写作,不敢走向户外,不敢脱离书本,走向户外意味着离开了现成的知识体系。因为户外是全新的时刻在变化的体系,是自由的户外世界,你必须要适应户外的自由,庙堂里的禁锢被打破了,你面对的是完全自由的诗歌体系,这里不是指大自然的景物,而是一个敞开的世界,无限可能的世界,它不在原有的体系里,它是永远自由的不断变化的,所以要把“走向户外的写作”看成一种走向自由写作的路径。
“从屈原到父亲”是什么意思呢?屈原是中国战国时期的楚国诗人,他创立了“楚辞”,是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源头之一,与《诗经》并称为“风骚”,但他在我的故乡汨罗江投河自尽了。我的父亲在我小时候,他在给死去的乡邻做一种灵魂的悼念仪式上,就以屈原的“楚辞”的腔调做悼词吟唱。我们当地人称为“哼文”。如屈原的《九歌·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我只哼其中几句,我们能感受中其中的悲切。我哥哥在微信里对我说,我们那里的人的情感总体上趋于悲伤,因为大悲的人从古代到现代太多了。我没有见过我父亲一生流过泪,我想屈原行走在汩罗江边时是流着泪的,但被故乡的风吹跑了,眼泪流在脸上旋即被风吹走,这是一种悲中无泪的赴死。在我们楚地巫术盛行,现代人的骨子里是相信巫术的,我们对鬼魂是敬畏的,甚至把鬼看成我们的亲人,屈原的“山鬼”就是“窈窕”动人的女神。
从屈原到我的父亲,其人格是悲伤而坚硬的,所以当我现在学我父亲以老家的腔调来哼《九歌·山鬼》的时候,我在向墨西哥与其他国家的诗人与听众传达的是一种哀音。因为在我的故乡神灵喜好悲切的哀音,哀音之美是天地间的大美,是人与神鬼的对话。
“从屈原到父亲,走向户外的写作”,现在我是从古代的汩罗江走向当代的墨西哥,从屈原的悲切走向父亲的哼文,从精神的囚禁走向自由的解脱,从守旧的语言走向新鲜的现场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