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百年,实践多理论也多,但有关新诗写作的技术性理论似乎并不多,比如用词的理论、句法理论、篇章结构理论,等等。也许缘于大家深知新诗难有标准答案。近年来,这种情形似乎有所改变。人们越来越意识到写诗也是个手艺活,像木匠活、裁缝活一样,需要技术的支撑。程一身在其诗集《有限事物的无限吸引》后记中提出的“三行体”诗及一系列相关论述,即属此类“增进诗体”的可贵努力。
多年来,程一身一直致力于新诗形式的实验性探究,以形式规范为主线。他是一位“拒绝和解”的独立性很强的研究者,目光一直盯在十四行诗的开发运用方面。他的第一本诗集就叫《北大十四行》,是他在未名湖读书时的代表性成果。他倾心于十四行诗的长短适度,收放自如。在他看来,形式规范的缺乏是新诗建设的短板,而外来的十四行诗,介于古典律诗和现代自由体之间,既可叙事,也宜抒情,既摆脱了格律的严苛束缚,又不失必要的节奏和韵律,可谓两全。《北大十四行》的111首,全都是十四行诗,相当于他的童子功。在新诗界,程一身兼擅理论与创作。理论有《为新诗赋形》《朱光潜诗歌美学引论》等著作,对闻一多、朱光潜等诗歌前贤的理论有着深入的理解,对新诗百年的历史经验有相当系统的研究。他从中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那就是新诗须要形式的规范,借以约束放任的自由,救治自由泛滥带来的弊病。
诗集《有限事物的无限吸引》有诸多亮点,如接连不断的佳作,敏锐凌利的思想,沉稳内敛的情感,五彩缤纷的技法,尤其是在抒情与叙事、理智与情感方面把握的分寸感,都表现出一位优秀诗人的不凡品质,蕴含着对新诗的建设性理解。在这本诗集中,各集的标题就以诗体设置,可以说程一身对多种诗体进行了试验打磨,十四行诗,十行诗,九行诗,双行体,三行体,五行体,杂体诗,最有启发的当是三行体。因此,本文重点讨论程一身在形式规范方面的探索,特别是他的“三行体”诗及相关论述。首先应当注意“诗”与“体”的差别,“十四行诗”“九行诗”的“诗”,指诗的总行数。而双行体、三行体的“体”,指诗的每节行数为双行、三行,诗的总行数可能翻倍。“诗”指全貌,“体”指“节貌”。与“诗”相比,“体”是更核心的要素。“体”的特征决定着全诗的特征,而“诗”仅涉及诗的长短。在双行体、三行体诗中,三行体显然是核心中的核心,重中之重。这一点显示了程一身探讨的深入。
从诗体看,百年新诗出现最多的是双行体、四行体以及诸种杂体。四行体最常见,而且成就也较突出,但并非核心诗体。用程一身的观点看,四行体是两行体的扩展,其基本单元还是双行体。同理,六行体是三行体的变体。一行体和三行体不多见。除了程一身在后记中提到的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戴望舒、北岛、多多、欧阳江河、萧开愚、张枣、海子、臧棣、韦白等人尝试过三行体外,还有一些诗人诗作可属此列,如冰心《繁星》《春水》的个别篇章,朱自清《仅存的》,冯雪峰《栖霞岭》,沈尹默《大雪》,臧克家《三代》,饶梦侃《天问》, 汪铭竹《三月风》,穆旦《旗》,顾城《远和近》,雷抒雁《听伐木》,黄翔《我》,娜夜的三行诗《简历》等。不过,这些诗人也是偶尔为之,对三行体并不一定有明确意识。程一身的研究非常细致,他还提到有些“三行变体”诗,如三行与一行、三行与二行的混合体。他没有举例,不清楚是哪些诗作。我倒是留意过圆明园诗人黑大春的一首《云南之献》,或许可为程一身佐证,不妨添足,列在此处。这首诗属于3+1型,语意上第四行是前三行的补充、延伸、解释、加强。比如第一节和第二节:
