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李辉的诗歌不仅凉,还有点重。这是他的心事重,他是一个不忘本的人,因为他的良心,他的关怀和爱,这种很容易写得飘逸的题材在他笔下充满重量。诗歌变得凝重而结实。这是他的胸襟,也是他无处不在的同情心和正义感的体现。
作者简介
李犁:本名李玉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八十年开始写作诗歌和评论。2008年重新写作,评论多于诗歌。出版诗集《大风》《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文学评论集《烹诗》《拒绝永恒》,诗人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有若干诗歌与评论作品获全国和省政府奖。任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副秘书长、辽宁新诗学会副会长、《深圳诗刊》执行主编。
李辉的诗歌有点像少女的眼睛,闪着灵光的后面是清澈和宁静,还有一丝惊惧和不易觉察的感伤。这让我们在读他诗歌的时候,既有一种陶醉又有点紧张。这是因为李辉的诗歌是在纯净又唯美的语境下展开,而随着阅读的深入,你又感到诗歌在凝聚,仿佛乌云在堆积,一场风暴随时把平静掀翻,把心搅乱。就像他有首诗歌的名字叫《午夜来电》——于无声处听惊雷!关键是你还沉醉在诗歌的美梦中。这让人警醒又觉悟的午夜闪电就是李辉诗歌的内核,也是他对待世界的态度:即爱着又警惕着,即清醒又执着。他仿佛是一个古老的纺线者,纺着诗歌的绸丝,一点点耐心而均匀地把它捻细捻尖,最后让它从心上划过,让你有点疼,更多的是激动和享受。这就像大海底下的火焰,远远眺望是平静和光芒,而海水深处埋藏着雷霆和风暴。
静和净:解放的美和诗性的自我
李辉是个有感而发的诗人。
用有感而发来给他定位,是说李辉区别于那些主观臆想甚至妄想狂的诗人。李辉的每一首歌都是他体验的记录。在他的写作中,他就是亲历者,诗歌就是他对经历着的人和事的感受和态度。他的诗歌源于经验,生发于心灵。所以他的诗歌读起来很亲切,易于走近。这是因为他写的这些,就是我们每天所看见和经历的。从门前刮过的风;在窗前唠唠叨叨的麻雀;还有如狐仙一样来临的月光;以及十字路口横穿马路的小女孩;等等。但是这些熟悉的事物经过了他心灵的过滤,又显得陌生而抽象了。这是因为这些意象已经按照他的心灵的秩序重新排列了。他是一个黄金的提炼者,也是一个生活的筛选者,因为他不能把所有的经历都变成诗歌,他要对他的经历进行选择和提纯。那他挑选的规则就是“有感”,而提纯的是他内心的原则和美。那他内心的原则和诗歌的特质到底是什么呢?
先看他的《月光》:“月光/她来了。/如约而至。/她穿堂而入。/她是狐仙。/法力无边。/她身材修长。/婀娜。/轻盈/翩翩起舞。/她小鸟依人。/她柔。/她无骨。/她拥抱我。/抚摸我。/她薄如蝉翼。/肌肤光滑。/如凝脂。/细腻。/洁白。/无暇。/她羞涩。/她喘息。/她呻吟。/她是圣洁的。/高贵的。/自由女神。/她忧伤。/她哭泣。/她不忍离去。/可她还是走了。/不辞而别。/悄无声息。/带走了全部黑暗。”隐去标题,这首诗好像写与情人的一次幽会,在秘密的公园深处。但是题目告诉我们这是写的月光。月光拟人化,这就不一般了。这就使写月光的诗歌增加了高度,哪怕仅仅一点也是对诗歌的贡献。诗歌的进步就得益于诗人一次次对技术的打磨和反反复复坚持不懈的突围。最后技术改变了质量。因为一个事物古今中外的诗人们已经写烂了,今天诗人站立的土地上,早已经被无数诗人翻耕过无数次了。这让在今天做个诗人非常的艰难。好在诗人的感觉时时常新,人的心灵也是千变万化,更重要的是诗人们对美和境界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激情和冲动,所以他们能从杂矿里提取黄金,从铅石中冶炼白银。更能在油烟滚滚的尘世坚持一颗不灭的诗心,而且能做到“乘月返真”。所以我们在这首诗歌中看到了优雅高贵还有忧伤,但更本质的内核是宁静干净和美。
