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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棣:关于系列诗写作的若干解释 
——为什么要写作“协会诗”或“丛书诗”


  导读:协会诗和丛书诗的写作,到今年为止,差不多也写了有十五年。最早开始写协会诗,应是1999年。当时的想法很模糊,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坚持写这么久,写得这么规模庞大。当初,只是想用一种集约式的方式来解决个人写作中的片断性。组诗的方式,可以解决某种片断性,但“组诗”在方法上太依赖文学的主题性。

  命运的含义
 
  协会诗和丛书诗的写作,到今年为止,差不多也写了有十五年。最早开始写协会诗,应是1999年。当时的想法很模糊,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坚持写这么久,写得这么规模庞大。当初,只是想用一种集约式的方式来解决个人写作中的片断性。组诗的方式,可以解决某种片断性,但“组诗”在方法上太依赖文学的主题性。所以,我就想到了“系列诗”的概念。这很可能是借鉴了现代绘画的系列性。“系列性”的概念有一个好处,就是把它可以不要求风格的同一,不挑剔主题的连续,而只在意语言的感受力的内在的关联性。当然,写了这么久,我对协会诗和丛书诗的想法,也在不断深化。我曾做过这样的解释,我偏爱对差异的观察,对世界的细节的捕捉,我认为这种对生活的细节的捕捉和描绘,是我们抵抗意识形态对生活的绑架,以及它对存在的遮蔽的最有效的手段。而“协会”和“丛书”这样指向宏大和同一性的概念,可称得上是具有典型的现代性的自我命名的色彩。这里,将世界的细节和宏大的现代性的自我命名强力黏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带有反讽色彩的反差。“协会”和“丛书”在命名方式上都偏向于实体和实物,要么热衷于机构的权威性,要么沉迷于知识的权力感。所以,我故意将它们用在它们通常的对立面上——对那些瞬间的、偶然的、细小的、孤独的,奇异的、纯体验性的事物进行无限的呼唤,意在从细节、差异和尊严这几个角度肯定生存的可能性。而生活的可能性,实际上也是建立在对细节的尊严充满差异的观察和想象之上的。

  长诗的写作,更依赖于文学传统,以及孕育在这文学传统中的诗歌文化。从汉诗的传统看,我们没有写长诗的传统。这有三方面的原因,第一,在语言上,汉语在古诗的范式里,组织起来的语言呼应——对偶与平仄,不太能容忍太长的语言结构。或者说,在太长的语言结构中,基于汉字本身之美的语言对应,就没有施展出来。这样,转入到风格层面,古诗的语言推重的是记忆与情景的高度融合。这种融合不依赖词语的延展,而是强调语言的凝缩。这些,都不利于长诗的写作。换句话说,古典诗学的结构观不支持长诗的写作。更诡异的,古代汉语的语言质感,以及从这种语言质感中酝酿出来的诗歌文化,也天然地排斥长诗的写作。我们的汉语在语言质感上对诗句的长度有着苛刻的要求,这确实令我困惑。但也必须意识到,这种要求是基于古诗的实践,并不一定完全适用于新诗的状况。让我困惑的还有一点:

  即古诗的语言在结构上对短小体式的偏爱、对长诗体式的抵触,很可能反映出了汉语独有的语言秘密。
 
  不过,即便如此,我依然反对我们过度地僵死地拘泥于这个秘密。我依然相信,汉语诗歌的出路在于积极强化和信任语言的延展性。第二,在诗学观念上,我们的传统审美推重诗的境界。但在古典的汉语实践中,一个奇怪的现象是,假如在审美观念上,推重境界,那么,诗就写不长,也没法写长。从这个意义上说,赵野讲的是对的。第三,我们的汉诗传统,在世界观上,喜欢把语言道德化。比如庄子讲“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已埋下将讲语言的主体心智化的伏笔,这或多或少会助长了将语言工具化的倾向。到了唐宋以后,比如司空图主张诗贵“性情”,这实际上在诗的观念上强化了语言人格化。这样,在崇尚心器的诗歌传统里,古人虽然也会提到“语不惊人死不休”,但总体而言,和心器之高贵相比,语言便显得外在而次要了。因为按境界的要求,语言属于被遗忘的对象。这种语言观,肯定不鼓励写长诗。
 
  回到当代诗的实践,我觉得,写不写长诗,没必要太拘泥传统的尺度。说到底,这也许和个人的写作意志有关,和个人的语言运气有关。所以,不妨率性一点,感觉需要写长诗了,就写吧。
 
