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启代(1966——),男,山东东平人,“为良心写作”的倡导者,中国诗歌在线总编,“长河文丛”主编。创办过《东岳诗报》等民刊,出版过诗文集28部,作品入选过各类选本200余部,诗文被翻译成英、俄、韩等多国文字,曾获得海内外多种奖项,入编《山东文学通史》。
诗人和思想家都是人生失败的产物,倘这句话有道理,那这部诗集就是我用诗行书写的失败之书。唯其如此,我才活在这些文字里。——马启代
众说
●第三届中国当代诗歌奖(2013—2014)颁奖词
对于诗人来说,世界就是一面镜子、一盏灯,他们寻找可以影射映照之物。马启代找到了镜子与灯,他的文字直逼生存的本相。在他的追迫下,文字显露出了最隐秘的思想的光芒,这种光芒由于诗人对良心的拷问而显得耀眼夺目。
●首届亚洲诗人奖(韩国)颁奖词
马启代“为良心写作”的诗美实践,体现了非凡的想象力、洞察力和表现力,使汉语新诗重新获得了真实的力量,他一以贯之的精神坚守和道德捍卫赋予了现代汉语新的美学意味。
●第四届滴撒诗歌颁奖词
长期以来,马启代先生奉行“为良心写作”之宗旨,他深怀广阔的社会忧患意识,以深刻锐利的诗笔,写下大量撼动人心的诗章,在当代诗坛划下粗重的刻痕。他沉郁、厚重、凌厉而又辽阔的诗风,独具个性特色的诗体探索和诗学思考,已引起众多评论家关注;他拷问历史、现实和人类梦幻,以非凡的想象力、洞察力和感受力,彰显着现代知识分子的道德痛苦和精神挣扎,字里行间饱和着审美与伦理、自由与关怀相互对抗的张力,他赋予汉语新诗更多的可能性,以别具匠心的体式、构思、多维性与智性承载,直抵诗歌生成构成境域的内里;他践行滴撒诗歌美学原则,以其卓越的表现和先驱的坚守,成为诗坛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为此,特授予马启代先生2016年度滴撒诗歌奖。
●第六届人人文学奖颁奖词
在人格平庸化的世风里,他保持了做人为文的风骨,在物质至上的价值扭曲中,他捍卫着精神的自由,在认知流行化的当下,他的创作由繁入简,又由简入繁,赋予了汉语诗歌新的审美空间,彰显了个性的独立和灵魂的高度。他就是倡导并践行“为良心写作”的诗人马启代。在悠长的暗夜里,他的诗犹如不灭的烛光;在彻骨的寒风中,他的诗散发着生命的体温。在歌舞升平、娱乐至死的盛世背景上,马启代及其诗歌俨然成为一个异端,一个经由命运锻打和时光淬火毅然挺立的存在。鉴于他及其诗歌已起到的引领和昭示,特授予他2017年度人人文学奖。
●李不嫁
当下,配得上伟大一词的诗人寥若晨星。他除了风格深沉、技艺纯熟、语言创新外,还必须揭露真相、鞭挞黑暗,追求自由与真理,除此,他还是一个诗歌活动家,维护正义,坚守人类的底线,守望人类的良心。启代先生即是这样一位!
