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之后,我的学生们依然记得,我在那个乡村中学给他们讲《秋歌二首》时的情景。那是1976年冬或77年春,学生们看见我穿一身有些褪色的绿军装,手拿一张报纸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说:我们今天先不讲《三元里抗英》了,我们今天讲两首描写秋天的诗。因为报纸只有一份,我在黑板上写下标题——《团泊洼的秋天》,郭小川,然后就气宇轩昂地朗读起来——
秋风像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团泊洼;
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
气宇轩昂,是的,许多年后,我的学生们坚持用这个词来描述我当时的样子,而我认为这是不确切的。至少那首诗前面的几段,是应该用缓慢、深情、平心静气的语调去读的,而不是气宇轩昂,气宇轩昂的读法不仅是可笑的,也会对诗的意境造成破坏,对那种恬静的美构成惊扰——
蝉声消退了,多嘴的麻雀已不在房顶上吱喳;
蛙声停息了,野性的独流减河也不再喧哗。
大雁即将南去,水上默默浮动着白净的野鸭;
秋凉刚刚在这里落脚,暑热还藏在好客的人家。
秋天的团泊洼啊,好象在香甜的梦中睡傻;
团泊洼的秋天啊,犹如少女一般羞羞答答。
............
这秋天的田园大地,歌德曾说:“美啊,请停一下”,可能郭小川也想这么说,但他的意思不一样,郭小川是把美搁置在那里,因为他还有别的话要说。在那个秋天的日子里,他心中的某种清醒、某种预感、某种追问,好像已经变得不可遏止——“团泊洼,团泊洼,你真是这样静静的吗?”这句话问得很轻巧,但却举重若轻,一下子推动了全诗,由抒情的慢板转入了激情的奔放与喷发。所以学生们对我的描述也并非没有道理,这首诗读着读着,你的情绪自然会调动起来,气宇轩昂、铿锵有力是无可避免的。特别是后面的几段告白,可以说感人至深,仿佛一个饱经磨难的人的形象,战士的形象,迸发出压抑已久的呐喊,踏歌而行,从秋天的小路上向我们走来——“战士自有战士的性格,不怕污蔑,不怕恫吓/一切无情的打击,只会使人腰杆挺直,青春焕发”“战士自有战士的胆识,不信流言,不受欺诈/一切无稽的罪名,只会使人神志清醒,大脑发达”。
2.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四人帮”被粉碎,国家正在开始新的历史进程,但对我个人来说,却仍是人生最低潮的一段时间,从部队复员回家之后,一直在乡村中学做民办教师。而且,由于在课堂上给学生们讲《秋歌二首》,我还被校领导找去谈话,说我随便讲课外的材料,是对学生不负责任。总之,我那时看不到什么前途,心绪很茫然。记得有许多次,我坐在故乡的山梁上,心里默诵着郭小川的诗句——战士自有战士的抱负——战士自有战士的爱情。我想自己虽然复员了,但毕竟也曾经是个战士,于是就努力振作着。特别是当国家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我开始反复地问自己:你真是那样静静的吗?——放佛自己就是团泊洼似的。我的眼前正是秋天,记忆中,那两年基本上都是秋天的印象。天空是浅蓝的调子,或细雨濛濛,田野里的庄稼不多,打成捆也不丰盈。当你的目光扫过田野,有时真的想哭。你太喜欢这样的图景了,男孩子倒卧在收割一半的田垄间,他的镰刀正对着一丛白色的九月菊,而村里的打谷场上,女人们的发丝随着簸谷的风飘飏。到处是成熟的气息,清醒的气息,满山的树叶都在准备燃烧,一颗颗露珠硕大如落地的苹果。
对了,那段时间我还看过一本小说,是前苏联作家瓦西里耶夫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很薄,灰色封面,并注明是供内部参考的。这本小说给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和《团泊洼的秋天》一样,开始很静很美,然后就是激烈的战斗,年轻的女战士们踏着硝烟,前仆后继地牺牲了。静谧与不安,美丽与残酷,青春与死亡,构成了那样鲜明的对比。
3.
