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狄马加,是中国当代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之一,同时也是一位具有广泛影响的国际性诗人,其诗歌已被翻译成近40 种文字,在几十个国家出版了100余种版本的翻译诗文集 。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书记处书记。主要作品有诗集《初恋的歌》《鹰翅与太 阳》《身份》《火焰与词语》《我,雪豹……》《从雪豹到马雅可夫斯基》《献给妈妈的二十首十四行诗》《吉狄马加的诗》《大河》(多语种长诗)等。
在他的诗歌里,既有对万事万物生态关联和生态多样性的诗意书写,对动物生命的关注和尊重,也有对生态危机根源的反思,对生态遭破坏恶果的呈现以及语重心长的生态警示,具有鲜明的生态意识。人与自然是命运共同体,在全球生态面临危机与挑战的今天,吉狄马加通过他的诗歌及影响力,展现着一位饱含责任感、使命感的世界级作家和诗人,对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哲学思考与使命作为。
他曾获中国第三届新诗(诗集)奖、郭沫若文学奖荣誉奖、庄重文文学奖、肖洛霍夫文学纪念奖、柔刚诗歌荣誉奖、国际华人诗人笔 会中国诗魂奖、南非姆基瓦人道主义奖、欧洲诗歌与艺术荷马奖、罗马尼亚《当代人》杂志卓越诗歌奖、布加勒斯特城市诗歌奖、波兰雅尼茨基文学奖、英国剑桥大学国王学院银柳叶诗歌终身成就奖、波兰塔德乌什·米钦斯基表现主义凤凰奖、齐格蒙特·克拉辛斯基奖 章、瓜亚基尔国际诗歌奖、委内瑞拉“弗朗西 斯科·米兰达”一级勋章。
吉狄马加先生还创办青海湖国际诗歌节、青海国际诗人帐篷圆桌会议、凉山西昌邛海国际诗歌周以及成都国际诗歌周。
中国环境报:您曾经说过,提起自然、环境、生态这样的词语,总是会不由自主并且充满诗情地想起大凉山的土地、山水和天空,想起在其中生存繁衍的人和一切有生之物。能跟我们分享面对自然、生态,您的感悟与思考吗?
吉狄马加:也许是因为我的生长环境所决定,每当我听到或者说到自然、环境、生态这样的词语,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并且充满诗情地想起大凉山的土地、山水和天空,想起在其中生存繁衍的人和一切有生之物。有时我会对自己这颗敏感的心产生疑惑:在那旷原和山野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在诱惑着它?我曾怀疑那不过是一种对童年和少年时代眷恋或记忆,而不是来自生存的内在需要或灵魂的某种渴求。
彝族是生活在中华这片大地上最古老的民族之一,在其创世神话中就有雪族十二子的传说,它告诉我们,人类都是从雪山上下来的,有血的动物六种,无血的植物六种。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最早的神话从某种意义而言,绝非是一种毫无根据的妄想,人类和这个地球上一切生命的历史,或许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变得扑朔迷离,甚至被某种外力和偶然已经中断,但却在人类的口头传说和最古老的语言词根中存活着。当然这些都可以留给那些专门的学者去进行更有深度的研究,特别是借助现在一些更先进的科技手段。
不过,我要强调的是这些传说和神话传递给了我们一个准确的信息,那就是我们人类和这个世界所有的生命来源都是相互关联的,如果站在更为神圣的尊重所有生命的道义高度来看,这个星球上所有的生命都应该是平等的。
非常不幸的是,从19世纪到20世纪也可以说已经延续到了今天,那就是人类在工业化和后工业化的进程中,毋庸讳言,给这个地球和别的生命带来的伤害都是空前的,但愿这一切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会得到扼转。
中国环境报:自然环境与文学创作的关系,并不是单一的决定与被决定关系。自然环境影响着文学创作,文学创作也赋予、塑造甚至改变着自然环境。在您看来,自然环境与文学之间是怎样密不可分的关系?