●南鸥
启代不仅写下大量独具品格的诗歌文本,他还写下众多充满幽思的诗学随笔。透过启代的境遇与诗歌文本和诗学随笔,我看到启代是一位人格与诗歌文本相互辨识,相互辉映的诗人。
●庄伟杰
马启代的写作是坚实而丰盈的、痴迷而纯粹的,在他那里,诗歌这个词是五彩的,有五味杂拌的气息,有冷暖爱恨的回响,有悲欣交集的深沉,是坚硬的,是柔软的,是闪亮的,着力呈现其生命的坐标图像,又唤醒现代人对母语的复杂情感。
●宫白云
对于当下的中国诗坛来说,马启代就像一道门楣,绕是绕不过去的,当无法回避而直接进入时,我们庆幸站在了对的地方并心悦诚服地称赞这里的繁盛。马启代在他“已经在的地方”写诗、做评、编书、办刊,参与一些诗歌活动,倡导“为良心写作”。他的诗歌具有一种巨大的承担力,诗歌中释放和呈现的能量与内涵、骨格与良知、现实与真相通透而深刻,诗行放得下天下。他的诗对人世的悲欢,人生的迷茫,心灵的孤独,存在的虚无,现实的荒谬,人性的复杂都进行了深入的揭示与鞭挞,他从容地建筑着他诗歌的金字塔,其智慧、其远见仿如一位先知。在诗歌风格上马启代掌握了自己的一套独特的繁复美学,异乎寻常的洞察力与想象力使他的诗句惊人的奇崛,当我们面对“‘地平线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夕阳坐在上面,正慢慢地自戕。”(《地平线》)这样的诗句呈现出的弹性和诗性特质时,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将成为存留于历史的诗者。
马启代: 为良心写作
——《失败之书》自序
我1985年开始发表诗作,在这之前,有近三百万字的废稿,后来,教过书,经过商,混迹过半个官场和文坛,现在坐监,断断续续出过的书有十几本。至于为什么写作?从来也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这根本也不应当成为一个问题。但对于我们当下的写作者,这又的确是个问题,而且是个大问题。
迟至2009年才从网上读到沙叶新先生的文章《不为权利写作》(后被屏蔽),继而又在徐敬亚先生的新浪博客上读到诗人马非(非青海口语化诗人——马非。特注)的《呼唤“血性写作”》(后被网管删除),那正是我的企业一夜之间搁浅、疏离十几年文坛后又重新操刀分行文字的落寞时期,反刍过往,品味现实,读到那样有血性有灵魂的文章,着实令人感动、感奋、热血沸腾。以此检阅自己的写作之路,我欣慰所秉承的一直是为良心写作,这是一个逐步清晰、渐趋坚定的信念。
为良心写作,就是说真话的写作。
为良心写作,就是敢于说出真话的写作。
为良心写作,就是坚持独立思考、坚持揭示真相的写作。
为良心写作,就是探究真相、揭露谎言、呼唤人性的写作。
因此,为良心写作,就是坚守人道基点、悲悯情怀、怀疑精神、批判立场的写作。
一个作家和诗人,如何成为第二个政府,如何站在鸡蛋一边说话,如何敢于为此付出眼下的奖项、官位、财富,甚至自由……我觉得,在这个犬儒云集、娱乐低俗化的商业时代,这的确是一个国家和民族性命攸关的大问题。
我今天说出这些话,是因为我这个中国农村长大的孩子,从小心怀感恩、忧患和忏悔,我的文字无论是否精美和伟大,我聊以自慰的是,至少保住了为文的底线,当然也是上线,无论命运如何变幻,稍稍的变通如何能减少现实的不幸,我都做到了:没有写过一个向权力献媚的字,没有用廉价的颂词糟蹋过母语,没有漠视过任何自己感受到的苦痛!没有,从来没有,今后当然也不会有!
除了诗作,2000年完成的思想随笔集《受难者之思》(2004年出版)集中践行和印证了我的文格。
为良心写作,在监狱,我含泪写下这篇小文!
并借此给高墙外仍然在写作的作家诗人们一声呼唤!