我,嗜睡,悒郁,不思茶饭
只要一闭上眼
南国的泉水就漫过边缘
就漫得无边无沿
那些盐帮在青石板路洒漏星光的夜晚
小巷箭头射中的白马龙潭客栈
三眼井冒啊冒出个冒失鬼
没遮拦
可以肯定的是,程一身对三行体下了很大功夫。不仅有意识有规划地创作了一批三行体诗,还提出了相当系统的理论看法,触到了新诗形式的硬核。如果双行体和三行体处理得好,其他各体处理好也就有了基础。因为,两个双行体为四行体,两个三行体为六行体,以此类推,可以变化出五行体、七行体、九行体。程一身特别注重三行体的重要性,他在诗集的后记中说:“为了更恰切地表现现代人这种错综复杂的精神状况,这是我提出‘三行体’诗的内在依据。”进而,他在理论上对三行体进行了阐述,就新诗的结构、诗节、对偶与押韵、建行、跨行、对称等技术环节提出了精到见解:“首先从整体上应具有严谨的结构。每首诗都应根据写作的需要探索与题材契合的诗歌结构。当然,古人总结的‘起承转合’仍然有效,但应灵活处理。在诗节方面,无论一首诗分成几节,每节都应自成一个独立的单元,在保持完整性的同时体现一定的连贯性。这种既封闭又开放的诗节更有利于形成诗歌的密度和弹性。在对偶与押韵方面均不刻意追求,以达到与心灵节奏相符的自然状态。在建行方面首先要注重大致整齐,根据表达的需要,诗行内部可断可连。跨行要慎重使用,因为借助跨行有时固然可以创造一种悬置与接应的诱人效果,但跨行太多就会破坏诗歌形体的稳定性,使作品陷入破碎松弛的窘境。”这个后记尽管只是诗人自己诗歌创作的经验总结,却完全可以看成一篇出色的理论。
余光中诗歌中有所谓的三联句。所谓三联句,就是三句,比律诗对仗中原有的两句多一句,不同之处在于,其对仗处不在第二句,而在第三句才完成,时间上延长了一拍。这个新的节奏就是余光中的创造,韵律感依然,但节奏更舒缓,更绵长,更悠远。比如《那天下午》中的诗句:
看你的唇
看你的眼睛
把下午看成永恒
显然,程一身的三行体论涵盖了余光中三联句的美学追求,且远为丰富。不仅仅限于韵律,还包含多方面的思考。内容上,表达现代人错综复杂的感受;结构上,讲究诗节上的独立性和连贯性,既封闭又开放,密度和弹性;建行的整齐性;跨行的合理性。这些论述,既考虑到现代体验的复杂丰富以及新诗表达的灵活性,也照顾到形式的整齐、连贯和统一性。
这本诗集的一个重头戏,就是展示了三行体的能量。集中所收,为2009-2019年10年间的三行体诗歌。题材丰富,形式多样。每节都是三行,或两节,或三节,或多节,长短不定,变化有致。来看《夜间工地》:
我听见咚咚的响声
从夜空垂直坠落
楔入我脚下的土地
绿纱围绕的楼房
逐日升高,红旗飘飘
弯曲的腰身细如钢筋
灯光下,楼顶有人对话
那声音如同天籁
随风飘散却难以破解
全诗共分三节,每节三行,大体按“景景情”的结构来布局。首节是工地听景,次节是工地看景,尾节抒发听景看景的感受,按日常经验顺序展开。“景景情”的大结构中,每节又嵌合“景景情”的小结构,如首节,声音的坠落,与“楔入”一词所携带的感情;次节,“绿纱围绕”“红旗飘飘”中又有“弯曲”“细如”两词所含的微妙情感;而尾节,虽以“难以破解”的抒情为主,也有灯光楼顶的景物交待。结构上对称参差。开篇从声音起,结尾以声音收,这是对称;开篇的声音是但闻人语响的从夜空堕落的咚咚声,结尾是灯光下见人的对话声,这又是对称中的参差。这首诗情感克制,延续了程一身深沉内敛的一贯风格。他是一位既理智又富于激情的诗人。像下面这样的句子特别能打动我:“坚持是难的,放弃更难”(《白马湖公园》)