  重新认识诗的即兴性
 
  一开始时,我也不甚明确在斟酌一首诗的题目时,我为什么会对“协会”这个词忽然产生了类似着魔的兴致。一种极其顽固的仿佛是出于抒写本身的乐趣。协会,这个词,在当代的文化情境中,有非常特殊的含义。比如,对个人而言,它是一个单位,是一个很制度化的机构。我们本来觉得协会是一种非官方的组织,具有浓郁的民间色彩。但令人吃惊的是,现实生活的“协会”,往往带有很深的衙门的印记。事实上也是如此。按现代文化的逻辑,协会本身其实带有很浓厚的威权色彩的专业机构。另一些,又远离生活体验,太专业。比如,天体物理学协会,闻一多协会,又仿佛有很深奥的门槛,一般人不得入内。
 
  但是,很奇怪,在诗歌中成立的协会,却是一个充满悖论性的组织。我开始写“协会诗”时,只是觉得感到被某种新的东西所吸引。比如,在人和世界的交往中,有很多无名的,无法被规训的,偶然的印迹和情境,它们很少得到连续性的展现。基本上出于无名状态。这种无名状态,一方面呈现了生活的私人时刻,但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我们对它们的有意无意的遗忘。某种意义上,我想结束这种情形。至少是在我的人生回忆里,有意识地终止这种对个人生活中的无名状态的漠视。从我自己的体会而言,我觉得这些东西,才真正构成了我们自己的生活的基础。就经历的最深的含义而言,它们无名地属于我们,我们也真实地属于它们。

  所以,在我写协会诗时,我的确有意为普通事物立名,将我和它们之间的交往看成是,我们和世界之间的遭际的种种缩影。我想以协会的名义为它们翻身,意在让它们扬眉吐气,每一朵花都可能是协会的会员,每一只狐狸,也可能是协会的会员。某种意义上,这种命名行为,也可以理解为是将个人和世界的相遇中最隐秘的体会组织化,将相关的记忆戏剧化。另一方面,在某种程度上,这些虚构的专属机构——不存在协会组织,是对现实生活中的协会体制的一种反讽。旧的协会体系已经僵化,那么,不妨让新的协会来参与对我们的生活的构建。所以,假如说协会诗的写作包含有一种文学政治的意图的话,我觉得,我的确在写作意识上,要求这些协会诗,至少在诗歌动机上,应积极地参与改造我们的生存面目。哪怕这样的意图很难实现。哪怕是,一首诗只能做到微小的改变。
 
  在写作这些协会诗的时候,我常常会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愉悦:这些协会诗或许可以让“沉默的大多数”有一个属于它们自己的语言家园。也就是说,协会是一个家的概念,或者一个新的故乡的概念。比如,在《石榴协会》里,通过对人与石榴之间的关系的编织与揭示,我们或许可以改变我们对这些美丽的植物的认识。更进一步的,甚至有可能改变我们对部分自然存在的认知。语言是我们的家园,而我想做的更具体一点,我想让我擅自成立这些众多的诗歌协会,为我们身边的普通事物找到它们自身的归属。某种意义上,我们的存在也依赖这样的归属感。从家园到协会,对我来说,也意味着一种对事物的想象方式的变化。家园,或故乡,包含了强烈的空间想象。“家园”或“故乡”,也是这些协会在形象上的原型。这样,在我的意识中,协会诗中呈现的“协会”,不仅是一个开放的空间,而且也容纳了事物之间诸多隐秘而又有趣的联系。从根本上说,这些“协会”也许意味着我对我们如何度过此生的一种积极的想象,或者说私人的建议。说到诗学上的意图,我确实这样想,假如我们认同诗的公共性,那么,依据我们对生存的体验,对诗和生活之间的关系提出一些“私人的建议”,恰恰是诗最应该做的事情。
 
  冠名“丛书”的一个初衷是,每首诗歌要处理的一个题材,但就文学的意图而言,其实用一首诗根本写不完一首诗的内容。这似乎是诗歌写作中一个古老的难题。再小的题材,哪怕是写一只萤火虫,全世界有那么多诗人写,这就说明,一个题材和人的意识之间的关联是无限的。总会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语言处理方式。一个题材背后所包含的意图,或意义,实际上是一首诗在体式上没法处理完的。
 