2011.04.22 泰狱
“犄角”的力量
——马启代诗歌印象及诗集《黑白辨》阅读札记
文/宫白云
一 诗行放得下天下
在我的眼里,马启代是属于真正的诗人那一拨里的人,不仅因为他提倡为良心写作还在于这位骨子里透出的正义感,他的无畏和敢于说真话与勇于担当让我十分钦佩。他的诗歌对社会、对生命、对苦难、对良知、对人性等不仅有深刻的揭示更有深度的追问。他倡导为良心写作,并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去做这个事情。他用他的全部灵魂写着人类的苦难、希冀和反抗,“我在成为靶子的过程中变成了猎人!这是命运所赐。我的子弹是诗句。天黑了,我们亮着!”他的诗歌的确如他所说的这样,像一枚枚子弹击打着这个缺乏公正力与公信力的时代,正如他的一首诗的诗题“我可以负责地说,我给这个时代预备了一副上好的棺材”。
保罗·策兰说:“诗歌从不强行给予,而是去揭示”。而马启代诗歌的力量正在于“揭示”,他不是把诗歌简单的变为现场直播或道场说教,他不会刻意摆出正义的嘴脸,而是以诗歌的多样面孔来呈现事物或事情的状貌,将庞杂的事实置于词语多角度或多义的语境之内,让它们自身的内部自然的呈示,同时启发着读者的思维与追问。他用诗歌来呐喊、启蒙、呼吁、求真,“为了求一个明白,日月都白了”,当我们读到如此苍凉悲愤让人欲哭无泪的诗句,谁还能无动于衷?这样的诗句没有灵魂的淬炼是写出不来的。从中也可以看出马启代是个执着而且有相当故事的人,而实际上他的人生经历也真的相当的复杂而丰富,从过教,经过商,坐过牢,这使得他在诗歌中能释放更大的能量与内涵,使他能在一个更阔大的空间来看待当下的社会现象与现实,在缺乏骨格和良知的当下,许多诗人对“现实”与“真相”选择绕道而行,以“纯艺术”为籍口千方百计躲避着“禁区”,如此,马启代具有真骨头、真精神的诗歌尤为可贵,不仅为当下诗歌带来足够的自尊和尊严,更以他个体的不屈不挠来对抗整体现实的力量拷问着人类的良心。如此混浊的世界,哪里还能寻得净土?哪里还能放得下隐士?社会需要唤醒,人类的良心与良知也是,马启代的诗歌正是在起这样的作用。如何在没有任何公正背景下坚持自己的诗歌立场?马启代用他的诗歌给了我们最好的回答:“一个用半粒沙子可以刮起沙尘暴的人/一个把一滴春水下成一季秋雨的人,诗行放得下天下”(《一个我与另一个我的灵魂独白》)。如果不是深入到“沙子”与“水”的肌骨之中,就不会有“沙尘暴”与“秋雨”的力量,正是这样把自己碾碎了再揉入其中的勇气形成了马启代诗歌一种巨大的承担力。
马启代的诗风硬朗凛冽,又有超常的诗性艺术。诗题大多很长,往往诗题就是一首诗的主题,而且都是取自诗中的诗句,也是诗中的诗眼所在,语言冷冽、决绝、孤傲,挣扎里有悲愤,悲愤里有挣扎,特别具有杀伤力与穿透力。也许他的内心聚集了太多的焦灼、困惑、疑虑和悲痛,使得他的诗句布满了浓重的笼罩感与沧桑感。在他的诗中,对荒诞与丑恶的谴责与揭示有着直击与力透纸背的硬度与力度。他相信真实的力量,并力图通过说真话来拯救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他追求真实的深度。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为良心写作也是为了印证一个真实世界,为他置身其中的现实存在坦荡地留下一些别样的东西。他曾说:“因坦荡受难,那不是坦荡的罪,我们只能更坦荡”。灾难让他学会把依附在灵魂上的业障变成诗。诚然,他有时会无力于那些突然而至的密集的灾难,但他那颗悲悯的心从未因此而懈怠,他在灾难面前得到的是某种召唤,虽然良心在这个时代一再遭到践踏,但依然有马启代这样的诗人在为良心而写作,由衷地唤起人类麻木的神经。而当“所有的青蛙都在逐渐升高的温水中唱歌、跳舞、争吵而不自省!”