对称是程一身诗歌的一个亮点,包含着他的理论意图。如九行诗《我来到北京》,在前四句与后四句之间插入一句,开头与结尾的两个“我来到”句式的运用,呈现了一种对称效果:
我来到北京汇入陌生的人流
身边走着刚下飞机和高铁的人
已经变成市民的人和农民工
只携带着金钱和欲望的男人女人
心怀梦想的人遍体鳞伤的人
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被忽略的人
厌倦尘世又不肯自杀的人
现在活着下一秒就会死掉的人
我来到人间看到这么多陌生的同类
同样,九行诗《论灵魂的虚构性——未名湖畔仿佩索阿》《隆起的桥身——为泉声老哥而作》,也运用首尾两句的相近性重复,构成对称关系。这一技法在他的三行体诗中,做得更细致,且有灵活性。《乳》一诗于整齐之外,照顾到参差交错的变化之美。可注意第一节和第四节的对称与交错:
乳房,男人一生的宗教
倾向于圆,没有固定形状
有时安静有时摇晃
乳房,内衣里的元宝
两个洁白的圆合成一条
黑色的线:接触即鸿沟
乳房,胸前的一对老虎
在同一片山林歇宿
终生相伴却彼此孤单
乳房,男人一生的宗教
倾向于美好,结局难以预料
可能幸福可能遭殃
《拼命三郎的摇滚之夜》是程一身三行体诗观的极佳体现者:
他开着摩托从舞女中间穿过
在舞台前沿让嘟嘟声停住
随后斜跨在后座上开始摇滚
他的光头像一块狂吼的石头
灯光闪射,他低下头抬起脚
他要把自己折叠起来拧成一团
在忽明忽暗的震耳声中歌唱
他把红框子的眼镜扔向台阶
他脱光上身,露出纹身歌唱
他撕开上衣,挂在脖子上歌唱
他踢掉鞋子歌唱,他转身拿来
一根短棒,腰间挎着两把菜刀
他抽出菜刀砍削木棒
他把菜刀卡在木巢里
他赤裸双脚站在利刃上
他想把整个世界纳入舞台
他想把自己献给每个观众
他全身的血在沸腾,渴望交换
他把啤酒倒进喉咙里歌唱
他不许任何人离席,他迫使
观众热烈鼓掌大声尖叫
他把倒进喉咙里的酒喊出来
他让四个空酒瓶贴着地面
滚过舞台,没有一个落到观众中间
这首诗让我想起杜甫诗歌《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二者都属于刻画人物的诗歌。诗中摇滚歌手的形象有趣、鲜活,是一首精彩的叙事诗,抒情的功能也发挥得淋漓尽致,活色生香。表达的是现代人“错综复杂的精神状况”。叙事性的句子勾勒出鲜明的画面感。每一节有一个主题,印证诗人三行体论中的独立性,如,第一节写摇滚歌手上台演唱;第二节以歌手的光头为特写,交待他上台的第一个动作;第三节写另一个主打动作:扔掉眼镜,脱光上身。这时,一个疯狂的带有行为艺术特征的歌手形象已然呈现;第四节是另一组动作。往后的四节,表演的烈度步步升级,人物的情感层层递进,直到超乎人们的想象之外。节的独立性和全诗的整体性完美结合。我尝试着改变节的结构,发现目前这个样子是最佳的。首先,无法采用双行体。如果把前两节变成双行体,则如下:
他开着摩托从舞女中间穿过
在舞台前沿让嘟嘟声停住
随后斜跨在后座上开始摇滚
他的光头像一块狂吼的石头
灯光闪射,他低下头抬起脚
他要把自己折叠起来拧成一团
改后第一节勉强完整,第二节就显得缺胳膊少腿,支离破碎。如果改成四行体,则如下:
他开着摩托从舞女中间穿过
在舞台前沿让嘟嘟声停住
随后斜跨在后座上开始摇滚
他的光头像一块狂吼的石头
灯光闪射,他低下头抬起脚
他要把自己折叠起来拧成一团
在忽明忽暗的震耳声中歌唱
他把红框子的眼镜扔向台阶
他脱光上身,露出纹身歌唱
他撕开上衣,挂在脖子上歌唱
他踢掉鞋子歌唱,他转身拿来
一根短棒,腰间挎着两把菜刀