静和净是李辉诗歌的方向,但在走向这个目标中我们又看到了一种松弛与紧张,平静与悸动,担忧与坦然交织在一起。这是一种对抗,即感性与理性、情与思、情感与情感的对抗。但这些都是诗歌的过程,诗歌的最后还是通过这种种对抗与交融抵达一份静和净。那是一种绝对的淡定和自由,是经历了大江大海后的平静与松弛,是反复淘洗提炼后的至真至纯。但是现在也就是写作之始,必须要经历漂泊和苦难。就像眼前这《浪迹天涯的风》:“浪迹天涯的风啊/你从何而来,又何处归宿/像一位邮差/带来远方无法预料的信息/此刻,你来到我窗前/作片刻的停留/犹如火车经过小站/留下些什么,又带走些什么/驶向更远更深的夜//啊。浪迹天涯的风/飘忽不定的游侠/身披光阴的斗篷/在记忆的滩涂上/遗落多少沧桑的种子”。
开始读这首诗歌的时候神经是提着的,仿佛就要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但是最后还是像风吹净了尘土,诗歌最终归附于净和静。这就是诗歌要皈依的境地,也是诗人追求的境界。这一切不是诗人有意为之,而是诗人内心和固有的品质自然地打开和滴落。
不过李辉的这些诗歌在通向静和净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像开始那首《月光》还有《无骨的人》等,是从宁静开始启动,诗歌完成的时候,读者的心境反而被搅乱,变得不平静了。而这首写风的诗歌,是以不平静开始,诗歌结束时候,读者和诗歌的天空都被风吹得没有一根草芥,变得平静而清洁。这是最好的环境,也是最好的心境和诗歌最完美的情境。
绝对的真实自由,宁静和没有灰尘。这不仅是艺术的最高境界,也是理想的人生,更是人最初最完美的品质。诗歌和所有的艺术最终要表现的就是凸显最本质最美好的人性。但真实的人性早已被现实的灰尘一层层覆盖。艺术家就是要和这灰尘搏斗,掀去这遮蔽在人性之上的厚厚帷障,让原本就如同儿童眸子一样清澈而纯净的人性重新照耀世界。正如柏格森说的:“艺术的唯一目的就是除去那些实际也是功利性的象征符号,除去那些为社会约定俗成的一般概念,总之除去掩盖真实的一切东西,使我们面对真实本身。”作为诗人就是以诗歌的直觉穿透罩在人性之上的这些功利的物质的东西和异化的自我,把厚厚的帷幕下面自然真实纯粹和理想主义,还有自由的活性的诗性的自我呈现出来。
李辉追求的这种静和净就是自由的活性的诗性的自我。他在这些诗歌中表现这种动机可能还是无意识的行为,但是越是无意识越能真实暴露一个人的灵魂和品性。静和净不仅是他的诗歌理想也是他对人性的诠释和期待,他用诗歌来对抗现实中的混乱和非人性,也用诗歌为人性和理想中的世界重新建立秩序和美:“秋天很深/浮尘被大风刮尽。/天空露出底色/干净的蓝。/闲云。散漫的羊群/在天空的牧场漫步。//阿尔泰的阳光/永不坠落的坚果。温润地照耀 /布尔津河。额尔齐斯河/美女之蛇的抚摸。/沙漠喘着粗气/胡杨的骨头也快酥了。/驼铃/多么清脆的滴水之声。/喀纳斯。白桦林。雪山。棕熊/若隐若现的身影//一粒赶路的沙子。来到/秋天的布尔津。/我看见一尘不染的天空。/一块蓝头巾。遮住她/羞涩的哈萨克少女(《布尔津的天空》)”
这完美的图景是真实的,也是理想的。也许这完美的意象早就潜伏在作者的心灵中,只是在布尔津的秋天得到了曝光。这也是诗人无意中对现实秩序的一种超越和梳理。诚如马尔库兹所言:“完美的艺术品使我们对那心满意足的瞬间回忆永恒凝定下来。艺术品愈是以其特有的秩序与现实秩序相对抗,它便愈显得美。这种秩序出现在遂心如意坦然自若的短暂瞬间,出现在美的瞬间。”
而作者几乎没有情绪划过,一开始就像素描一样把视觉内的景物铺在画面上。以平静开头,却以撼动读者的心灵为止。干净的不仅是画面还有升华的情感;宁静的不仅是心灵,还有解放的了美。
静和净也可以称之为清澈和澄明。这是一种雨后的光亮,清晰和洁净到几乎透明的一种真和纯。这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尤其在中国自古以来所有的艺术家都把这种状态作为艺术的最高追求。所以我们在上面这些诗歌中发现李辉在静和净面前是敬畏的,崇敬又小心翼翼。这是因为这种境界这种美是绝对的至高无上,象神一样。人在神面前不可能不仆服,也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走进神一样境界的方式和状态。于是在领略静与净的瞬间,美获得了解放,心灵获得了自由,人性获得了复归,诗歌获得了永恒。
