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先生是当代中国尤其是江南最具有思想锋芒和创作实力的诗人之一,他独立、坦诚、沉稳、谦逊、低调。由于一生没有占据炙手可热的官方话语岗位,始终没有被所谓的诗歌界重视。但他依然故我,宝刀未老,最近出版了相当有分量的新诗集《自然之歌》,值得广大诗友好好学习。
——北塔
黑暗之歌
一块巨大的锈铁压在大地女神胸膛上
时钟里里外外被刷满黑色的油漆
这时如果你还能喘气,你就是一只
逃进洞穴深处的吸血蝙蝠
天上有人在喊,他的喊声是黑的
地上有人在哭,他的泪水是黑的
月亮戴上黑色的面罩,天空
像凶手的诡计,星星偷笑一下就被判处死刑
每一粒泥土都在表达对光的仇恨
每一片树叶都以捕捉萤火虫来邀功请赏
荒原抢劫花园,无罪;坟墓抢劫道路
无罪;毒蛇抢劫孔雀,无罪
山峰下跪时没人看见,它说它没跪
榕树绞杀油棕没人看见,它说它在保护
玉、琥珀和思想都在腐烂
枯枝赶走天鹅,狂热地跳起芭蕾舞
这时若剖开人和老鼠的胸膛
里面都是一样的杂草、污泥和虫豸
在死者扔掉的灵魂里,生者发现一缕
微弱的光,他像遇见猛兽一样全身发抖
黑暗是黑暗的母亲,黑暗是黑暗的
导师,黑暗是黑暗的上帝
我们都是黑暗这个怪物身上的毛发、筋脉、血液
它狂奔时,我们都在使劲……
地球之歌
我们看不见地球——它是否类似于
硬币的疯狂旋转,气球的
得意洋洋,一枚圆形图章的盛气凌人?
我们不相信这是地球在说话
——火山对天空的抗议,大海的自我吹嘘
小溪顾影自怜时的嘟嘟囔囔
我们谁也不认识地球——
我们无法说出它的头颅像狮子
还是像恐龙,它的眼睛是否长在头顶
它有心脏吗?它的血液是什么颜色?
如果它是雄性的,它的生殖器为谁勃起?
如果它是雌性的,它的乳房谁可以抚摸?
倘若地球像一个容光焕发的神
站在我面前,我要兄弟一样拥抱他
老朋友一样搔他痒痒
倘若他被人欺凌,流血,流泪……
我会骑士一样挺身而出
特丽莎嬷嬷一样日夜守护他
我听见了地球的祷告声——那独一无二的
忧郁、悲悯,比太阳冷静
比月亮热忱,比星星沉重
就让它藏在茂密的树丛里
悄悄审视我吧,总有一天它会告诉我
我是狼、野鹿、山羊,还是蟾蜍、蚱蜢、蜻蜓
泥石流之歌
它要逼迫大地像奴才一样跪下来
一些草,一些树和一些动物跪下了
它抹掉它们就像
一个暴君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
它炫耀着毁灭之神的威风
它不放过抗议者和旁观者
也不放过谄媚者和告密者
它不宣战,不谈判,不受降
它吞噬一切,把一切变成它肮脏的血液
疯狂的肉体
它没有骨头,它要粉碎大地上所有的骨头
它没有大脑,它要砸碎世界上所有的大脑
它的营养是冷酷和荒谬
它的饮料是——遗忘
喝一口就彻底地忘掉前世和今生
它像恶魔附体,一刻也停顿不下来
湖水之歌
湖水徒劳地浇灌着记忆这根枯草
大地仿佛干了坏事又死不认错的
不良少年,把头扭向寒冷或者炎热
柳树低着头,它代替谁在这里忏悔?
鱼跳到水面上演出一场又一场
古老的悲剧。不同的鸟儿永远飞不到一块
我们听不懂它们的叫声是呼救、抗议
还是哭诉,它们也听不懂人类的笑和哭
雨抹掉的脚印,风这个助纣为虐者不会收藏
湖水为自己的失职,用手掌拼命捶打苍穹
这时乌云正在卖力地把一切涂成黑色
几个白蝴蝶躲在树叶下颤栗和祈祷
蚂蚁一看见湖水就把它当作头号敌人
它莫名其妙的宣战引起一片混乱
梭鱼草伸长脖子等待一条龙的降临
水牛要去湖中捞回它丢失的头颅
一辆满载旅客的大巴在湖边恐惧的刹车声
震碎了天空的梦,它不打算趴在水底练龟鳖功了
它即将跃上湖岸拷问每一棵树
——你是谁?你往哪里去?
