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饱经沧桑的情怀,古老开阔的西部人文背景,博大的生命意识,构成协调的整体,诗人后期的诗作趋向反思静悟。
《我从白头的巴颜喀拉走下——昌耀诗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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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昌耀最沧桑的十首诗》(来自中国诗歌网)
高 车
从地平线渐次隆起者
是青海的高车
从北斗星宫之侧悄然轧过者
是青海的高车
而从岁月间摇撼着远去者
仍是青海的高车呀
高车的青海于我是威武的巨人
青海的高车于我是巨人的轶诗
良 宵
放逐的诗人啊
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
这新嫁娘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属于你的吗?
这在山岳、涛声和午夜钟楼流动的夜
是属于你的吗?这使月光下的花苞
如小天鹅徐徐展翅的夜是属于你的吗?
不,今夜没有月光,没有花朵,也没有天鹅,
我的手指染着细雨和青草气息,
但即使是这样的雨夜也完全是属于你的吗?
是的,全部属于我。
但不要以为我的爱情已生满菌斑,
我从空气摄取养料,经由阳光提取钙质,
我的须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爱情却如夜色一样羞涩。
啊,你自夜中与我对语的朋友
请递给我十指纤纤的你的素手。
1962.9.14于祁连山
斯 人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1985.5.31
紫金冠
我不能描摹出的一种完美是紫金冠。
我喜悦。如果有神启而我不假思索道出的
正是紫金冠。我行走在狼荒之地的第七天
仆卧津渡而首先看到的希望之星是紫金冠。
当热夜以漫长的痉挛触杀我九岁的生命力
我在昏热中向壁承饮到的那股沁凉是紫金冠。
当白昼透出花环,当不战而胜,与剑柄垂直
而婀娜相交的月桂投影正是不凋的紫金冠。
我不学而能的人性觉醒是紫金冠。
我无虑被人劫掠的秘藏只有紫金冠。
不可穷尽的高峻或冷寂惟有紫金冠。
1990.1.12
鹿的角枝
在雄鹿的颅骨,生有两株
被精血所滋养的小树。雾光里
这些挺拔的枝状体明丽而珍重,
遁越于危崖沼泽,与猎人相周旋。
若干个世纪以后,在我的书架,
在我新得的收藏品之上,才听到
来自高原腹地的那一声火枪。——
那样的夕阳倾照着那样呼唤的荒野,
从高岩,飞动的鹿角,猝然倒仆……
……是悲壮的。
1982.3.2
立在河流
立在河流
我们沐浴以手指交互抚摸
犹如绿色草原交颈默立的马群
以唇齿为对方梳整肩领长鬣。
不要担心花朵颓败:
在无惑的本真
父与子的肌体同等润泽,
茉莉花环在母女一式丰腴的项颈佩戴。
立在河流我们沐浴以手指交互抚摸。
这语言真挚如诗,失去年龄。
我们交互戴好头盔。
我们交互穿好蟒纹服。
我们重新上路。
请从腰臀曲直识别我们的性属。
前面还有好流水。
1987.6.24
花朵受难
——生者对生存的思考
大路弯头,退却的大厦退去已愈加迅疾
听到滴答的时钟从那里发出不断的警报。
天空有崩卷的弹簧。很好,时间在暴动。
我们早想着逃离了。但我们不会衰老得更快。
我们横越马路时刮起秋风。
感觉女伴被自己的视觉蛰痛了。
她突然变色,侧转身跳开去,猛跑几步,
俯身从飞驰而过的车轮底下抢救起一枝红花朵。
时间对抗中一枝受难的红花朵。
快抱好我的献与。——女伴说。
她翘起小指尖梳理一下鳞瓣花页这样递给我。
这是我生平接受馈赠的第一枝花朵了。
修篁啊,你知道大丽花是怎样如同惊弓之鸟
坠落在车道的么?似我无处安身。
你知道受难的大丽花是醉了还是醒着?
似我无处安身。
女伴与我偕同大丽花伫立路畔。
没有一辆救护车停下,没有谁听见大丽花呼叫。
但我感觉花朵正变得黑紫……是醉了还是醒着?
我心里说:如果没醉就该是醒着。
夕阳底下白色大厦回光返照,退去更其遥远。
时间崩溃随地枯萎。修篁,让我们快快走。
1992
鹰·雪·牧人
鹰,鼓着铅色的风
从冰山的峰顶起飞,
寒冷
自翼鼓上抖落。
在灰白的雾霭
飞鹰消失,
大草原上裸臂的牧人
横身探出马刀,
品尝了
初雪的滋味。
1956.11.23 于兴海县阿曲乎草原
江湖远人
江湖。
远人的夏季皎洁如木屋涂刷之白漆。
此间春熟却在雨雪雷电交作的凌晨。
是最后的一场春雪抑或是残冬的别绪?
时光之马说快也快说迟也迟说去已去。
感觉平生痴念许多而今犹然无改不胜酸辛。
一年一度听檐沟水漏如注才又蓦然醒觉。
我好似听到临窗草长槁木返青美人蕉红。
夏虫在金井玉栏啼鸣不止。
又听作是庭隅一角有位年青仕女向壁演奏圆号,
那铜韵如盘雅正温暖为我摹写睿智长者。
气度恢宏的人生慨叹,
疲倦的心境顿为静穆祥和之氲氛沛然充弥,
泪花在眼角打转却已不便溢出。
人生迂曲如在一条首尾不见尽头的长廊竞走,
脚下前后都是斑驳血迹,而你是人生第几批?
远人的江湖早就无家可归,
一柄开刃的宝剑独为他奏响天国的音乐。
如火炭噗嗤入水,那一柄宝剑正当开刃,
便奏响了天国的音乐。
1990.4.2 凌晨雨韵中
一十一支红玫瑰
一位滨海女子飞往北漠看望一位垂死的长者,
临别将一束火红的玫瑰赠给这位不幸的朋友。
姑娘啊,火红的一束玫瑰为何端只一十一支,
姑娘说,这象征我对你的敬重原是一心一意。
一天过后长者的病情骤然恶化,
刁滑的死神不给猎物片刻喘息。
姑娘姑娘自你走后我就觉出求生无望,
何况死神说只要听话他就会给我安息。
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你可要千万挺住,
我临别不是说嘱咐你的一切绝对真实?
姑娘姑娘我每存活一分钟都万分痛苦,
何况死神说只要听话他就会给我长眠。
我的朋友啊我的朋友你可要千万挺住,
你应该明白你在我们眼中的重要位置。
姑娘姑娘我随时都将可能不告而辞,
何况死神说他待我也不是二意三心。
三天过后一十一支玫瑰全部垂首默立,
一位滨海女子为北漠长者在悄声饮泣。
2000年3月15日于病榻
此为昌耀的最后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