1978年我考上了大学。在长春,我读的是外语系。但和同学们第一次去新华书店,我除了买《许国璋英语》和《张道真语法》,还额外买了一本《郭小川诗选》,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77年的版本,至今我还完好地保存着,天高云淡的封面,一个战士诗人的形象在大山上临风站立。整本诗集都读了一遍,而其中许多篇,又反复读过几遍。喜欢《闪耀吧,青春的火光》,喜欢《春暖花开》,喜欢《厦门风姿》,喜欢《乡村大道》,喜欢《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也喜欢《祝酒歌》《青松歌》和《大风雪歌》,但最喜欢的,可能还是《团泊洼的秋天》和《秋歌》。我觉得郭小川作为诗人,与俄罗斯大画家列维坦有一点相似,那就是善于描绘秋天。这不仅是说他写秋天的诗多于写春天的诗,而且在于,他写秋天的诗更有味道,更让人感动,感慨,感怀。包括这本诗集的封面,诗人站在群山之巅,浩荡的秋风正吹起他的衣角,他仿佛正在吟诗,是哪一首呢?我揣摩很久,觉得应该是那首《秋歌》吧:“我曾有过迷乱的时刻,于今一想,顿感阵阵心痛/我曾有过灰心的日子,于今一想,顿感愧悔穷”。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系里聘请了几名外教,有英国的,也有美国的。给我们上课的是一位非常年轻的美国外教,弗朗西斯.史密斯小姐,中文名字叫范畹珍。这名字不知谁起的,让我想起一篇中学课文《冯婉贞胜英军于谢庄》:“女婉贞,年十九,自由好武艺,习无不精”。教我们口语课的范畹珍小姐虽然不好武艺,却十分喜好文艺。她经常组织我们开各种晚会(party),有时还在课堂上哼起小调,或者教我们唱英文歌。我至今会唱的几首英文歌,如《很久以前》啊,《克莱门泰》啊,《将来怎样就会怎样》啊,好像都是她教的。
范畹珍小姐也喜欢诗,有一次她讲起了美国十九世纪大诗人朗费罗的《生命礼赞》(A Psalm of Life),说这首诗曾拯救过一个女孩,那女孩本来悲观绝望,是要跳海自杀的,却恰好在海滩的捡起一张旧报纸,读到了这首诗——“别对我,用忧伤的调子/说生活不过是春梦一场/因为灵魂卷了,就等于死/而事情并不像表面那样......”于是,女孩热泪盈眶,放弃了自杀的念头,重新振作起来。这首诗真的很棒,连同那女孩的故事,一下子把我们震住了。范畹珍说,你们中国是有很多诗的,有没有这样的诗呢?我跃跃欲试,举手站起来说:Yes, we have(是的,我们有)!然后就用英语译出了《秋歌》中的几句,“人民的乳汁把我喂大,党的双手把我育成/不是让我虚度年华,而是要我参加伟大的斗争”。我知道自己的英语可能很笨拙,范畹珍的表情有点困惑,但她最后还是点点头说:Wonderful(好极了)!那么这首诗也有故事吗?关于拯救的故事?我说是的,这首诗拯救过我。同学们都笑了,范畹珍也笑了:也是在海滩上吗?我说不是在海滩,是在乡村,这首诗鼓舞过我。
4.
1984年,我以一个外语系教师的身份考入中文系读研究生,现当代文学专业。为什么要这样选择?自己也说不清。这种说不清的感觉很像郭小川的那首《望星空》。《望星空》的思绪很复杂,可以说前半部分迷惘而深远,后半部分坚定而空泛。我的导师说这首诗当年曾引起过争议,受到批判和责难,有人说此诗宣扬了人生渺小、宇宙永恒的思想,是一种虚无主义。看我对郭小川的诗很感兴趣,导师就建议我写一份读书报告。为了完成这份报告,我又买了一套新版的《郭小川诗选》,分上下两册,封面是诗人的正面剪影,绛紫色的,我觉得这种色调就像星空的照耀,而诗人仍是那么质朴,与其说他在仰望星空,不如说他仍在凝视大地。
上世纪90年代,我在《当代作家评论》杂志当编辑。大约是1992年的秋天,一天中午在单位食堂,遇到刚从部队调到辽宁作协工作的刘兆林副主席,他叫我到另一张桌就餐,说过来见一位北京客人吧。这是一个非常朴实的男人,真诚的面孔,坚毅的嘴角,谦逊的微笑,自我介绍是《中国作家》杂志的编辑,好半天我才弄明白,他就是大诗人郭小川的儿子郭小林。在座的还有其他几位辽宁作家,于是就聊诗歌的话题。有人谈起郭小川当年到辽宁的鞍山和抚顺采访,风尘仆仆,与工人促膝谈心,夜间赶稿子,写出了著名的《两都赋》的往事。还有人谈起了朦胧诗,提到了顾城、北岛、舒婷,感慨着时代和诗风的变化。我看到小林始终微笑着,很少说话,就接过话题,说舒婷还写过一首诗——《致郭小川》。小林说是吗?我说是的。然后我又接着议论,说朦胧诗也并非没有渊源,比如郭小川的《望星空》,这首诗就可以看作的朦胧诗的某种发轫,尽管现在的诗人们未必都读过这首诗,但在当年,《望星空》的写作即使不是勇敢的,至少也是坦诚的,它不仅第一次为政治抒情诗引入了形而上的维度,而且没有掩饰一个战士的迷惘,从而也在某种程度上捍卫了诗人在迷惘中思考世界的权利。我的这段话,基本上出自当年那份读书报告,实际上没什么创见。但我能面对郭小川的儿子说出来,并看到他点头认可,心情是十分畅快的,就仿佛自己终于对诗人郭小川有了一点精神的回报。
5.
