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梁楷以后,中国的大写意便开始闪亮登场。过去人们常见的干净准确的线条、丰富多彩的细节,通通消失。物体的空间,质感、气质、性格被墨色的浓淡、走势所取代。画家的表现,从具体的形式,转移到情绪、冲击力。可以说,画家在意的是自我与忘我之间那个伟大的G点。《泼墨仙人图》为代表的大写意风格,在西方直到七百多年以后,法国艺术家杜尚在《下楼梯的裸女》中才有所表现。
近些年来,我所看过的画展,不管是花鸟,还是山水、人物,大多呈现的是物象的刻意写实,繁复堆砌,大同小异。作品的个性,或者说画家的个性几乎难以看见。我不是画家,但常常纳闷于大写意这一具有独立审美价值的艺术形式,何以被市场和媒体所抛弃。站在今天的角度,窃以为,大写意是唯一可以抗衡西方各种绘画流派的独孤九剑,甚至可以说是西方焦点透视的终结者。听说许多画家一辈子只画婉转峨眉的仕女,一辈子只画双手捋须的孔子,我真为他们感到羞愧和难过。
一幅画,只是物的再现,只是笔墨的游戏,只是技艺的炫耀,如果在农耕时代,还多少有点意思的话,对于后工业时代的今天而言,已经毫无价值。因为今天的科技,要把维纳斯的断臂接得天衣无缝,要再来一幅更加细致入微的《清明上河图》,都不是难事。艺术家们之所以不屑于去做,是因为他们懂得,艺术如果不能体现作者的个性、气质、思想、喜悦或者悲悯,再完美再天价的作品也只是垃圾。
大写意进入花鸟,徐渭功不可没。那个九死一生的绍兴师爷,像一面猎猎作响的大旗,几百年来,一直高高飘扬在中国书画艺术的顶峰。是他,开创了泼墨大写意画派,一举奠定了大写意的江山。他的花鸟,至而今仍无能望其项背者。
在宽斋,酒后,我跟查晓先生说,去年在遵义,我见过你画的兰草,气韵生动,章法严谨。今晚笔墨都是现成的,他们喝他们的酒,我们上楼去,你再舞几笔,如何?他微笑着说,舞几笔嘛,舞几笔。上楼梯的时候,他又说,刚才用你的鹰爪杯喝酒,我给你画一只鹰。
我的书画桌在三楼,空间不大,杂七杂八的堆了一些东西,平时仅供我用毛边纸附庸风雅。他摸了好几张纸,都很不满意。他说,下次给你带两刀好纸。纸不好,墨洇不开不说,容易失控。一想到我的假一得阁,我的假狼毫,我更加不好意思插话。在边上站着,怔怔的望他裁纸,调墨。
鹰是彝族的图腾之一。就我所收藏而言,具象的鹰显得呆板,抽象的鹰似乎又不生动。从杭州带回来的那张李苦禅复制品,无人的时候,我倒是时常拿出来观望。
我将碟子盛来半碟水放在案边,又找来一盒抽纸,刚移开碳火盆,一回头,他已在纸上大开大合,驱墨如云。几分钟不到,一只最为强烈的抽象表现主义的鹰跃然纸上。其浓淡、轻重、干湿变化万千却又浑然天成;其苍劲、超脱、力量极目八荒却又动静自如。
六三年出生的查晓,架着眼镜,斯斯文文,很难相信他不高的个头中蕴藏着如此强大艺术张力。这只鹰仿佛不是画出来,而是被他体内的洪荒之力逼出来的,它一出现,马上和这个世界产生了不离不弃的关联。宽斋假山旁边的竹子,远处山坡的轮廓,楼下小贩的叫卖,一时间都被鹰的翅膀带动起来。仿佛竹子,山坡,小贩都是为了见证鹰的出现。站在画前,我目瞪口呆,平生第一次真正领教了鹰扬天下这四个字,平生第一次读懂了一只鹰的内心。抓起查晓先生放下的毛笔,我用抽纸小心拭擦,对这只我平时写字之后都懒得清洗的湖笔,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如果罗丹说他只是去掉石头多余的部份是真的,那么,毋唐置疑,查晓先生仅仅是用想象,便让一直潜伏在宽斋的鹰重生。
回到楼下和朋友们继续喝酒,但我实际上仍旧被那只鹰的自由和神韵牵引着,甚至生发成我对艺术判断的标准:一个真正的画家,不在于他的画多少钱一平尺,也不在于他有多传统,有多现代,而在于他的作品有没有艺术的自觉性,有没有普遍意义的有生于无。如果他的技巧不足以表达他的思考,或者说他的思想通过笔墨无法得到体现,那他根本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画家。只有那些经得起美学检验,经得起精神层面审视的作品,才有可能将画家送上艺术的宝座,这也正是为什么许多画家画了一辈子,也不可能成为艺术家的原因。
感谢查晓先生,让我无意中看到中国画新的可能和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