(马启代语),他选择的是抗挣和毫不妥协。就像米沃什所说:“倘若不是我,会有另外一个人到达这里,试图理解他的时代”。其敢于担当的勇气令人肃然起敬。马启代的诗除了始终保持着一种勇气与风骨,其诸多的灵魂感悟也为生存与生活重负下的心灵带来耐心和勇气。我们都知道感悟是有层次和高度的,而马启代的诗往往不经意间就爬上了那高顶。这得力于他丰富的人生经验与生命体验和长久的思考。思想本身是很复杂的过程,要体现出深刻、厚重的精神境界,过于简单就会不成熟,而真正的诗应该是很成熟的东西,它与灵魂的自由度及各方面的素养有关。而这方面马启代显然已很充分。如他的一首《结绳记事》就很具代表性:
——“秋夏交接,有咔嚓咔嚓的声音,你听到了吗?”此时,天空正在高处弯身
我精神的悬崖上有闪电蹲着,被风绊倒的中年也保持着缄默。“你再听听”
车轮滚滚,我五吨以上的灵魂在疯跑。千百万汉字于旅途中相互推醒
“天下需要檄文!”我体内的冰层需要搬到秋天里放风,大地开始结霜
他们依然招摇。我备好的猎枪已经找到,草原也在渴望驰骋的马蹄
“有这些养料足够我复活”,兄弟们,看啊,母性的阳光里活跃着牛鬼蛇神
……我一整天都在翻书,拍拍这个,摸摸那个。“它们真得好多年没见我了”
积尘里,抖落出一段啸吟,几许浅唱,还有雨打芭蕉中的怒发冲冠
——《结绳记事》
这首诗依然体现出马启代的诗歌策略和句法特征:长行铺排,引文精心穿插,节奏强烈,布局表面松弛,内在紧张。题目直接来自典故,所谓“结绳记事”是上古时期,文字发明前,人们所使用的一种记事方法,即在一条绳子上打结,用以记事传播信息。到了今日,已没有人再用这种方法来记事。诗人以此为题,不外乎用此种方式来记录自己的灵魂轨迹,以他独有的精神符码,表达他积蓄了太久的对社会现实的焦虑甚至愤怒,由此,才会有“我五吨以上的灵魂在疯跑。千百万汉字于旅途中相互推醒”;“我体内的冰层需要搬到秋天里放风”这样震憾的言词,同时深刻的隐喻既有诗人对现实的无情揭露,如“母性的阳光里活跃着牛鬼蛇神”;又有惊心的激荡,如“我备好的猎枪已经找到,草原也在渴望驰骋的马蹄”,“积尘里,抖落出一段啸吟,几许浅唱,还有雨打芭蕉中的怒发冲冠”;特别是这句“我精神的悬崖上有闪电蹲着”,当是这首诗的高潮所在。它代表着诗人特别强悍的精神状况,这是一种思想上的强大修辞,以其强烈的闪光惊扰着我们的感受力。虽然看起来很抽象,但实际上异常地形象,他映射出的精神内质,让我们仿佛看到一个灵魂在呼号、在奔走、在搏击,然后化为诗人精神上的亲密者或知情者,超越着诗人的意志与思想,传递着某种神奇的力量。
二 存在与辨识
近几年来,我都在持续关注着马启代的诗歌,正是由于他诗歌中的某种神奇力量的吸引,还有一个就是“黑白”的缘由,我个人对“黑白”有着固有的偏执,出版的诗集也命名为《黑白纪》,而马启代则更是一个揭示“黑白”真相的诗人,两本诗集《黑如白昼》《黑白辨》都与“黑白”脉脉相联,也算是一种“黑白”缘份吧,所以当众多的诗集堆在一起,我更有兴趣拿出他寄来的《黑白辨》来读,也更愿意去探寻他诗歌中的“黑白”真相。
在我看来,马启代诗歌中的“黑白”不仅仅只是内心的映像,更多的是一种现实的存在,那么“辨”自然是一种辨识了,诗人在诗歌中所要做的就是辨识心灵与现实的“黑白”,揭示它们的真相。在这本《黑白辨》中,他的许多的诗歌都与“黑白”这个主题有关,“黑白”始终贯穿于他的诗歌之中,对诗人而言,对黑白的辩识就像是对一个不断成长或衰退的社会或现实的辩识,他毫无顾忌地解构、重构,在看似毫无逻辑、无可理喻中,抛出一幅幅荒诞、颠倒、倒错、悖谬的画面,令人读之动容。这在他的诗《黑白辨》中尤为突出:
——我看见光,拼命地追着黑,追得快,黑跑得也快
我见惯了白吃黑,也见过黑吃白
“漫天而至的白,或铺天盖地的黑,都耀武扬威