诗歌原型:看透了生活还依然爱着
仔细阅读李辉的诗歌,你会发现在在静美中有一种凉。像秋水一样清凉但不寒冷。这凉是他对世界和人生的态度,可引申为低沉不乐观还有清醒和悲悯。这是他过早的预见了万物的结局和命运而产生的一种冷静和释然。因为这凉让我们在他宁静的诗境下内心动荡,也是因为这凉让李辉的诗歌有了高度和境界。我把这凉理解成李辉诗歌的胚胎和心理原型。一切由它生发一切又都沾染了它的印记。这是无数次的相同体验沉积在一起的记忆碎片,这共同的碎片构成了诗人内心的原始意象。不论诗人写什么,都是这原始意象的外延繁衍和变异。
心理学家荣格把这种原始意象看作一种力。原始的魔力、灵气、体力、创造力。其实它就是诗人的一种情感模式,建立在无意识根基上的思维与情感、理性与感性、认识与存在的神秘混合体。它驱动作家去写作,又冥冥中规定着作家写作的走向。譬如一个少女过马路这个事,在众多诗人眼中会有不同的联想。阳光、花朵,快乐、美好等等。但在李辉这种凉的原始情感模式浸染下,少女过马路成了一种担忧、紧张和悲悯。这种渗透了李辉个人情感经验的写作,显然让这首简单物象的诗歌不仅美而且具有了深度和人文关怀:
“我看出来了/她想过马路/北京时间,下午三点/一个小女孩/站在马路边/东张张,西望望/想要过马路//她身体前倾/有点着急/可马路很宽 /车很多 /速度很快//一个小女孩要到马路对面去/一个穿红羽绒服的小女孩/一个脸蛋比熟透的苹果/还要红的小女孩/一个像一枚新鲜的盖在衰老的冬天/额头上的印章一样的小女孩/要到马路对面去/没人注意到她/人们都很忙/人们需要生存 需要赶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穿红羽绒服的/身体前倾的有点着急的/脸蛋比熟透的苹果还要红的/像一枚新鲜的盖在衰老的/冬天额头上的印章一样的/要过马路的/小女孩/不知她是否顺利穿过了马路(《一个小女孩要过马路》)”。
这是一首很温软的诗。像熟透的水果,只轻轻一碰就是一个伤口。所以直到今天让我们也只能小心地读。这是因为作者在写作这首诗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生怕用力太猛会妨害了这个小女孩的注意力。问题是虽然时间过了很久,诗人为什么还在惦念这个过马路的小女孩,还在关心这个像一枚新鲜的盖在衰老的冬天前额上印章一样的小女孩的安危呢?这就是李辉对世界万物充满了凉的原型意象的外泄。那么看似幸福的李辉怎么会有凉的记忆原型呢?
在李辉诗集的后记中,李辉曾写到他童年时候被突然倒塌的土墙掩埋过。还有后来的少年青年时期,李辉也多次遭遇过危及生命的意外。可以肯定的说,这些身体上的危险事件让他对人生产生了深沉乃至低沉的想法。这想法反复重复,就形成了他诗歌中凉的内核,凉让诗人对万物更仔细耐心更关心和爱,这种关怀延及到更广阔的领域就是一种悲悯情怀。这也让他的诗歌有了血和肉,还有多情和感动。
感动自己也感动别人。感动使自己更敏感,使思维更加迅捷。这让李辉成为一个善于发现的诗人。发现就是创造。因为诗意本身是客观存在,能不能变成诗歌主要看诗人有没有发现的眼睛。少女过马路这个城市中经常的场景,很多人都遇到过,为什么只有李辉发现了她,并写成了诗歌?这就是诗人发现的能力。而发现是要求诗人具有敏锐的眼睛和多情的心。敏锐和多情就像快刃,哪怕细如游丝,它也能感受并切割。而敏锐和多情要求诗人的内心干净而纯洁,只有纯净才能保护好敏锐的锋刃。这就像一把快刀风吹雨淋就会锈蚀掉,而刀保存在刀鞘的静净状态下锋芒就会依旧。这刀鞘对诗人来说就是本我和真性情。坚持本我,保存自己的真性情,激情就不会褪色,心灵就永远丰富。于是风吹草动就会在诗人的心灵上掀起风暴,并帮助诗人在杂乱无章的生活中敏锐地捕捉到诗意。李辉能在平庸的生活琐事中敲打出诗意,这就说明他记忆原型的活跃和汹涌。这也让他始终保持真性情,并成为一个充满激情而又心灵丰富的诗人。