  我的“丛书诗”,有些是对非常具体的事物的命名。在这背后,包含着我的一个想法:“丛书”是很重的东西,大部头的,体系性的,预设性,有很强的规划性。而我们对待细小的事物时,恰恰要放下点身段来;这意味着,诗人可以用体系性的东西,很重的东西,去关注卑微事物所处的境况。不要以为那种很细小的东西,很卑微的东西,就跟“丛书”这种宏大的格局不匹配。一旦放下姿态,我们就会发现,很多东西其实以前都没有细心地去关怀过。所以,要说“丛书”有一个诗歌的含义的话,那就是用新的眼光重新审视对我们的人生境况。
 
  命名的乐趣
 
  一开始也没有特别的想法。写着写着,慢慢就形成了强大的冲动。这种冲动又在写作中形成了内资的惯性。总体性的考虑是在写了两三年之后,才开始酝酿形成的。但我又有意识地抵抗体系性的东西。开始时,只是想发明一种我称之为系列诗的东西,来缓解长诗写作对我的诱惑。我们这代人写诗,信奉的是现代诗不能超过60行。作为诗人,有本事的话,就在60行内解决诗的战斗。按年轻时的理解,长诗写作脱胎于史诗,而史诗写作又布满神话写作的阴影,根本就不符合现代的认识。而且,现代生活的节奏飞快,除了特别有闲的人,谁还有精力有耐心去读长诗。更深层的审美疑惑是,我觉得,长诗的认知冲动已无法跟现代小说竞争。帕斯捷尔纳克也有过类似的自述,和《日瓦格医生》相比,他的那些抒情诗缺乏分量。这里面,还有一个新诗史的插曲。
 
  新诗史上,曾有过一种论调:认为我们的抒情性和西方的史诗比,缺少一种文学上的伟大。当然,现在这样的比较已是笑话。但从视觉上讲,金字塔和坟堆相比,哪个更有视觉冲击力还是会经常造成某种困惑。长诗和短诗的争论,是一个永远都不会有答案的问题。我们必须面对这样的质疑:一首短诗可能很美妙,妙到无可言说,但,妙还是一个瞬间的悟性认知。在很多方面,它可能无法与长诗完成的认知抗衡。所以,长诗完成的是对世界的复杂认知,它展现的审美空间不仅深邃,而且具有规模,它孕育的心理能量非常充沛,它包含的生命视野也非常深广,无形中会形成一种魅力,带给人一种审美敬畏。所以,1990年代中期,我一边写长诗,一边又抵抗这个东西。诗歌史的惯性是,一个诗人要想在其中立足,必须写出有分量的长诗。我们可以反思,这是一种很反动的标准。但它仍会不时冒出来,诱惑我们。所以,尽管信赖短诗,但潜意识里,我也渴望写长诗。传统意义上长诗,很难吸引我。所以,我想用系列诗来取代长诗的写作。我相信,系列诗,可以形成一种独特的类型长度,从而形成足够的总体意义上的风格力量。
 
  中国的抒情诗传统非常伟大。但也自身的问题。首先是诗歌语言的问题。传统上,中国诗歌语言强调对偶,平仄呼应,加上汉字本身的原因,它的形式感偏于短制,阉割了写长诗的可能性。我们古代的诗歌文化,总体说来,不支撑长诗的写作。像白居易的《长恨歌》那种长度,已经是罕见的例外。古典诗学的核心观念是:得意忘筌,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写得太长,在审美上,就是一种忌讳。我有一个观点,按古体和汉语的文字之间的关系,传统的诗,除非特例,超过一定的行数的话,会在视觉上造成一种疲劳。同时,也会在阅读期待上引起厌烦,甚至是嫌恶。新诗的出现,以解放语言为名,释放了汉语的可能性。在体例和语感上,解决了长诗写作的形式前提。新诗历史上,写作长诗构成一种暧昧的文学情结。我也有这个情结。但另一方面,我又想破除这个情结。上世纪90年代写,我也写了几首长诗。但都不太满意。1999年开始写协会诗。丛书诗的写作稍晚几年。我觉得找到了一种新的写长诗的路径。
 