追得另一方慌不择路,头破血流”
事实上,黑和白的话我都听不懂,也从未被谁收买
我发表的言论出于良知,那是天性
(它们那些话像鸟语一样好听,但不实际
我确信:黑白人间,正邪颠倒)
——我一向认为,把黑驱赶进光里会发白,现在
我一直想把光赶进黑暗里
“像一杯污水和另一杯污水,我也不清楚
白进入黑。黑是继续黑还是会变白”
……日夜轮回肯定不是把黑扫进白,或把白赶进黑
黑白轮回就是冷暖交替
“如此周而复始,未见一次差错
一定有着伟大的使命
——《黑白辨》
这是一首发人深省、直击人类心灵之诗,诗人对黑白剖析的惨烈足够令人铭心,它让我们清楚地看到身处黑白世界中的诗人心灵深处的痛苦与挣扎。在这样的诗中,我们所有的意识都会随诗人的思维轨迹而动,他绝唱般的黑白对语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流向,仿佛两股对峙的暗流,而他就如一个思想者或哲人站在一边向这两股暗流言说,仿佛每句都是寓言,而此诗的高度也正在于此。他为黑白选择的唯一道路就是彻底地穿越它们,从它们的一头进去从另一头出来,诗人深知什么是“伟大的使命”,也深知肩负的责任,正如生命的开始与结束。诗人自觉而又执着地致力于展现黑与白自我搏斗的种种痛苦与体验。“黑白”在他这里成为存在,成为现实,成为哲学,成为艺术,成为智慧。他怀抱着黑白辩认着它们,颠覆着我们对黑白已有的认知,如他的一首《我是否雪花变的?我常常摸到自己冰雪的内心》:
——雪花是什么颜色?它是蓝色,天空的蓝
是天空的肤色
因为旅途漫长,累白了
——雪花是什么颜色?它是黑色,黑夜的黑
是云朵的脸色
它是逃离出来的异类,有闪电的白
——它本来就是白的,知黑守白多么不易
为了白/一朵雪花,用尽了自己的前半生
我是否雪花变的?我常常摸到自己冰雪的内心
雪花,它的喘息是暖的……
——《我是否雪花变的?我常常摸到自己冰雪的内心》
猛一看这首诗以为诗人在“指鹿为马”,但是正是这样的一步步“指认”让诗人确认了自己的内心,通过对雪花的追问取得白与黑的层层图像。黑,以实见实力;白,以空显空灵,两者又都统一在诗人的心灵寄托之中,这其实就是把心灵的经验还原成人生的真相,黑与白都是通过心灵的透视而来,只不过此心灵视像包括了太多的人生况味。
他还有好多诗都是这样的味道,如《我曾一把将雪攥哭》,《菊花,在沸水里活过来》,《那些照耀过万物的云朵,长出了皱纹》,《风再大,也没有刮跑时间的风尘》,《三年来,我所有的白都被人间借走》等,这些诗的诗色在于诗人知道怎样成熟地使用巧妙、微妙、玄妙,在物象中寄予更多的喻指与未尽之意。马启代有能力把触目惊心的存在真相轻而易举地带入诗歌之中,这大概与他精神的高度与超强的心智和经验有关。世界总是让他看到他不想看到的一面,但他在它们面前没有张皇失措,他的很多诗篇都呈现出诗人对黑暗的现实强烈的抗争。如《诺大天空,哪里放得下我三道竖纹》:
没有风,可以把我吹老
皱纹只有三道,似乎与生俱来
一道忧家
一道忧国
一道忧天下
——这是师传。我的基因。
已经两年了,我什么也不能忧
纵看千年
横看万里
天空被铁棂分割
只见得,天外三轮黑云发亮
诺大天空,哪里放得下我三道竖纹
几声燕叫
数点花红
胸中横一曲天问
——《诺大天空,哪里放得下我三道竖纹》
此诗的结构形式直觉敏锐,巧妙地选取了自身的“三道竖纹”为内心的宣泄方式,将内心与现实结合起来的同时,真实地揭示了悲愤的心境与存在之丑,平实的语言含着冷酷,散发着刀锋般尖锐的力量。诗人既在诗中保留了社会强加给他的痛苦印记,又在这个印记上把个人的命运与普遍存在的现实命运结合起来,以单薄孤立的焦虑显效出一种囚禁下的残酷与悲愤。
我注意到诗人在他的这本诗集《黑白辨》的扉页上题写的是摘自白桦《从秋瑾到林昭》中的句子:
把黑色的白还原为黑!
把白色的黑还原为白!