吉狄马加:可以说,文学自诞生之日,就与自然环境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或者说,正是由于人类生命与心灵对自然的感悟产生了文学和艺术。中国的自然文学源远流长。也许我们无从知道数千年前远古人类的语言,但是他们在岩洞和山崖的石壁上留下了野牛的画像,讲述了人类狩猎生活的故事;中国第一部文学作品集《诗经》中有大量纯粹描写自然的诗歌;借助自然事物表达情感的诗歌比比皆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优美抒情;再比如“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样以极端自然失衡紊乱比喻誓言的句子,更加震撼心灵。从战国时代伟大诗人屈原的气节,魏晋诗人的风骨,唐宋诗人的风流豪放或细腻内敛,再到明清士人的文理哲思,无不充满从自然世界吸纳而来的光华与色彩。
文学为什么从来都不能离开自然?因为自然是一个广阔的、充满自由和梦想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性与自然神性共生共存,并且可以相互沟通和影响。因为自然的喻言简洁而明了,所以人的思想是单纯的;因为自然的事物丰富而多变,所以生活的颜色是五彩的;因为自然环境的护佑古老而庄严,所以生存的意义是崇高的;因为万物的存在和谐而充满情趣,所以生命的形式是自由的;因为爱情与歌唱是神圣而浪漫的,所以一切自然之物也都表现出人性化的宽容和亲近。在自然世界里,时间的悠远和空间的广大产生于自然的道理之中。自然的时间与万物生长的时间完全一致,所有弱小的事物和所有强大的事物在同一空间中拥有自己的地位与权利,在人与神共同创造的秩序中,时空是相互开放而交融的,人与历史、人与自然世界是一个整体。因为自然界是一个以人类可以理解的神话为文化基础、行为准则的世界,所以一切都仍然成为可能。这便是人类与自然、自然与文学之间的微妙关系。
中国环境报:在您看来,自然环境的恶化,会给人类的精神世界和文学世界造成怎样的影响?
吉狄马加:20世纪末以及进入21世纪以来,在世界范围内,生态环境发生了显著变化。洪水、干旱、飓风、沙尘暴等极端天气现象的频繁发生,病毒的突如其来与肆虐,河流的污染或干涸,冰川雪峰的消失,森林与草原退化,大地的沙漠化与荒漠化等等。
防不胜防的自然灾难与灾害,让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人类社会走得太快了,我们忽视了根本的生存环境,忽略了与自然万物的对话,我们在停不下来的忙忙碌碌中,将空间和时间极大地压缩与切割了,这意味着我们古老的梦想空间、我们自由的生存空间随之消失,也同时意味着我们曾经创造并拥有的纯粹精神时间和历史时间的消失。
生活在有限空间和有限时间中的当代人,尤其是文学家和艺术家,常常会在一种无意识状态下感到一阵惊悸,某些幻象会在一刹那掠过我们的脑海,那是我们生命记忆场中的残存之物。于是在现实生活的杂乱喧嚣之余,我们会感到某种难以名状的渴望。这是对那个遗失的时空的眷恋,因为在那个时空里人性和自然神性喜悦的共存着。这是对童年时期那种毫无约束又毫无理由的嚎啕与欢笑的眷恋,是一个辛劳的母亲在把孩子送进睡眠之后对梦幻少女生活的眷恋,那是对可以向星星诉说失望与快乐、交流心中秘密的眷恋。实际上,我们对一种仍然保持着自然性或称之为神性的生命状态充满眷恋。我们需要有人讲述它,有人给我们以提醒和点化,犹如对一件早已模糊的往事。自然,以及在自然中诞生的人文活动,代表着一种被当代社会所遗忘的文化母体和文学创作本源。
中国环境报:在您看来,面对自然生态恶化,文学家尤其是具有生态意识的作家可以做什么?
吉狄马加:生存的迷惑、讲述的困境,让具有强烈历史感和社会责任感的文学家引发思考,促使文学以敏锐的触角进入深层探索。生态文学应运而生。现代概念的生态文学历史并不久远,或许可以追溯到梭罗的《瓦尔登湖》等少数具有影响力的作家和作品,然而严格意义的生态文学,当然是在人类面临普遍生存困境、感受到生存与发展面临巨大的生态危机与挑战的境遇中产生的。这便是我们今天所处的世界。我认为这并不是今天文学家的幸运,但它别无选择、不可逃避地成为当代文学的艺术使命。
任何试图为生态文学进行简单定义的做法都是冒险的。就生态文学诞生的条件、包含的内容、承担的使命来看,它显然有别于单纯以风物为描写对象的自然文学,也有别于寄情山水或借物言志的传统抒情文学。生态文学必然体现一种全新的美学思想,包含一种融天道和人伦为一体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生态文学需要思考的是人与自然如何才能和谐共生这个命题。文学家既是又不单纯是自然保护主义者,既是又不单纯是人本主义者。文学家要思考人在自然中的地位,也要检讨人对环境的破坏;既要警示生态对文明发展的灾难性影响,又要反省人类行为的得失。生态文学要成为人类生态文明的预言和先驱。
中国环境报:您是杰出的少数民族作家,又在四川、青海等省份工作多年,在您看来,我国优秀的传统文化中尤其是少数民族文化,对当前生态文明建设有哪些借鉴意义?