  对我来说,像协会诗这样的系列,就是长诗的一种变体。或者说,一种变奏。系列诗,在结构,连续性,主题方面,不像传统的长诗那样依赖同一性,和长时间的构思。系列诗,在语言组织上,在诗的体制上,不需要严密的结构安排,只要诗人对待事物的态度和对世界的观察,具有一致的出发点,比如审美的好奇,就可以了。诗人可以通过不断调整自己看待世界的态度,来挖掘世界的秘密,从而展现犀利的审美认知。对世界的态度,在系列诗的写作起着主线的作用。诗的写作中,揭示经验固然重要,但发明看待世界的态度,也很根本。有了诗歌的态度,我们就有机会锤炼出一种诗歌的方法。这时候,再去看待我们置身的世界,眼光和感受也会大有不同。另外,系列诗不同于长诗之处,还在于它释放了更多的写作的即兴性。我可以写得既放松,又在放松中保持一种强度。
 
  写协会诗或丛书诗,还有一个感受也很深。诗的写作可以彻底地颠覆小大之辩。正如布莱克说的,一粒沙子里有一个宇宙。在诗歌中,看起来很小的素材,只要细心洞察,都会触及到很大的主题。哪怕是一个杯子,一片树叶,一只蚂蚁,都能协调我们对存在的根本观感。我将自己的诗命名为“丛书”时,确实有一个自觉的意图:一首诗就是一本书。而一首诗触及的内容的深邃,即使动用“丛书”的规模,也无法将它的含义穷尽。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给一首诗加上“丛书”这一后缀的缘由。一首诗触及的题材和主题,今天写,是这个样子,明天写又会是那个样子。这也反映出我对诗的主题的开放式的理解。一首诗触及的不可能是一个单一的主题,而是复合的主题。丛书的命名,也包含这样的想法:一首诗和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是生成性的,不断变化的,这种变化正如诗的素材和诗人的眼光之间的关系的不断更新。从意图上讲,丛书的意思就是,一首诗,是写不完的。每一首诗,都是处于一种丛书状态。

  诗的写作中,如何命名,如何给游弋的素材起个好名字,激活感受和经验之间的关联,是件很神秘的事情。
 
  我写协会诗时,还有过一个想法,就是用貌似官方的、体制化的、正式的、权力化的“协会”,为我们的存在中那些细小的、瞬间的、偶然的、易逝的、平凡的、备受忽视的、频繁遭受剥夺的事物,伸张它们的生命主权。我写的协会诗都很小,有些可能是一个词组,当时内心的一个句子,我把它叫协会。几乎每首协会诗,都闪烁着一个隐含的抵抗线索。我经常感到,现代世界有很多偏见,这些偏见把我们对世界的观感,对存在的体会都固化在一个偏狭的认知范式里。而我想用协会诗触及更丰富的诗意态度,从而突破那些偏见。现代体制中,作为一个机构,协会展现了科学理性的权力面孔,专业,高级,行会性,高高在上,外人难以涉足。比如现代物理学协会,天文学家协会。它们预示了一种垄断的权力。所以,我有意反其道而行。我去命名蚂蚁协会,蝴蝶协会,晚霞协会,微光协会,有意用“协会”这一高度权力化的命名,来彰显我们的生存境遇里那些微弱的、不断被忽略的审美领域。通过这样的命名,形成一种新的目光,让我们尽量慢下来,以便重新打量生存的细节。
 
  协会诗的起源
 
  收入到“剃须刀诗丛”中的诗集《沸腾协会》,确实遭受一些误解。我听到过一些私下议论,大约是“协会”不过是一种诗歌的印戳,或称风格的印章。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其实,还是有一些特别的意图蕴涵在里面的。最初的动机也许不那么鲜明,但也不完全是心血来潮的结果。最开始,我是把《沸腾协会》作为一个“诗歌总集”来写作的。早年读聂鲁达的《诗歌总集》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从文学政治的角度看,聂鲁达多少显得有点夸张和矫饰。这也是布罗茨基不太喜欢他的地方。但从想象力的角度说,聂鲁达看上去更像是惠特曼的一个20世纪的翻版。聂鲁达身上的“拉丁气质”和诗的热情融合在一起时,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开放的气息。惠特曼的《草叶集》,在我看来,也是一个带有“诗歌总集”性质的作品。事情好像也很简单,有一天我踱到书架前,原本想去查证一个资料,但目光却被放在那里的《草叶集》吸引住了。于是我想,我也该写写我的诗歌总集了。这样,就有了《沸腾协会》里的那些协会诗。
 