2004年随作家采风团去莫斯科,我在马雅可夫斯基地铁站流连很久,为那样辉煌的设计感叹不已,站台上的白色大理石中间,嵌一条红色大理石的路面,直抵大厅两端,如同马雅可夫斯基奔放的诗句,尤其你会想起他那句:“天空红得像马赛曲”。走出站口,对面就是这位苏联大诗人站立的雕像,好像手臂上还搭了件衣服,仆仆风尘、沧桑无倦的样子,而我们与雕像之间,隔着一条十分宽敞的大街。同行中有人说,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影响过许多中国诗人,比如郭小川。我说是啊,但郭小川的有些诗还是不一样的,那完全是我们中国的风格和气派,比如《乡村大道》——
乡村大道呵,我生之初便在它上面匍匐;
当我脱离了娘怀,也还不得不在上面学步;
假如我不曾在上面匍匐学步,也许至今还是个侏儒。
哦,乡村大道,所有的山珍土产都得从此上路,
所有的英雄儿女,都得在这上面出出入入;
凡是前来的都有远大的前程,不来的只得老死狭谷。
十多年了,那次一起去俄罗斯的作家们始终保持着联系,他们还栩栩如生地记得我在莫斯科的大街上(有人甚至记得那是涅夫斯基大街)背诵《乡村大道》的情景,在微信群里夸我的记忆力真好,郭小川的诗也真好,几乎概括了中国革命的历程。但他们不知道,这首诗我后来在北京也背诵过。那是2016年11月,中国作协第九次代表大会期间,我在首都大酒店的一楼大厅,见到一位女士正和朋友们聊天,看我进来,她迎面问道:你知道郭小川吗?我很惊诧,这位女士我从未见过,衣着朴素,扎着茜色围巾,文静中透着一股坦荡和豪爽。我说当然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于是就一起聊了起来。她就是郭晓蕙,郭小川的女儿,原在北京第二外国语大学工作,这次也是来参加作代会的。因为彼此都是学外语出身,好像又有更深一层的亲切。晓蕙谈起了她的童年和经历,也谈到了她心目中的父亲形象以及父亲对她的影响,还有她亲手编写的那本《一个人和一个时代:郭小川画传》,说父亲的照片中,她最喜欢的那张摄于延安,是三十年代的某个秋天,还有摄于北大荒的,也是秋天。总之,那个晚上我主要是听她讲,只是中间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一起背诵了郭小川几首诗的片段。晓蕙的讲述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尤其她对父亲的记忆,还让我想起了另外一首诗,是美国诗人惠特曼的《在夜晚的海滩上》——“在夜晚的海滩上,一个孩子和她的父亲站在一起,面向东方,凝望秋天的长空”。
6.
我也曾凝望过秋天的长空。多少个秋天啊!如今,距离我在莫斯科大街上背诵《乡村大道》已有十五年,距离我站着面对范畹珍小姐翻译《秋歌》已有三十九年,距离我课堂上给学生们讲《团泊洼的秋天》则有四十二年或四十三年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年青人,用郭小川的话说,属于“年青人的精力/能够叫饥饿的人一看就饱”的那种,虽然自己当年时常处于吃不饱的状态。而正是在那个时候,郭小川的诗鼓舞了我,我觉得他几乎是用全新的语言,创造了一种坚强,发明了一种勇敢,并且给所有相信生活的人起了个新的名字,叫作“战士”。
是的,你鼓舞了我,就像荷兰人马丁.赫肯斯在街头翻唱的那首英文歌:“当我失落时,灵魂如此疲惫/我面临艰辛,心情多么沉郁/于是我一言不发,静静地等在这里/直到你走过来,和我同坐一会......”这首歌据说赢得了亿万人的喜爱,而我的喜爱更是由衷的。尤其这位赫肯斯先生好像与我是同龄人,也已经走进六十岁了。
我曾经问过郭晓蕙,当时网上流传一首《走进六十岁》的诗,说是郭小川的女儿写的,我说是你写的吗?晓蕙说:你相信网啊?不是我,我肯定不会写那种诗!
那种不屑的神情我此刻还记忆犹新。
是的,世界上总会有更好的诗,无论是关于十六岁还是六十岁。有人说,每到春天,都会想起江南。而对我来说,每当秋天重回大地,都会想起诗人郭小川。而心情也会随之变得清爽,仿佛又再一次看到了年青的自己。夏日曾经很盛大,秋天不仅继承了这种盛大,而且增添了壮丽的清醒。我觉得自己仍坐在故乡的山梁上,目光穿过收割后的田野,能看到诗人从远方迎面走来,像拾穗人越过小溪,昂首背着谷袋,故乡在蟋蟀声中显得更寥阔了,溪水因白石的闪烁更清冽了。秋光微甜,让人想到酿酒。秋天栖息在农家里,野大黄和山茱萸谈兴正浓,苹果已变得丰满,充实而光辉,一两天南方的气候将迫使它们成熟,在阳光下闪耀着它们天鹅绒般的粉红面庞。每当这时候,我就醒着,读着,渴望着给谁写一封长信。我知道果实成熟了,但自己还没成熟到可以采摘它们,我不安地游荡,时而在山角沟头,采来一束淡蓝色的翠菊,把它重新向你奉献。
(2021年第一期 《中国诗人》将发表高海涛的回忆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