我感觉诗人引用这个句子颇为意味深长。特别在我读完这本诗集回过头来再去品味咂摸这个句子时,忽然让我想起了代表俄罗斯良知的诗人索尔仁尼琴,他一生都在追求正义和真理,反对强权和暴力,他极力想消除的是笼罩在自己国家头上不真实的神话和虚假印象,在强权面前,索尔仁尼琴从来都不是一个明哲保身的顺民。他的作品大都是描绘病态社会下人性的扭曲,他希望自己能为俄罗斯的未来指明道路。索尔仁尼琴这样形容自己,他这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牛犊,总是很不明智地、数十年如一日地用自己的脑袋和犄角狂热地顶向枝干庞大根基深厚的橡树。而诗人马启代恰恰让我感受到了这个“犄角”的力量,他的诗与索尔仁尼琴的诗有着相同的秉性,我相信,马启代的诗同样也足以烛照未来。
●诗集《失败之书》诗选读
减法
减去那长长的前缀,减去那些定语
和形容词……,姓氏之前,统统减去
连姓氏也可以减去,名字
也可以减去……
轻的,重的,统统让时光拿走
……一直减到一把骨灰
只是我的文字可以留下,哪怕剩下
仅仅一句诗,刚好
安放我的灵魂
2011.02.28 泰狱
疑问
天哪,人一向前,你便后退
一退再退,天天空出来
好大的孤独,所以,你就叫天空?
地哪,内心休眠着多少条山河
天同覆,地同载,多少岁月也吃得下
从不喊饱,所以,你就叫大地?
是否写诗的人都叫诗人?可我
不知道什么才叫诗?活在天地之间
我该如何,如何给万物命名?
2011.03.01 泰狱
梦
夜深几许,一层一层将我覆盖
猛然醒来,灵魂,刚回到高墙的脚下
我不敢睁眼。故去多年的母亲
正微笑着看我,我怕,一个翻身
把母亲困在监舍,灵魂
像我,成为游荡在诗行中的孤儿
2011.03.01 泰狱
电脑屏幕上的鱼
这一缸春水,一冬天的阳光
喂养着,几尾婴儿般的鱼
那小嘴,举着忘忧的岁月,游来游去
它们,不长大,也不长老
……,春来了,一场大雪刚刚赶到
这些小鱼是否累了?用手去招呼
哦,什么时候,世界一下子没有了体温
2011.03.01 泰狱
写作
这是一生的马拉松。跑啊,跑啊
四十多年了,还不知累。今天
我要放慢,来垒一座山,接近天空
山,越垒越高,天,却越垒越远
我死死咬住的地平线,也被一推再推
我不停地垒,不断地接近
用我一生的粮食、水和爱,永远地追
我要将那一座座山甩到身后,我还要跑
哪怕,用最后一根骨头,当做拐杖
2011.03.03 泰狱
一个转身
一个转身,到了中年。比转眼要快
一口气,吸入还没呼出
谁言岁月神偷?为什么不把皱纹偷走?
还有泪,还有灵魂里的痛……
一偷再偷,直至我被偷得,展翅能飞
还好,我还有一身耐磨的骨头
思无所依。是被命运吹到了这个高度
风摔倒的地方,心还站着
2011.03.03 泰狱
音乐
中年,已有些漏雨。时光滴出的
小孔孔,开始蔓蔓地生长
风,每一喘息,二泉映月的音符
便会从身体里给吹出来
只有诗句含着火焰,哪怕一滴血
又会噼里啪啦地歌唱
2011.03.04 泰狱
这些年,我被藏在一纸判决里
这些年,我被藏在一纸判决里
横竖都是错码和乱文,用尽四十四年的修行
也无法看懂。一千日的闭关
怎么都读不出优美
我给世界暗送过很多很多秋波
云卷云舒,无人愿解风情
这些披着黑衣的母语,一点也不威严
已经害了许多人的词句们,已被深度绑架
像掌管它们的人,杀人,越货,却不沾血迹
个个正襟危坐,人人都像无辜
但我通悉它们的冤屈,那些主子的骨头
这个时代,已非同已往
法官们比后现代诗人更会制造神圣的病句
在这个国度,我学会了像文字一样忍辱负重
现在唯一能做的