  一些朋友问我,既然这些诗是作为一个“诗歌总集”来写作的,那么,是否应有一个总的诗歌主题在里面起着支撑的作用呢?从阅读上看,它们似乎缺乏一个连贯性的诗歌主题。事情可能确乎如此。但,出现这种情形却是我的自觉的选择。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倾向于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艺术上的生成主义者。对连贯性的主题在诗歌写作上的任何延伸,我基本上都持一种怀疑的态度。这也可说是一种带有抵制色彩的自我警醒。对我来说,诗,应对连贯性保持特别的警惕。在诗歌写作中,我关心的是主题的生成性,或称,诗意空间的自主生成。也就是说,在具体的意象空间里,主题如何向我们的感受发出邀请,以及这种邀请又是如何展示其语言特性的。也不妨说,诗的主题不过是语言的一种特殊的自我生成能力。另一方面,诗的主题或许和其他文类的主题又有不同。比如,在长篇小说中,主题可以像罗盘那样控制故事的各种线索。但在诗歌的写作中,按我的理解,主题是被意象和隐喻激发出来的,它是被动的,即时的,次生的。而在晚清以来的新诗传统中,我们对诗的主题看得太重。所以,有很多诗人都把小聪明用在挖掘主题上。在我自己的写作中,我很少受唯主题倾向的困扰。我从不担心诗的主题。我的看法是,只要你把语言安排好了,诗的主题自然会有深刻的呈现。布罗茨基的一个说法也许会对我们理解这一问题有帮助;他曾指出,俄罗斯现代诗的精髓在于它是无主题诗。多年来,我一直在我的书写实践中,坚持写无主题诗。当然,这里,又会遇到一个问题。无主题诗,并非真的没有主题。如何理解诗的主题,实际上我们还没怎么进行过高质量的讨论。我也并非一概反对诗的主题。简单地说,诗的主题在写作中的呈现与在阅读中的呈现其实是非常不同的。但我们往往以为它们是一回事。我反感的是人们对诗的主题的那种僵化的看法。他们喜欢问,这首诗的主题是什么?好像挺有道理的。但在我看来,这像是在问:宇宙的主题是什么?或,地球的主题是什么?真正的问题应该是这首诗对我们做了什么?它是怎么做的?诗人在这一过程中参与的程度是怎样的?他运用了哪些新的手法?《沸腾协会》的这些协会诗,也可以说有一个总的目标,就是重新运用诗的想象力对我感兴趣的事物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勘测。换句话说,假如从诗歌总集的角度去看待诗的主题的话,那么,这些诗还是存在着一个明显的共同趋向的。或许,把它称之为一次漫无目标的想象力的旅行。因为范围限制得很明确,即不出人生,所以漫无目标。
 
  向长诗致敬
 
  “协会诗”和“丛书诗”是两个系列。我也称之为“系列诗”。“协会诗”从1999年开始写起,当时也没深想,就写开了;写着写着,隐隐约约感到其中可能有某些延伸的线索。中国有很多协会,都是暧昧不明的机构。普通人几乎很难知道它在社会或者历史进程中扮演的角色是什么。有些民间自发的组织也叫协会。我想,诗歌能不能从自主权的角度,给我们生存中的东西进行一种命名。因为从制度上的命名,比如物理协会,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已不起作用。我们路过它们的时候,经常只是看见一些破败的门脸。于是我设想,我们能不能从诗歌的角度,从诗人的独立的眼光,重新命名我们周围跟生存、跟个人生活有关的一些东西。后来我就想到用这样一种系列的诗歌方式。这里面也有一个考量。如果你单独去命名一个事物的话,比如你管蜻蜓不叫蜻蜓,叫有四个透明翅膀的东西,会比较费劲。但是,假如把我们很熟悉的东西加一个后缀——,比如日常物象加一个“协会”的称谓,就突然生出很多其他的意味来,比如“保护小动物协会”。当我这么命名的时候,我感到我们生活中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权利真空。很多事物应该从普通人的角度去关心它们,但实际上从未有过机会。比如我写“保护湿地协会”时,对湿地的关注刚刚兴起,但作为话题,还绝少反映到公共领域。所以我突然发现,我们生活中很多很多的缝隙欠缺,有可能都被各种各样的势力给有意遮蔽掉了。这样,我就萌生了一个很固执的念头,决心把我写的很多的诗都命名为“协会”。我发现,一旦开始对观察对象使用“协会”的命名,事物之间有很多模糊的联系,会突然变得异常清晰,仿佛它们本身就可以成为一个新的诗歌组织。
 
  2007年—2014年
责任编辑: 马文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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