这让我想起清朝文人叶燮说的话“我谓作诗者,亦必先有诗之基焉。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这诗之基就是诗的原型,这原型就是诗人的胸襟,胸襟乃诗之基因。李辉的胸襟就是悲悯、关怀和爱。这是他诗歌的出发点,也是他诗歌最后抵达的顶点。它让他在乱糟糟的生活中对诗歌能“随遇发生,随生即盛”。简单的事例就是他通过一只鸟想到了亲人和整个故乡:“一只麻雀从窗前飞过。又飞回/我不知道是否刚才那只/反正有点面熟。有点土/像老家的街坊。/天刚放亮,就进城来了//我正在阳台上晨练/它打量我几眼。/又飞走了/但很快又回来。/这次我敢肯定:/就是刚才那只。/它瞅着我,喊了几声。/仿佛在说:/老人想你了/抽空回去看看(《一只麻雀》)”。
李辉的诗歌不仅凉,还有点重。这是他的心事重,他是一个不忘本的人,因为他的良心,他的关怀和爱,这种很容易写得飘逸的题材在他笔下充满重量。诗歌变得凝重而结实。这是他的胸襟,也是他无处不在的同情心和正义感的体现。这让他的诗歌也像老家的街坊,亲切实在又有内涵。所以李辉不是那种主观冥想型的诗人,他不做无边无际不着边际的漫想和幻想。从他的整个写作来考察,他的每一首诗都能在生活中找到抒情的原点,就是自己亲历的和体验着的事件。从所见之物开始,逐渐进入到自己的内心。从这个角度来说,李辉是一个典型的触景生情的诗人。只是这情有点凉,有点美,有点高,需要我们仰望。这说明他一方面让自己的根扎进生活扎进土地,一方面又让诗歌的触须努力地上扬,离开平庸的生活,一直延伸至静和净的境界里。
所以李辉是一个追求境界的诗人,诗歌是他在庸常的生活中努力向上一跃的工具。有人说诗歌是一种温和的麻醉,让人暂时忘记生活的压抑和现实的痛苦。但对李辉来说,诗歌更是一种理想,一种拯救,一种美和高尚。诗歌可以让他摆脱现实和物质的纠结,进入到精神的高蹈和美的享受中。这是一种真正的生活。因为一切物质都是过程,而精神的绝对自由和美才是人类最终的去向。你可能说诗歌乃至艺术是无用的,但它是一种文明,一种让人类进步的方式。这也就是李辉把静和净作为诗歌的最高理想和境界的理由和根源。
这境界让我们陶醉也让我们净化和升华。譬如他的《一共七只鸟》:“一只,两只,三只。哇/一共七只鸟/落在窗前的树枝上/像刚刚长出的新芽//它们彬彬有礼/用我们似懂非懂的鸟语/相互问候/它们声情并茂,慷慨激昂/仿佛在开学术交流会/作品研讨会,或者专家论证会//在最初的晨光里/它们你一言我一语/吵醒了太阳的梦//这样的光景大概持续了二十分钟/它们好像达成了一致/又似乎保留了各自意见/然后彬彬有礼,相互道别/四散飞走”。
我把这首诗理解成李辉诗歌理想的形象化,理解成他追求的境界的细节化,以及他创造的静和净的视觉化。你看这是多么可爱有趣的画面啊,作者的感情是细腻的,观察是细致的。欢愉平静还有平衡都充满其间。人,鸟,还有此时此景,仿佛回到了人类最初的时刻,一切都是本真的完整的,美在自由自在地开放,自我和人性得到了彻底的解放。这是鸟也是人的真正的生活。绝对的自由,绝对的沉醉。这是生活的一个片断,人生的一个既有意思又有意义的瞬间。这个瞬间因为有意义而变得有价值,又因为诗而凝固,因为美而变得永恒,。而蕴涵在李辉诗歌中的凉也暂时得到了消弭,变得有了温度,虽然不热但已经告别了冷和悲观。
这让我想起前不久我评论诗人吉狄马加诗歌时说过的话:“他看透了生活还依然爱着。”用它来总结李辉诗歌的原始意象(原型)和情感模式依然适用而准确,这也是李辉诗歌的光芒,不刺眼,像太阳喷薄前的晨曦,稀薄但有着无限的穿透力,直到洞见全部的海底和人生的根本。
这就是我理解的李辉诗歌的审美特征,其他略。
延伸阅读: 李辉
李辉简介
李辉,男,汉族,1969年10月出生,山东滨州人。19岁在省级纯文学刊物发表中篇小说,后以诗歌创作为主。共在《诗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星星》、《诗歌月报》、《北京文学》等几十种报刊发表诗歌作品500多首,入选多种版本和年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参加过第24届青春诗会、青海湖国际诗歌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