吉狄马加:我曾在青海工作生活十年之久,这成为我一生最为宝贵的生命经历和精神财富。我曾经在青海湖国际诗歌节以及其他场合多次讲到,青海是一个特别富有诗意的地方,因为这里的山川大地就是一座诗的高原。这里横贯着祖脉昆仑,这圣殿般的雪山就是一部伟大的东方史诗。这里更是中华民族母亲河黄河、长江以及东南亚母亲河澜沧江的发源地,它们远远不止是自然的存在、秩序的创造者,更是文明的象征。
在三江源,在青藏高原,由于人类生产生活方式的特殊性和万物生存环境的平等,人与自然的关系便体现得尤为重要和密切。这种密切的联系在千百年民间文学的创造与传承中得到充分体现。从文学史的层面解读,如果是中原文人创作对自然的描写大多是寄情山水、借物抒情,而纵览高原民族民间文学,纯粹表达对自然环境、自然事物的敬畏、赞颂、珍惜和热爱的内容比比皆是,在古老的谚语、故事、诗歌和格萨尔史诗中随处可以读到。高原上古老的部落习惯法中,更是明确规定了对自然事物与生活环境的种种遵循和禁忌,这些观念也无不反映在民间文学之中。人们用优美的语言赞美日月星辰的光华,敬畏风雹雷电的威力,仰慕野生动物的勇猛顽强,感念江河溪流的滋润,遵从对森林草原的爱护,警示自然力量的桀骜不驯。从今天的定义来看,虽然它们尚不能称之为自然文学或生态文学的自觉,却也反映了人们对生存环境与自然秩序的伦理思考和同生共荣的朴素认知。这是高原大地和民间智慧留给我们的文化遗产,也是生态文学的原始财富,它们需要我们高度重视,认真整理、研究、传承和发展。
中国环境报:追寻万物起源,叩问生命意义,对推进生态环境保护究竟有何价值?
吉狄马加:我始终相信每个生命都不会是一种孤立的存在,从今天我们所看到的自然和环境所发生的剧烈变化,生命间的相互依存和共生关系不能随意改变,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理解和认同,我们怀着对所有生命的敬畏而开展的对所有生命起源的追溯,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学术问题,更重要的是它会让我们今天的人类再一次明白,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还要到哪里去,无疑它的现实意义将是巨大的。
就我个人而言,不仅仅在灵魂和精神世界里对所有的生命怀有无比的敬畏,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通过我的诗歌,唤起更多的人去热爱我们的地球和所有的生命。我曾经为“青海—水与生命音乐之旅”写过一首短诗《深情地呼唤》,由美国黑人作曲家霍华德·麦克雷利谱曲,后来由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的西班牙歌唱家卡雷拉斯与歌手柯以敏在黄河边联袂演唱,获得了巨大的令所有人感动的成功。
对万物及其生命意义的追寻,对于个人而言或许是终其一生的事,我并不认为它是无意义的,因为这种诱惑产生于生命的深层之处,产生于对那些事物所蕴含的、所体现的永恒存在之物的思索,也来自于那些神性在消逝过程中所产生的强烈振颤,对人类及其万物生命终极意义的叩问。我以为,这种思索和叩问永远不会停止,因为当一种生命对别的生命还在产生相互吸引并认同这种共生关系时,这一切就会延续下去,也正因为此,我们所倡导的生物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才是有价值的。
中国环境报:如何号召更多作家参与到生态文学创作、建设美丽中国的队伍中?
吉狄马加:近年来,党和政府高度重视生态环境保护与建设,制定颁布了一系列保护草原、森林、河流以及野生动植物的法律法规,自然生态环境和人民生存生活环境得到显著改善。中国生态文明建设的强劲步伐,成为世界生态文明建设的表率和推动力。这个良好态势,为我们繁荣生态文学、共建美丽中国提供了条件,奠定了坚定的基础。
江河万古流。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江河径行大地,不屈不挠,不卑不亢,穿山越岭,纵横原野,贯通古今、奔向大海,彰显着大自然无以伦比的力量与自信。同样,江河作为人类文明的缔造之源、哺育之乳、传承之脉,它的这般自然品质,也是对人类文明的绝好寓意。敬重自然,保护环境,珍惜生活,建设家园,对于文学和文学家,任重而道远。
在今年的六五环境日,在青海国家主场活动中,面向昆仑山和三江源头,我们举办了“繁荣生态文学,共建美丽中国”论坛,既是一种象征,也是一个承诺。这是以文学之名对母亲河的承诺,对所有生命的承诺。
在此,我想引用我的短诗《深情地呼唤》来表达我的内心:
我不会停止深情地呼唤
当大地充满生机
当时光又回到从前
让我去抚摸地球的伤口
唤醒沉默的河床
我要为生命而哭泣
让我回去吧
让我回去
尽管路途已遥远
是谁在轻唤着我的名字
让我去抚摸地球的伤口
唤醒沉默的河床
是那梦中的河流在歌唱
我不会停止呼唤
尽管我已泪水盈眶!
天地有大美,四时有明法,万物有成理。让我们汲取祖先的智慧,把握时代的脉搏,探索文明的未来,走进自然,感悟生活,奉献无愧于当今和历史的文学作品;让我们从三江之源出发,为共建和书写新时代的生态文学而共同努力!