改后第三节比较完整,但第一节最后一句显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像是多出来的一句。第二节也不协调,前两行和后两行之间,感觉有一条缝隙。与原三行体更加不同的是,改后的四行体四平八稳,少了三行体所传达的那种三角形锐利感,与摇滚歌手爆发性、挑衅性的表演风格也不合拍。改成双行体,又显得单薄短促,没有那三行体的力度感。而三角形的锐利感,歌手的爆发性、挑衅性等现代人的“错综复杂的精神状况”,正是程一身格外重视的诗歌目标,也符合他所说的“密度和弹性”。再者,从整首诗看,如果改为四行体,全诗只有六节,原来八节所具备的波澜起伏的节奏感就会减弱,而这一形式特点应当是原诗结构上的亮点。(说到节奏感,他还经常使用“句中停顿”技法,如《铁塔》一诗,四四四二式,第二节的首句使用了停顿,“为我停留。日升月落”,故意急刹车,制造一种突兀感,可以视为新诗独有的节奏调节方式。)这首诗展示了程一身三行体诗歌多方面的技艺,加上精确的观察,准确的表述,恰如其分的夸张,以及叙事与抒情的完美结合,读来十分精彩。
转行也是新诗特有的技术,除了制造悬念和戏剧性、产生节奏感等功能之外,最直接的功能就是保证每行字数,保持句式均齐,对处置超过十几个字的长句尤其有效。穆旦曾在给友人郭保卫的信中说,每行十二三个字足可以表现任何思想,诗行太长就失去诗的分行意义了。程一身的大部分诗作暗合这一认识。转行在这本诗集中大量运用。还拿三行体来说,转行起到了保证外形整齐的作用。请看《方向感》:
树枝枯黑如一团乱麻
几乎铺展到大地尽头
黎明时分,一只小鸟
终于穿越这座迷宫
径直飞入我的眼睛
让我透过交错的枝桠
看清了天空的本色
时间穿越万物
谁能避免被取代的命运
这首诗通过转行实现节与节的整齐。首节第三行,中分成两行出现在前后两节中,不仅保证整齐,还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
《几何人体》是另一首精彩的三行体诗,转行的运用也对形式整齐发挥了很大作用。我还喜欢《用空气制造》一诗中部位置的强行转行,两行诗在两节之间,产生牵连作用:
我感到天桥台阶上的积雨
正渗进我脚趾,灯火在前方
剧烈燃烧,一辆辆飞车
火球般滚过中关村大街
此刻,月亮躲在一缕云后面
我想用空气制造一个女人
她未必美丽但不被道德束缚
她会跟我说话,和我同步
而不是从我身边匆匆走过
此外,三行体诗歌还有其他技术,与前述种种技术一道构成程一身的三行体理论,如标点符号的运用,将一句分为两个上下句,也可以将两句并置在一句之中,中间用逗号分开。句中标点的使用增强了控制行数的能力,有利于三行的实现(这一点他在后记中没有提到,却相当重要)。比如《梦见雪》:
光一直簇拥着我;睁开眼后我才知道
遍地是雪,安静,再没有一片雪花降临
太阳刚刚升起,距离雪地不到一尺
雪随地势起伏,高处的雪直刺眼睛
阴影里的雪吸引我的目光。我看见
雪在阴影里燃烧,涌动着蓝色火苗
在雪中,燃烧的火让人感觉荫凉
当我醒来,雪、地和太阳突然全部融化
变成了光,凝聚在清晨的窗户上
如果去除标点,这首诗完全可以有另外的形式。
三行体可以写成六行诗、九行诗,也可以是十二行诗、十八行诗,总行数根据内容多少和情感曲折的程度而定。该集中,六行诗如《水中流动的火焰》,十五行诗如《路边的电话亭》,十八行诗如《谢宗芬》《麦芒回到故乡的夜晚》,二十四行诗如《拼命三郎的摇滚之夜》。不管诗的总行数怎么变,节的三行体这一基本形式不变。可见,程一身抓住三行体这一牛鼻子,就控制了种种三行体诗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