晴天之歌
天空终于甩掉抑郁症这条巨大的锁链
它扑入我们怀抱时,来不及擦去的泪痕
像一些感叹号提示着
命运的瞬息万变,而阳光已经迫不及待地
和泥土商量婚嫁事宜
大地上的喜庆气氛正在迅速弥漫
蝴蝶比人类的一些念头还要轻佻
它们肆无忌惮地挑逗着石头,而石头
专心致志思考着轻与重,生与死
存在与虚无。只有大地理解和宠爱这个
脾气古怪的孩子,它看着石头扮演的
诗人和哲学家,心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鸟们总是耐不住寂寞,它们像诸神一样指点江山
而又争执不休。你温柔我偏偏尖刻
你祝福我偏偏诅咒
它们既想讨好青蛙又想讨好蛤蟆
结果它们得罪了蛇。它们在空中寻找上帝
而上帝躲在一只风筝背后,一声不吭
狮子和羚羊不约而同地到草原上散步
它们仰面相遇的一刻
连最喜欢恐怖情节的小说家也屏住了呼吸
他想跑到它们中间去做导演
谁也无法预测剧情的变化
只听得狮子缓缓开口:我毕竟是狮子
树兴致勃勃地扛起阳光,就像它
兴致勃勃地扛起风雨雷电
它总是圣母一样微笑,点头,给幸运者让路
更给不幸者让路。但我看见了悲剧——
人类用砍、锯、劈、烧等一系列可怕的动词
奏响了它的命运交响曲
风暴之歌
对“风暴”这个词我有一种本能的恐惧
我看见一万头狮子喷火的眼睛
满天空飞舞的蟒蛇。群魔服从一个
疯狂的号令,齐声喊着“一二三”
以闪电般的速度脱下人皮
风暴的爪子向我的头颅伸来
向我的生殖器伸来……抵抗就像
一只脆薄的瓷碗砸在巨石上
我对风暴举起白旗。我乖乖地交出
大脑、眼睛、耳朵、鼻子、嘴巴……
我邀请太监爬出坟墓,指导我
怎样割掉自己的阴茎
风暴仍然不放过我,它钻进我的骨头里了
它要抽干我的血,换上它调制的
油漆或者毒酒
它像一个高明而又野蛮的外科医生
要换掉我的心、肺、肝、肾……
我越来越顺从,在顺从中我感到
一种前所未有的舒服,陶醉,甚至还有
强大。我的四肢以及胸腹、后脑勺、屁股
渐渐长出坚利的爪子
伸向那些自称为人的家伙
风暴……风暴……
悬崖之歌
一斧头砍掉的半座山
被扔在叛逆者的胸膛里
深渊如政客的阴谋。我们听见的水声
其实是杀伐声。我们看见的落叶
其实是一些诡计
长在半空中的树,像紧张而又兴奋的
攀岩运动员,它们相信自己可以登上蓝天
而鹰从崖顶扑下来时,它以为
它能把大地当老鼠抓到空中
一朵云伸出它的九十九只手
要去接住纵身一跃的少女
一道光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被野猪一口吞进了肚子
应该坠落的,一次又一次升腾
应该升腾的,一次比一次更惨地
坠落,破碎……
悬崖这个舞台上,一出又一出戏
惊心动魄,太阳和月亮
不时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星星,是群山溅上天空的泪珠
只有岁月恪尽职守,从悬崖上放下
命运这根或粗或细的绳子
“你们抓紧了啊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伊甸,1953年出生于浙江海宁,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在教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浙江省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原嘉兴学院写作老师,曾被学生推选为“心目中的好老师”。出版诗集《石头·剪子·布》《黑暗中的河流》《颤栗和祈祷》《承受》《自然之歌》,散文集《疼痛和仰望》《别挡住我的太阳光》《明亮的事物》,小说集《铁罐》等十多部著作。作品选入《新中国五十年诗选》《八十年代诗选》《90年代实力诗人诗选》《当代诗歌精品》《中国当代抒情诗100首》《1978-2008中国诗典》《21世纪中国最佳诗歌》《散文精选》《感动中学生的100篇散文》等一百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