就是与这些像我一样的汉字彼此交好
我要把它们喂养,暖活,重新发芽
他日,一起行走天下……
2011.03.17 泰狱
风中,一粒流浪的微尘
风,能把那面山坡吹暖
一粒微尘的内心,可能很凉
风,能把那面山坡吹绿
一粒微尘的精神,不见新芽
风,能把那面山坡吹亮
一粒微尘的眼睛,无法睁开
风,能把那面山坡吹活
一粒微尘的思想,围着电网
一粒微尘,在风里不由自主
它攥紧故乡土,攥紧一场暴风雨
在风里,沉默不语……
2011.03.17 泰狱
我曾一把将雪攥哭
雪是凉的,自己把自己冻成了六角形
雪的心是热的,攥到手心开始发烫
雪的凉抵不过我的凉,雪的凉
与我的凉相遇,就会被冻出汗来
我曾将一把雪攥哭
我的嚎叫吞没了它的哭声
我用力把它攥成霰弹
那是我整个冬天,唯一可以使用的武器
我把它当做手雷,与整个寒冷对抗
一次又一次地抛出去……
后来,我的手心里总传来隐吞的哭泣声
伸开手,每一个纹路间都闪耀着波光
靠近看,都是呼痛的泪水……
2011.03.19 泰狱
我听到了雪花行走的声音
我听到了雪花行走的声音
今夜,她打扫好天空给礼花
悄悄的渡过银河,远离
爱、喧嚣,还有最后的暴力
我听到了雪花行走的声音
走累的时候,她会停下来
听听人们内心的烦躁,她会哭
强忍着,她不想打扰他们
她不忍惊醒任何人,她知道
人们的快乐已很疲惫,她说过
很多,人们总是拒绝善意
善良很柔弱,还容易受伤害
比如自己。她决定继续走了
还是流出了几滴泪,星星点点
人们正在狂欢。回头望望
似乎还有些牵挂,仿佛丢下了什么
我听到了雪花行走的声音……
2011.02.03泰狱
埋在阳光里
春节只是个节日,立春才是
节气。埋在阳光里,痒且疼着
摊晒开,一肚子的劳改饭
让节日的味道,在节气里漫延
泰山坐在北面,阳光只埋到它的
胸部,我只能看到这些
那面假寐的山坡,足足陪了我一冬
每当天晴都来看我,它在铁窗的
另一边,已好多好多年
阳光,是否带雷电的高墙
睁着眼太痛苦,闭上双目吧
仍能看到身躯摇摆着头颅,如
树干在狂风里,扭动着思想
也如,看到了我的前世与今生
一种叫忧郁的东西,始集聚,上升
如雾,阳光下看不到,它正躲在
苏醒的土层里,很浓,很辽阔
睁开眼,我看到泰山动了动
我体内的冰层,发出了咔嚓的响声
2011.02.06泰狱
旁观者
被冤枉者,被葬送者,被错杀的人
被愚弄者,被挟裹的人
那些不愿说话,不敢作证的人
那些呼救者,那些呐喊的人
那些掩盖真相者,还有利用真相的人
还有愚蠢者,玩弄法律的人……
我是见证者。为良心写作的人
诗人,这个世界多余的人。一位旁观者
2011.03.06泰狱
春天,与桃花的私语
桃花,不开就不开吧
别轻信宣传,现在天还太冷
冻死了雪花,冻败了杏花
他们还在制造冤案
桃花,要开就晚些开吧
那些赏花的人,不一定爱你
躲开淫秽的目光,贪婪的目光
到山寺里躲躲,等待真正爱你的人
桃花,要开就现在开吧
到我梦里来开,到我诗里来开
你知道我有多么得爱你
我无法去看你,你就大胆地来吧
我储备了足够的温度,刚好适合你
我们两相厮守,慢慢地享用一生
2011.03.06泰狱
菊花,在沸水里活过来
一个死去的秋天
沸水里,竟然活了过来
一朵菊花绝处逢生
震天的香气,透过长安
早已飘失殆尽
一杯现代的清水,在满城尽带黄金甲的
喊杀声中,把历史,几度摇晃
菊花残,遍地伤,几许嘤嘤的饮泣声
我算那代的诗人?
一身囚服,满袖清风
一缕菊魂,点亮了半生热血
喝到九曲回肠
空留一腔剑气,却手无寸铁
2011.03.21 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